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六章 添喜 六

話音未落,說話的人已經梗咽。

楚維琳的心突的一緊,正要說些什麽,就見江謙放下了酒盞,握著馬氏的手拍了拍。

馬氏轉眸看向丈夫,江謙柔聲與她道:“過去的事情就不提了吧,免得讓琳姐兒他們也跟著擔心。既然是安下心來了,往後咱們在金州,不會再過提心吊膽的日子了。”

馬氏連連應了幾聲,掏出帕子擦了擦眼睛,朝楚維琳擠出了一個笑容:“琳姐兒,沒事,舅母沒事。”

楚維琳凝神望著馬氏,猶豫了會兒,還是道:“舅父、舅母,你們懂岐黃,知道一個人若要健康,最要緊的便是寬心,那些抑鬱憋在心中,對身子骨無益。不如今兒個咱們就說出來,說完了就舒坦了,總比擱在心裏強。”

馬氏遲疑地看向江謙,江謙的目光在楚維琳和常鬱昀身上來回轉了轉,替自己添了杯酒,仰頭一飲而盡,借著酒勁道:“這一回,若沒有你們兩個,我這一家子都完了。”

說完這句話,江謙抬手抹了一把臉,長長歎息一聲,似是要把胸中悶氣一舒而盡。

“若是沒有在金州遇見你們,舅父去年那一身官司,都不知道能不能活著回到海州,便是能回去,等上一年半載的,等到了海州,溪姐兒興許都……”拳頭握得緊緊的,江謙一拳砸在自己腿上,“那海州知州真不是個東西啊!”

馬氏怕江謙太過激動,撫著他的脊背替她順氣,自己慢慢和楚維琳夫婦講起了事情來。

自打去年海州的鋪子出了事,這生意就一落千丈了。

江謙孤身到金州討公道,馬氏帶著溪姐兒管著鋪子。生意少了些,但還有兩位講義氣的坐堂大夫,溪姐兒又是從小就在鋪子裏幫忙的,熟門熟路,這生計也能維持。

而那個海州知州的小舅子,突然就出現了。

聽江溪說。她頭一回見到那人是在重陽賞菊時,她陪著幾個小姐妹一道看**,這個人就冒出來了。

纏著江溪問了些鋪子裏的事情,江溪隻懂藥。不懂經營,根本答不上來,也不想答他,哪知才三四天之後,鋪子對麵就開起了新醫館。

這是衝著他們江家來的。那小舅子不僅是門對門的選址,還堂而皇之要挖坐堂大夫,仗著他姐夫的官身,沒少折騰事兒。

江溪一開始沒琢磨過來,馬氏更是沒往那方麵想,就盼著江謙能早些回海州。

江謙從金州出發時是得了常鬱昀與楚維琳幾句關照的,當時他的心思也簡單,做生意嘛,總歸有人會搶的,那小舅子也就是忽然來了興致。等他找到別的樂子時,就再不會盯著醫館這點兒進項了。

到了海州,過了個舒坦的除夕。

元月裏,醫館照常開張,卻莫名其妙惹了些不大不小的事情,對麵醫館的人一半打壓一半幫襯著唱戲,江謙都有些糊塗了。

直到元宵時,江溪叫那小舅子尋了麻煩,江謙才茅塞頓開。

人家看到的哪裏是醫館,就是他們家的江溪!

雖然心中已經有了答案。但也不能聽風就是雨的,江謙原本想要觀望一陣,卻差點出了事情。

江溪差一點遭了歹人毒手,虧得曾經得過江謙照顧的病人親屬幫忙。江溪才安然回來,馬氏瞧見整個人和木頭人一樣的女兒的時候,差點兒就厥過去了。

江謙震驚痛心之餘,沒有再猶豫了,他怕這一日日猶豫下去,事情真的就不可挽回了。

那個小舅子做事太過偏頗。誰知道會不會再鬧出更不要臉的行徑來,這兒畢竟是海州,就算江謙有得力的姻親,也是遠水救不得近火。

他要舉家遷往金州,和妻子女兒的安危比起來,自己這個老爺們的這點兒顏麵,又能算得了什麽?

怕事情張揚了之後,反而不少行事,江謙低調小心地處理了鋪麵,收拾了行囊,準備好了之後,悄悄帶馬氏和江溪離開了海州。

卻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不曉得為何走漏了消息,對方竟然追了過來。

直到在麗州被追上,江謙當時急紅了眼,不顧自己是個文弱書生出身,操起棍子要和對方拚個你死我活。

好在,不幸中的萬幸,薛財也到了麗州,又借了人手來,才算暫時擺平了事情。

那之後,薛財跟著四皇子的人去了海州,管山兒領著江家人來了金州。

“我這一路上真是怕,就怕還有人追上來。”馬氏連連抹著眼睛,語氣裏滿滿都是惶恐,這份不安的心境已經壓了太久了,讓她幾乎都止不住要發起抖來,“老爺說,要來金州投奔你們,我當時想都沒想就點頭了,天南海北的,隻要能離了那千刀萬剮的,哪兒都行。琳姐兒,別看溪姐兒張嘴就笑,整個人樂嗬嗬的,這孩子……哎!”

一提到江溪,馬氏的眼淚又簌簌落了下來:“才剛剛十三歲。說起來溪姐兒膽量也不小了,平日裏醫館裏那些重傷的病人她都瞧見過,可遇到了那等事情,還是嚇懵了。她怕我們擔心,白日裏裝作沒事人一樣,夜裏常常哭,睡著睡著就哭起來了。我這個當娘的啊……心都碎了!”

雖是頭一回見的表妹,可同樣都是女人,楚維琳推己及人,自然能體會江溪的恐懼和彷徨,不由也心疼起來:“往後便好了,在金州這地方,再不用擔驚受怕的了。”

正說著,寶槿快步進來,低聲與楚維琳道:“表姑娘身邊的小丫鬟來報,說表姑娘魘著了。”

楚維琳愕然,剛剛不久前才笑盈盈出去的江溪……

果真是如馬氏所言,江溪表麵上笑語嫣然,實則心中恐懼極深,若不然,也不至於一睡下就魘著了。

馬氏坐不住了,起身要去看女兒,楚維琳與常鬱昀和江謙說了一聲,陪著馬氏一道去了。

二進廂房裏,燭光極暗,一入了屋子。就能聽見低低的咽嗚聲。

馬氏聞聲,腳下一錯,差點絆著了:“這些日子都是我陪著她睡的,本以為來了金州。她就能安心了,哪知道還是怕的。”

楚維琳扶著她進去:“心病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好了,舅母莫急,先照顧表妹要緊。”

此番來金州,是輕車上路。根本沒有帶什麽伺候的人手,可因著江溪的精神差,才帶了一個小丫鬟穗雨。

穗雨見她們來了,輕手輕腳地把幔帳掛了起來。

馬氏在床沿坐下,看著**蜷縮著身子的江溪,伸手揉了揉她的長發:“我可憐的溪姐兒。”

楚維琳亦望著江溪,江溪整個身子蜷縮成了一團,縮在被子裏隻露出了一個腦袋,長發遮住了半張臉,卻已經可以清晰看到她眼角的淚痕。

大約是夢見了些不舒坦的事情。江溪的眉頭緊緊鎖著,斷斷續續哭上幾聲,叫人愈發心疼不已。

馬氏一麵哄著江溪,一麵垂淚與楚維琳道:“這段日子一直都是這樣,在夢裏就哭個不停,一睜開眼睛就跟我們說她無事,這哪裏像沒事兒的樣子啊!”

楚維琳瞧在眼裏,也忍不住紅了眼眶,蹲下身看著江溪。

江溪卻是一個激靈,猛得就睜開了眼睛。目光空洞沒有焦點,胸口起伏重重喘了喘,而後就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

馬氏把她抱在懷裏,不住安撫著。

楚維琳握住了江溪的手。粘膩濕滑,江溪的掌心全是汗水。

“表妹,快看看,我是琳表姐,”楚維琳喚江溪,“這兒是金州。你在金州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莫要怕,莫要怕。”

江溪偏過頭怔怔望著楚維琳,淚眼婆娑,她的視線全是模糊的,但楚維琳的聲音一點點讓她的腦子清明起來,她垂著眼淚擠出了笑容,露出深深的兩個梨渦:“表姐,我不怕的,不怕的。”

明明是個怯弱孩子,為了不讓父母擔憂,逼著自己硬做堅強,可到了夜深人靜時,膽怯還是會占據上風,讓她在夢魘裏怕得哭泣。

這樣的笑容,讓楚維琳的心情堵得厲害,她摟了摟江溪:“溪姐兒是好姑娘,不用怕的,不用再怕了。”

哄了兩刻鍾,江溪哭得累了,倦意襲來,又沉沉睡去。

馬氏此刻是再不肯離開女兒半步了,怕她夢裏就要哭起來。

楚維琳見此,也就不再勸了,隻讓寶槿打了水來。

馬氏親自替江溪擦了臉上淚痕,這才替自己收拾。

楚維琳躡手躡腳退了出來,吩咐穗雨道:“若有狀況,再來稟,無論多晚了都來。”

穗雨紅著眼兒點了頭。

楚維琳回到花廳裏,江謙已經有些醉了。

他的酒量原本不止如此,隻是因著心裏有事,一杯杯下肚,就頭暈目眩起來。

江謙吃多了就絮絮說話不停,說的不外乎陳年舊事和江溪的事情。

常鬱昀不會打斷他,聽他發了長長的牢騷,這才讓人扶了江謙回去歇息。

“幸好薛財趕上了,要不然……”楚維琳歎了一聲。

常鬱昀輕輕擁著她,勸道:“有些事情,不一定是巧合,還有注定如此。前世我們不在金州,舅父的事情就會跟他說的那樣,去年永記的案子,他未必能順利脫身,也就顧不上海州那裏,到最後,溪表妹……但今生不同,我們既然能幫得了舅父的案子,那命中應當是注定了的,能讓你幫上溪表妹。因為我們的軌跡變了,很多事情都會變。”

楚維琳眨了眨眼睛,細細琢磨了這幾句話,末了重重點了點頭。

蝴蝶效應吧。

有些事情的確是改變了,這種改變,偶然之中一定也有必然。

就好比朱皇後。

前世在臘月裏賓天的朱皇後如今依舊康健,並沒有發展成貴妃暫理後宮的局麵,元月裏他們提心吊膽的就怕接到京裏的千裏加急,等到了春日裏,這懸著的心一下子放鬆了不少。

朱皇後不死,也許到了嚴夏,萬歲爺也不會駕崩了吧。

這樣的局麵,是楚維琳和常鬱昀樂見其成的。

等回到屋裏,楚維琳趁著淨麵的工夫,使人去二進那兒看了一眼。

寶槿回來稟道:“舅老爺那兒熄燈了,黑壓壓的,表姑娘屋裏還亮著燈,很暗,聽穗雨說,舅太太也已經歇了,這蠟燭光大約是怕表姑娘夜裏驚醒嚇著,這才亮著的。”

楚維琳頷首,沒有再提。

翌日清晨,常鬱昀先一步去了衙門裏,楚維琳使人拿了些開胃的點心送去了馬氏那兒。

馬氏昨夜裏歇得不算好,許是這些日子半夢半醒得多了,時時警醒著,沒法好好睡,昨兒個沾了床,也有些不適應了。

馬氏自己都搖頭,不過轉念又想,連她自己都沒適應過來這已經到了金州,又怎麽能讓女兒一夜之間就把那些壞事情丟出了腦海呢?

用過了早飯,母女兩人便一道來尋楚維琳。

楚維琳看著江溪笑盈盈的模樣,似乎昨夜裏的脆弱的害怕都**然無存了。

請了她們母女落座,楚維琳含笑與兩人說了會子家常。

這樣家長裏短的話題,倒不是八卦什麽,而是柴米油鹽的最能讓人覺得親切,兩人之間的關係一下子親近了許多。

楚維琳記掛著江家找宅子的事情,便讓底下人去留心著,尋幾個口碑好的牙婆來,無比讓江家這新宅子合這一家子的喜好。

挑宅子費事,馬氏心裏清楚,此刻道了謝,就想著找些找好了,也就能踏實了。

“我琢磨著,等收拾好了新宅子,再在城裏開了鋪子吧。還是老本行的醫館,我們也就會這些了,做旁的行當,隻怕是不行了的。”馬氏一一和楚維琳說著自家的計劃,“到時候還要琳姐兒幫著相看位置合適的鋪麵,我們初來乍到的,一時還真分不清這些鋪子的地方和客流。”

楚維琳自是應下了。

當日裏,一個經常在府衙裏出入的吳牙婆聽說了這事兒,急急就來了:“手上正好又幾處院子,等夫人們去看了才好做決斷。”

馬氏喜上眉梢,商議著何時去看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