第二百零二章 失蹤 四

身邊人……

常鬱昀琢磨著這三個字。

暖黃光線下,楚維琳的臉龐仿若抹了上好的瓊膏,眉眼越發柔和好看,隻是她的神色有些鬱鬱,整個人都添了幾分沉重。

這個樣子的楚維琳,實在讓人心疼。

就好似,她跪在佛前誦經時一般。

那年法雨寺中情境一股腦兒泛起,衝入了腦海之中,常鬱昀抬手蓋住了桃花眼,低低歎了一聲。

佛前誦經的背影美是極美的,可他卻不喜那種美,他情願她惱著怒著嗔著羞著,也好過那無欲無求無念的樣子。

觀霧亭中的羞惱,才是真的動人。

那時……

常鬱昀猛然睜開眼睛,壓著心中情緒,柔聲問道:“琳琳,我總覺得,你不像從前一般依賴寶蓮了。”

楚維琳愕然轉過頭來,寶蓮的名字讓她有些恍惚,她知道常鬱昀說的從前是指前世,她自己也知道,她對寶蓮的態度其實變了許多。

這種改變隻有她自己明白,不是信任與否的問題,而是她確實不那般依賴了,很多事情她要麽存在心中自己想,要麽就與常鬱昀商量,那種依賴她完完全全轉移到了常鬱昀身上。

卻不曉得,常鬱昀是怎麽瞧出來的。

“怎麽這麽想?”楚維琳問道。

話一出口,楚維琳也有些通透了,常鬱昀是親眼見過前世她對寶蓮的依賴的,今生變化如此之多,叫他看出來,也並不奇怪。

常鬱昀淺淺露了個笑容,剛成親的時候,他就問過楚維琳,為何是流玉掌了庫房而並非從小伺候她的寶蓮,那時楚維琳的回答聽起來有些道理,可細究下去,再加上這一年多的相處,常鬱昀就更加覺得並不像她說的那麽簡單。

“你從前與寶蓮幾乎是影形不離,到哪兒你都帶著她,可我記得,成親前你來府中小住,身邊跟著的是寶槿與滿娘,那年上山拜佛被困在別院時,你帶的是寶槿和流玉。現在的寶蓮像一個普通的大丫鬟,而不是從前那樣離了就不行的人。”

楚維琳抿了抿唇,垂下眼簾沒有說話。

她細細想著這幾年和寶蓮的相處,除了周媽媽那兒湊份子的事情,寶蓮做事也沒什麽差池,至於她借口照顧秦媽媽而出府,楚維琳也沒有那般斤斤計較。

她想,她對寶蓮的那份說不清道不明的疏離感,大約是對前世的自己的排斥吧。

不願意再重複前世的道路,卻在不知不覺間,連前世那般信任的寶蓮,她都有些疏遠了。

楚維琳握著常鬱昀的手,掌心溫熱,手指骨節勻稱不失力度,她這輩子能定下心來好好與常鬱昀過日子,又為何偏偏過不去寶蓮的這道坎?

長長歎了一口氣,楚維琳迎著常鬱昀的目光,四目相對,她淒淒一笑:“我總覺得,寶蓮有事瞞著我,可我又想不明白。”

常鬱昀把楚維琳散下來的發絲挽到了耳後,不疾不徐道:“我剛才想起了一樣事情,那年法雨寺觀霧亭,我站在那兒,可以清楚地看到塔林。”

楚維琳怔了,蹙眉喃道:“塔林?”

“你離開塔林時遇見了一位老嫗,你還記得嗎?”常鬱昀問。

楚維琳點頭,那個老嫗看著她的眼神讓她覺得毛骨悚然,也是那個老嫗,說出了滿娘這個名字。

是了,那個老嫗分明就是認得桂姨娘的,若不然,她怎麽會錯認。

那個老嫗是誰?

“我記得,那時我還讓寶蓮回塔林裏看一看那老嫗供奉的是誰,寶蓮回來說,從年數上來看有三四盞往生燈,她也分不清是哪一盞。”

常鬱昀又問:“那寶蓮有沒有告訴你,她和那老嫗說了些什麽?”

“什麽?”楚維琳愕然,半晌她搖了搖頭,“寶蓮什麽也沒有說過……”

那時寶蓮是紅著眼睛回來的,楚維琳問過,寶蓮隻說是風吹紅的。

見楚維琳整個人都低落了,常鬱昀一麵撫著她的背,一麵道:“我看到她們說了許久,寶蓮甚至哭了,但是說了什麽,我並不清楚。後來我也就忘了,正好說到這裏才想起來。”

楚維琳勻了勻氣,低低應了一聲。

那時說了什麽,隻有寶蓮與那老嫗知道,便是直接去問寶蓮,大約也是問不出什麽來的。

楚維琳靠著常鬱昀,道:“先不與寶蓮提了吧。”

畢竟是舊事,又有些無憑無據的,這要真是追著問了,就徹底是主仆離心了。

常鬱昀懂楚維琳的意思,他亦有自己的想法,道:“起碼七姨這個事情,應該與寶蓮無關,且不說寶蓮與楚家長房是不是有恩怨,但她不會這般害人,還來拖累楚家這麽多人。”

楚維琳頷首,寶蓮是有小心思小算盤,可要說她有那等害人的膽子,楚維琳也是不信的。

楚維瑚的這件事情,隻能等黃氏審過徐姨娘之後再看了。

夜深人靜,楚維琳睡得並不踏實,翻來覆去都是夢境,前世今生摻雜糅合在一起,稀裏糊塗的分不清了。

猛然睜開眼,大喘著氣盯著那幔帳,分明什麽都看不清,又仿若看到了那上頭暗暗的回字紋底色。

常鬱昀也醒了,見楚維琳被魘著了,他想將她箍進懷中,可又對那個大肚子無可奈何,隻好支起身來側過去安撫她。

這般一鬧,兩人都是睡意全無。

楚維琳心裏壓著事體,幹脆想到什麽說什麽,從桂姨娘的事情說起,又絮絮講了些楚府舊事,等到天亮時才迷迷糊糊睡過去。

再醒來時,天已經大亮了。

外頭似乎有輕輕說話聲,她一時分不清聲音,便抬手掀開了幔帳,喚了一聲。

流玉快步進來,見她醒了,便道:“外頭是五太太來了,見奶奶還睡著,正要回去。”

“請叔母等我一會兒。”

流玉應了,出去說了一聲,又和寶槿一道進來伺候楚維琳起身。

楚維琳進了東次間,楚倫歆便抬眼看她:“昨兒個沒睡好?”

“肚子重,睡不踏實。”楚維琳道。

“我剛從鬆齡院裏過來,老祖宗問了昨日大嫂和維琅媳婦過來的事體。”楚倫歆道。

楚維琳點頭,這也是情理之中的,畢竟是臘月裏,娘家人走親的並不多,尤其是前一天蘇氏才剛來過,而昨日兩人來時已近黃昏。

楚維瑚的事情,說穿了還真不好看,雖然是姻親,可也是丟臉的,幸好老祖宗也察覺出這底下有些不能說的,沒有追問,讓楚倫歆糊弄著圓了過去。

楚倫歆現在過來,便是和楚維琳知會一聲,免得說岔了。

楚維琳記下,思索了一番,還是把昨日和常鬱昀推斷的那席話說了,那背後之人未必就是外人,隻怕就是自家人。

楚倫歆聽罷,不由也順著楚維琳的思路凝神思考,越琢磨越覺得這話有些道理,不由就道:“我還是使人與大嫂說一聲,她一心掛念著維琬,隻怕想偏了去。”

“大伯娘想偏了,大伯祖母定然會想明白的。”楚維琳道。

說起那位聞老太太,便是年紀大了,一雙眼睛也炯炯有神,那可不是好糊弄的人,有她在,那便是有了主心骨了。

楚倫歆心裏知道,可多少還有些放不下,道:“不管如何,還是去說一聲才好。”

既如此,楚維琳也不再勸了。

楚倫歆回去之後便又讓鄧媽媽走了一趟,鄧媽媽午前出門,直到掌燈時才匆匆回來,報了楚倫歆之後,又來了霽錦苑。

流玉引了鄧媽媽進來後,便出去守了門。

鄧媽媽福身道:“奶奶,奴婢這趟回去,徐姨娘那兒已經鬆了口了。”

徐姨娘會鬆口也是在意料之中的,有楚維瑚那一身傷口在,她自然知道自己是著了道了,還險些害得楚維瑚做不得人了,這心一慌,又哪裏扛得住,自然是對做事之人恨得咬牙切齒的。

徐姨娘可顧不上黃氏想怎麽收拾她,她便是死了,也要拖著那黑心腸的人一道死。

照徐姨娘的說法,自打楚維瑚被關起來之後,她就日夜不踏實了,之前還盼著些,楚維琬走得平順了,興許聞老太太和黃氏就會放過了楚維瑚,可看著楚維琬懷孕生子,楚維瑚卻沒有一點兒希望,不由就惶恐起來了。

楚家這幾位姑娘,楚維琛、楚維琳與楚維瑚是同歲的。

楚維琛之前鬧了些事情出來,可如今瞧著也能雨過天晴了,有李氏在,等大軍返京時,楚維琛還能說不出一個婆家來?而楚維琳,那是風風光光嫁出去的,孩子都要落地了;反觀楚維瑚,因著那一樁事,連及笄禮都沒有辦,自打那日起就沒有出過房門。

眼瞅著楚維璦都要及笄了,何氏正想著法子謀親事,徐姨娘隻恨自己是個妾,沒辦法幫上楚維瑚。

徐姨娘如今也不好四處走動,就在花園裏散心,也不知道是哪個丫鬟先提起來的,說是楚維琇又送了不少年禮回來,而二姑奶奶楚維瑤去了德安,卻連封信都沒有送回來過,有人卻道,楚維瑤情況與楚維琇一個天一個地,本就不是一個娘胎裏出來的,自然不一樣,不管如何,楚維瑤好歹還能做個正房奶奶,日子再苦再難,熬一熬也就過去了。

這些話落在徐姨娘耳朵裏,那真是感慨萬分,她的維瑚可不就是如此,因著不是從黃氏肚子裏出來的,連維琬的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了。

事到如今,也不盼著什麽了,楚維瑚能有楚維瑤一般,這日子能熬下去,也比被關在那屋子裏強多了。

徐姨娘讓身邊伺候的丫鬟蘭香出的麵,蘭香買通了管事,弄來了迷.藥,也是她去安排的人手,卻不想出了這等差池。

蘭香見事情敗露,整個人抖成了篩子,可她偏偏說不明白是怎麽尋來的人手。

徐姨娘要與她拚命,叫人給拖開了,蘭香卻趁著眾人的注意力都在徐姨娘身上時,一腦袋撞死了。

“死了?”楚維琳目瞪口呆。

鄧媽媽僵著脖子咽了口唾沫,點了點頭。

楚維琳的指尖不住敲打著桌麵,這蘭香一死,豈不是死無對證了嗎?

“流玉,”楚維琳抬聲喚了外頭的流玉進來,道,“徐姨娘身邊的那個蘭香,你認得嗎?”

流玉細細想了想,倒還真有些印象。

蘭香是外頭買進來的丫鬟,剛來時年紀很小,據說是父母全無,後來長房裏頭缺人手,才被提進了院子裏伺候,長得並不出挑,人也有些木訥,四年前徐姨娘身邊的一個丫鬟放出了府去,黃氏就把蘭香撥了過去。蘭香在一眾丫鬟間並不是頂尖的,但勝在聽話好拿捏,徐姨娘用的也算順手,就一直留了下來。

至於旁的事情,流玉也說不明白了。

畢竟隻是一個姨娘身邊的人,流玉能說出這些來已經不錯了。

鄧媽媽見楚維琳沉默,便道:“五奶奶,那個蘭香,大太太會仔細去查的,您還是莫要太過牽掛了。”

蘭香這個人,定然是有問題的,否則不會支支吾吾說不清楚人手的來曆,黃氏沿著這根線追查,並無不妥,但楚維琳隱隱覺得,不會有什麽結果。

依流玉的說法,蘭香是打小從外頭買回來的,又無父無母的,隻怕這名字都是到了楚府之後給取的,便是尋到了當初賣蘭香的人牙子,又能如何?人牙子每年經手的人手數都數不清,哪裏會記得一個小丫鬟的來曆。

可要說從小進府的蘭香對楚府有什麽怨念,又似乎不是那麽個道理。

蘭香的後頭,會是誰呢……

今生的事情弄不明白,那前世呢?

楚維琳換了一個思路,這麽一想倒有些豁然開朗的感覺,前世聞老太太過世時,楚維瑚被黃氏壓著殉了,徐姨娘也沒保住命來,身邊的丫鬟婆子一樣逃不掉,那蘭香也是死了的。

那是景德二十年的夏末,又有半月沒有下過雨,正是最熱的時候。

楚府治喪,便是楚維琳這種不喜外出的人,也避不開這樣的時候,便也去璋榮院裏上了香磕了頭,又依著規矩守夜哭泣。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