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六章 年關(四)

還未到用晚飯的時候,霖哥兒歇午覺還未起,楚維琳和寶槿主仆兩人便有一句沒一句搭著說話。

寶槿見楚維琳的的臉上有些微紅,伸手試了試毯下的溫度,道:“奶奶可以覺得熱了?奴婢去撤一個炭盆?”

楚維琳止住了寶槿,道:“大著肚子就是事兒多,一會兒熱一會兒冷的,沒個定性。你熄了炭盆,指不定立刻就冷了。我不妨事,換個薄毯吧。”

寶槿應了,起身去裏屋取了薄毯,替楚維琳蓋上,見她有些犯困,也不多說話,就坐在一旁陪著。

日暮偏西,餘暉從窗口映入,落在楚維琳的麵龐上,寶槿看在眼中,隻覺得自家奶奶分外好看,閉著眼小憩的樣子都叫人挪不開眼睛。

又忽然想起了今日才見過的婉言,那個女子亦是好模樣,氣質雖不同,但寶槿對婉言亦是有一股子好感。

隻是,就算有沉魚落雁之姿,若無人懂欣賞,平白辜負了,還不如能得一真心人的無鹽女之貌。

分明是那麽好看的人,偏偏……

那杜徽笙實在是有眼無珠,不會憐取眼前人。

寶槿撇了撇嘴,對那個拋棄糟糠的杜徽笙,她滿滿都是嫌棄。

看著麵前的楚維琳,寶槿心中還是那個念頭,不說文采,不說前程,單論為人,常鬱昀比杜徽笙靠譜太多了。

這些年跟著楚維琳,對於這樁婚事,寶槿親眼看著楚維琳從最初的排斥到後來慢慢接受,到如今琴瑟和鳴,這和楚維琳的改變有關,但同時,也是常鬱昀一心一意相待,才能讓日子過得舒坦起來。

從前總是聽說,江氏還在的時候,楚倫煜和江氏的相處是叫所有人羨慕的。隻是寶槿當時還小,很多事情都記不太清楚了,她的眼中,像常鬱昀和楚維琳這般。便是好的。

寶槿這些念頭在腦海裏打轉,楚維琳半夢半醒的,也不知道自家丫鬟在想些什麽,若是曉得了,除了心中暖暖之外。更多,會是感慨。

前世也是他們兩個人,雖然是錯誤的開始,卻到底把日子過得一天比一天差,到最後連接殞命,今生再來,不過是聰明了一些而已。

至於杜徽笙和婉言,和他們兩個人的處境是截然不同的。

常鬱昀是世家出身,有家族撫照,用後世的話說。那就是含著金鑰匙出生的,即便人生有些波瀾,但起點就在那裏,當初中榜之後,老祖宗想的也就是娶個門第差不多的、性子溫和的,能替他持家打理後院便好,也不用想著借女方的權勢來更進一步。

但杜徽笙不同,他出身江南小城,沒有一點兒背景,叔父隻是一個同知。婉言的娘家隻是莊稼人,杜徽笙想要步步高升,想要得到撫照,在京中入贅另娶。顯然是一條更好的出路。

撇開仁義道德,隻談利益,杜徽笙的選擇也是情理之中的,但為人處事,根本撇不開道德,他追求前程。到底失了道義。

到了初六那日,滿娘提著食盒進屋來。

烏木的三層食盒,打開一看,裏頭共裝了十來個小碗碟。

“奶奶,這些都是前幾日新采買的。”滿娘垂手道。

楚維琳一眼看去,紅豆、花生、綠豆、蓮子、白果、枸杞……

具是臘八粥裏要用到的料子。

單看賣相,都是不差的。

見楚維琳微微頷首,滿娘道:“奴婢各取了一些來,奶奶若是瞧著好,下午裏就用這批料子泡發準備了,若瞧著不好,奴婢再讓薛家的再去尋些好的來。”

薛家的是管著采買的媽媽,她男人從前在明州伺候過常恒淼幾年,這回來江南,楚維琳便把他們一家都帶上了。

“我瞧著挺好的。”楚維琳笑著道,“連施三天粥,用的料少了,沒味道,用的多了,也沒形兒了。滿娘你在行,自個兒掌握著。”

滿娘連聲應下,又把碗碟收拾了,退了出去。

施粥的鋪子,楚維琳原本想搭在城門口,可後來轉念想了想,還是支在了城隍廟,初七那日,城中百姓不會著急出城,城隍廟就在城中,取粥也方便些。

鋪子已經搭起來了,百姓們都知道今年府衙會施粥,隻是因著當初洪夫人的事情,多少有些觀望,但也有人說,常大人能大刀闊斧地處置了陶家,常夫人行事,應當不會小氣。

外頭的這些話,多少傳到了楚維琳耳朵裏,她倒也不在意,觀望便觀望吧,是真心施粥還是沽名釣譽,明日裏把粥搬到了城隍廟,百姓們一看也就曉得了。

傍晚時,薛家的來了。

見娉依正吩咐院子裏的小丫鬟們做事,薛家的笑著上前,道:“姑娘,奶奶這會兒得空嗎?”

娉依挽了薛家的的手,道:“空著的,媽媽稍等,我去回奶奶一聲。”

薛家的候了片刻,娉依來請她,她才入了屋裏。

屋子裏暖和,薛家的緩了緩,與楚維琳道:“奶奶,奴婢今日出府,城隍廟那兒熱鬧了許多。”

楚維琳抬眸,道:“怎麽就熱鬧了?”

“不僅僅是咱們和兩位夫人的棚子,邊上還有幾家在搭棚呢。”薛家的道。

施粥一事,楚維琳是積極的,兩位同知夫人這些日子來得勤快,也曉得這回事,她們有心參與,又不想搶了楚維琳風頭,楚維琳見此,亦不想拉下她們,這粥便是以府衙的名義施的,到時候棚子裏,除了常家的媽媽,杜家和李家也會來人。

在城隍廟外搭棚子,城中人人都會瞧見。

“是哪幾家?”楚維琳問她。

薛家的已經打聽清楚了,道:“高家、範家、梁家,這三家已經搭起來了,奴婢瞧著街邊上還空著些地方,還有兩家在打探,估摸著要連夜搭棚子了。”

楚維琳心裏有數了,道:“施粥是好事,咱們有這個心,旁人家也會有的。既然搭了棚子,便一道吧。”

娉依抿著唇。道:“這也是跟風呢,前些年,他們都沒起過這樣的心思,就是見了奶奶和兩位夫人搭了棚子。才跟上的。”

“一來是真心施粥,二來也是為了在奶奶跟前露臉,三來麽,因著陶家的事情,現在這幾家都怕叫旁人說一句壞話。恨不能和陶家撇清了,再把自己摘幹淨。”薛家的心裏也清楚,道。

“各有各的心思,但話又說回來,誰家施粥沒點兒自己的心思?即便是我們自個兒,不圖那個名利,也是想多沾些福氣,一道施粥倒也熱鬧。”楚維琳道。

李德安家的和鄧平家的一道來了,這三日,她們和薛家的一人各去一日。眾人坐下來又商議了一番,便也散了。

到了用晚飯的工夫,霖哥兒撅著嘴,由方媽媽牽著走進來。

楚維琳見了,便問:“怎麽了?”

“爹爹,找爹爹。”霖哥兒鼓著圓圓的小臉蛋,抓著楚維琳的手晃了晃。

方媽媽忙解釋道:“哥兒見滿娘正在泡綠豆,著急了。”

楚維琳恍然。

之前因著陶家的官司,常鬱昀早出晚歸,霖哥兒一整日都見不到他。想起爹爹時,方媽媽會帶他去前頭衙門裏遠遠看一眼書房,又仔細告訴霖哥兒,常鬱昀在忙碌。讓霖哥兒不吵。

霖哥兒聽話,就是看兩眼,也不哭鬧,讓方媽媽都好一通感慨。

等常鬱昀出發去了明州,霖哥兒雖送行了,但他根本沒有意識到父親出遠門了。頭兩日見不到人,還當常鬱昀在書房裏忙碌,等到第三日,小腦袋瓜子才轉過來,急急來問楚維琳,父親去了哪裏。

楚維琳也說不準常鬱昀幾時回來,隻估摸著臘八前總能到了,便抱著兒子與他說,臘八時就回來了。

霖哥兒年幼,不懂臘八節,楚維琳心思一動,就說:“等廚房裏準備臘八粥時,就是臘八了。”

說到吃的,霖哥兒就有些印象了,楚維琳當時便讓滿娘從廚房裏拿了些食材過來,一樣樣教霖哥兒認。

霖哥兒把臘八粥的食材都認全了,這幾日每天纏著方媽媽去廚房裏繞一圈,今兒個看到滿娘泡豆子了,以為臘八到了,便來尋爹爹了。

楚維琳見兒子一本正經,又是好笑又是無奈,隻因她也說不上常鬱昀到底哪天回來,怕再隨意開口,霖哥兒會以為是她這個當娘的誆騙他了,便把霖哥兒抱到身邊,柔聲問道:“想爹爹了?”

霖哥兒重重點了點頭。

楚維琳揉了揉霖哥兒的腦袋,道:“娘親也在等著你爹爹回來呀。霖哥兒和娘一起,再等幾日,好不好?”

霖哥兒撅著嘴,眼睛眨巴眨巴看了楚維琳一會兒,才又點頭應道:“好。”

楚維琳在霖哥兒臉蛋上啄了一口,便讓水茯擺桌,與兒子一道用了晚飯。

夜裏起了風,眼瞅著又要落雪,楚維琳便讓方媽媽早些帶了霖哥兒回去歇息,免得受了寒氣。

楚維琳翻了會兒書,見時間不少了,也就歇了。

剛迷迷糊糊入了睡,就聽見外間裏流玉起身的聲音,楚維琳隻當她是起夜,翻了個身又要睡,又聽見門口傳來陣陣說話聲,她一個激靈,撐坐起來,喚了流玉一聲。

流玉快步進來,她隻披了一件外衣,這一番動靜,多少有些冷,把燭台放在桌上,挑了幔帳,笑著與楚維琳道:“奶奶,是鄧家媽媽來敲的門,說是爺已經回府了,正往後院來呢。”

楚維琳一怔:“這個時候?早就關城門了吧?”

流玉抿唇直笑:“定是快馬加鞭趕回來的,到了金州了,總不會在城外頭過夜了。”

聽流玉這般說了,楚維琳也披了衣服下床,一麵往外走,一麵道:“去廚下取了熱水來,風塵仆仆的,少不得梳洗。”

流玉應了,轉身要去,楚維琳又急急喚住了她:“臘八粥應該已經在火上了,你看一看,若是軟了,便先盛一碗來,都半夜裏了,許是餓了。”

流玉趕忙去了。

楚維琳緊了緊領口,站在炭盆旁取暖,沒一會兒,娉依和水茯趕來伺候,等院子裏亮起燈籠火光,她便應了出去。

剛挑了簾子要出去,正好遇見常鬱昀進來,楚維琳腳步一頓,虧得丫鬟們扶著才穩住了身形,倒是讓常鬱昀嚇了一跳。

“可仔細些。”常鬱昀抬手要扶她,還未夠到,便又垂下了手,笑著道,“我身上夜露重,你別沾染上,先回裏頭去,我去去寒氣就進去。”

聽他這麽說,楚維琳也不堅持,總歸見到他無事歸來,什麽話也不急著這一時半會兒的,便道:“我讓人去取熱水了,還有些臘八粥,我去裏頭坐會兒,外頭冷,你先暖和暖和。”

楚維琳入了東次間坐下,略等了會兒,廚房裏的熱水抬了進來,常鬱昀先去淨室裏梳洗了一番,換了幹淨衣服再出來。

桌上擺著臘八粥,有一會兒了,沒有那麽燙口,常鬱昀在桌邊坐下,舀了幾勺填肚子。

臘八粥聞著香,楚維琳有些饞,問常鬱昀分了些。

這是滿娘睡前熬上的,這會兒能入口了,也不像煮到天亮時一般軟爛,花生還有些脆脆的口感,楚維琳最是喜歡。

常鬱昀吃完,目光溫柔,望著楚維琳道:“我想著早些回府,卻不想把你吵起來了。”

楚維琳微微搖了搖頭:“也沒有睡熟,聽見流玉起來了,也就醒了。倒是你,夜裏落著雪呢,怎麽還連夜行車?”

“離金州越近,越想快些到家。”常鬱昀笑了,目光沉沉湛湛,見丫鬟們都不注意,他湊到楚維琳耳邊,輕聲喃道,“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清雅溫和的聲音帶著如玉一般的清透感,聲音在耳邊徘徊,如柳絮拂麵一般,連脖頸都跟著絲麻起來。

楚維琳的耳根一下子紅了,睨了常鬱昀一眼,張嘴道:“那咱們有半輩子不見了。”

饒是常鬱昀機敏,也沒想到楚維琳會這般回答,一時哭笑不得,抬手刮了下妻子的鼻尖:“怪我回來遲了?”

楚維琳一怔。

怪嗎?不怪的,他去明州是正事兒,一路上也沒耽擱,急急去急急回。也沒有回來遲了,畢竟,原本就說好趕在臘八前回來。

不是怪罪,隻是牽掛罷了。

心裏一清二楚,可掛在嘴邊卻不是楚維琳的脾氣,她有些說不出口。

抬眸看向常鬱昀,雖是已經梳洗過後又歇了會兒了,但他眉宇之間依舊有難以掩飾的倦意。楚維琳心中一動,他這一路定然是極辛苦的,明明還有初七這一日,可他還是連夜趕回來,在這個時辰入城回家。

隻是因為想早些見到她,隻是知道她也在等著他。

心一點點暖了起來,唇角難掩笑意,楚維琳道:“霖哥兒吃晚飯前還問起爹爹什麽時候回來,他一直等著呢。”

想起兒子,常鬱昀亦是笑盈盈的,這個時辰霖哥兒已經睡下了,也就不折騰了,他道:“你怎麽跟霖哥兒說的?”

楚維琳抬手按住了常鬱昀的眉心,目光繾綣,笑容莞爾:“我跟他說,娘親也在等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