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有一點守君大石很有信心,那就是自己會活下去,王文佐不想自己死,至少現在還不想自己死。自己並不是第一次置身險地,第一次是被卷入有間皇子謀反之事,自己先被囚禁,然後是流放,若非中大兄要出兵百濟,接下來就是劊子手了;第二次是在百濟,自己做出了正確的選擇,從注定沉沒的船上跳了下來;現在是第三次了!
守君大石一邊想著,一邊看著院子裏的樹木,這一次自己也一定能渡過難關。
有一天傍晚,正當守君大石吃晚飯,突然聽到房門傳來咯吱聲,他放下筷子,看到房門打開了,王文佐站在門口,緋袍烏帽,目光平靜,曹文宗站在他的身後,無聲無息,就好像他的影子。
“看來我來的早了點!”王文佐看了看飯桌上的碗碟:“不過不要緊,你慢慢吃,我今天整晚都有空,有足夠的時間聊聊!”
“對不起!”守君大石趕忙將碗裏的飯三口兩口塞進口中,咽了下去:“內府,我已經吃飽了!”
“喝口水吧!”王文佐笑道:“吃的太快可不是好習慣,對胃不好!”
“是,是!”守君大石並不明白對方口中的“胃”是什麽,不過他還是依照王文佐說的行事,當他喝完水後,坐在那兒,仿佛一個待命的士兵。
“這幾天你還好吧?”王文佐找了個地方坐下,平靜的問道,就好像兩人偶遇互致問候。
“好多了!”
“這裏你可缺少什麽?”
“除了自由,這裏我什麽都不缺!”守君大石問道:“內府,您是來殺我的嗎?”
“不,至少現在我還沒打算殺你!如果隻想我想殺你,讓他來就夠了!”王文佐指了指身後,曹文宗默然站在那兒,就好像一尊佛像。
守君大石看了曹文宗一眼,他見識過這個男人的本事,在一次宴會上,他曾經用兩指夾住切肉刀,然後將其卷起來,如果他願意的話,赤手就能把自己的骨頭一根根掰斷吧?
“看來你也怕死呀!”王文佐笑了起來:“說吧,為什麽要這麽做?”
“殺了這些人對您,對陛下都有利!”
“文宗!”王文佐回過頭:“如果這家夥再不肯說實話,你就殺了他!”
“遵命!”曹文宗應了一聲,毫無溫度的目光轉向守君大石。
“我再問一次,為什麽要這麽做?”王文佐問道。
守君大石咽了口唾沫:“我潛回飛鳥京,但卻沒有立下功勞,就想借機立功!”
“這一次就差不多了!”王文佐點了點頭:“但應該還有別的原因,你應該會猜到這麽做會惹惱陛下,你就不怕陛下會下令殺了你?”
“陛下會因為怒氣殺人,內府您不會,隻要您不想我死,我就死不了!”
“看來也許你有些高估我了!”王文佐笑了起來:“為什麽我會不想你死?”
“因為我能替您做很多別人做不了的事情!”守君大石咬緊牙關,急聲道:“這次我殺掉的人既不願意為陛下效力,又沒有跟隨中大兄逃走,哪一邊都不幫。這些人之所以敢於這麽做要麽覺得自己家族實力雄厚,或者親族朋友很多、或者個人的名望很高。像這樣的人是不會輕易為您所用的,小人將其殺掉,剩下的人自然膽寒,對您和陛下惟命是從了!”
“不錯!”王文佐笑道:“這幾日確實飛鳥京的局勢不錯,我發出的一係列綸旨都執行的很不錯,無人敢有異議。我本以為是我剛剛打了打勝仗的原故,原來還有你的一份功勞,倒是疏忽了!”
“屬下不敢!”守君大石低下頭去:“內府能擊敗中大兄這才是一切的基礎,屬下做的那點事情如何敢和您相比!”
“不,功就是功,過就是過。”王文佐道:“賞功罰過是政事的根本,不過你有沒有想過,你一下子在飛鳥京殺了這麽多重要人物,外間會說是我指使你做的,認為我是一個殘暴不仁之人!”
“這方麵小人的確有想到過!不過在鄙國有個殘暴的名聲未必是件壞事!若是屬下猜的沒錯,等這件事情傳播出去後,一定會有很多郡國都會向您效忠的!”
“是嗎?”
“一定如此!您剛剛取得大勝,那些原本還在猶豫,首鼠兩端的人一旦聽說這些身份比自己還要高貴的人因為不肯效忠而被處死的話,他們當中的大多數人也一定會向您屈膝的!”守君大石道:“而且這麽做還有一個好處,屬下那張名單上的人都是親手沾過血的,他們是絕對不敢再背叛您的,您可以放心使用他們!”
王文佐繃緊嘴唇,好不讓笑容出現,看來自己還真是沒有識人之明,守君大石在自己手下也有一段時間了,自己咋沒看出著實是個人物呢?正如他說的,這些不肯介入皇族內戰的人都是有所依仗的,這樣的人可以說是國家的幹才,但在這個時候對自己未必是好事。
他能替自己把這些人一股腦幹掉,如果隻從功利的角度看未必是壞事;其次幹這些事的人等於是向自己交了投名狀,自己用起來也放心多了。最後殘暴的名聲也要看其兩麵性,可能激起堅決的反抗,也有可能嚇倒一堆人,不戰而降。具體就要看接下來怎麽操作了。
“你說的倒也有幾分道理,但不管怎麽說,你殺這麽多人,事先並沒有得到我和陛下的同意,就連稟告也沒有過!”王文佐沉聲道:“是不是呀?”
“不錯,屬下的確有罪!”守君大石垂首道。
“當然,這也不能全怪你,以當時的情況每拖延一分,便多一分危險。要你諸事請示也的確是為難你!”王文佐的口氣鬆緩了不少:“這樣吧,你寫一份請罪文書,把整個事情來龍去脈寫清楚,我和陛下商量之後,再做決斷!”
“遵命!”守君大石長拜道。
當守君大石再次抬起頭來,王文佐已經離開了,房門被重新關上。片刻後,守門的士兵送來筆墨紙硯,顯然是讓自己寫請罪文書的。守君大石並沒有立刻動手,他在地板上坐下,雙臂抱膝,風吹的窗戶不住搖動,守兵的腳步聲漸漸消失,剩下蒼蠅的嗡嗡聲。
請罪文書?他心想,功與過,賞賜和懲罰。守君大石能夠感覺到王文佐對自己的欣賞,甚至還有喜悅,這個男人很清楚自己幹的多出色。但他的心裏有太多旁人無法知曉的黑暗,他會不會用自己的請罪文書當做洗白的證據,把一切都推到自己身上,然後一刀了解,讓自己帶著一切罵聲和秘密回到地下?這不也是一條很好的路嗎?
他心煩意亂的站起身來,走到窗戶旁,看著外麵的院子,也許自己應該翻牆逃出去,他對山田寺很熟悉,隻要翻過院牆,然後再向東跑幾百步就到了馬廄,馬廄的後麵有一個不為人知的小洞,從那兒可以逃出去。在這種事情,自己應該可以找到一條逃生的路。
逃出去又能怎麽樣呢?守君大石的動作變得遲緩起來。無論是琦玉還是中大兄誰登上大位,都不會放過自己,那時天下雖大,又哪裏有自己的容身之地呢?想到這裏,淚水不禁盈眶而出。
“菩薩,請賜我以智慧,解決麵前的難題!”
守君大石跪伏在地反複祈禱,但菩薩沒有對他顯靈,而他也確實疲倦,於是守君大石在地板上蜷起身子,將自己托付給睡眠。
飛鳥京,淨土宮。
“你去見守君大石了?”琦玉麵朝銅鏡,一邊梳理頭發,一邊問道。
“嗯!”王文佐躺在**,翹著二郎腿,懶洋洋的看著文書:“那家夥是個人物,當初當真小看了他!”
“你打算怎麽處置他?饒了,還是殺了?”琦玉已經梳理完了頭發,她將自己的長發打了個方便的結,一邊選擇項鏈,一邊問道:“你看看這兩條項鏈,哪一條更好看?”
“還沒確定,等他告罪文書送上來再說吧!”王文佐抬起頭來,看著琦玉左右手各拿這一條項鏈,在胸前比劃:“左邊哪塊,我更喜歡紅寶石,更配你的膚色!”
琦玉重新對比了一下,將紅寶石那條項鏈丟進首飾箱:“我還是更喜歡珍珠,決定了就算這條!”
王文佐露出一絲苦笑,女人就這樣,又要問你,偏偏又故意不按照你說的來,他笑了笑轉過身去,正準備把這份文書看完,肩膀卻被人拍了兩下。
“好看不?”琦玉問道。
“好看,好看,你戴什麽都好看!”王文佐正想敷衍幾句,卻發現琦玉戴的是紅寶石項鏈,驚訝的問道:“你剛剛不是說喜歡珍珠的那串嗎?”
“是呀!可是我現在主意又變了呀,覺得紅寶石的更好看呀!”琦玉嘴角露出狡黠的笑容,好似贏了王文佐一局一樣。
“你呀你!”王文佐搖了搖頭,拍了拍自己身旁:“坐下吧,守君大石這件事情嘛,我覺得先放一放再做決定,就看各郡國的反應是不是和他說的一樣吧!”
“你真的打算放過他?”琦玉皺起了眉頭:“你知道他消滅了多少大家族嗎?”
王文佐笑了笑,沒有回答琦玉的問題:“琦玉,我聽說物部氏是個大家族,對嗎?”
“是!”琦玉變得嚴肅起來:“物部氏是曾經可以與蘇我氏、大伴氏相比的強大氏族,甚至可以直接威脅到王族。但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現在的物部氏不過是旁支而已,根本無法與其原先相比!”
“嗯!那物部氏是被誰消滅的?”
“是被王族和蘇我氏聯合擊敗的!”琦玉道:“蘇我氏則是被葛城消滅的,他正是憑借這個大功才成為執政者的!”
“身為王者,你難道不覺得像物部氏、蘇我氏、大伴氏這樣的強大氏族越少越好,最好一個也沒有嗎?”
琦玉雙目圓瞪,嘴巴微張,就好像一個蠟像。看來王文佐方才那番話正中她的內心。大和王國是由從朝鮮半島遷入日本本州島大和地區的渡來人建立的,王族隻是當時大和地區諸多渡來人領袖中的一個,除此之外還有葛城氏族、平群氏、蘇我氏、大伴氏、物部氏等氏族,王族是與這些強大氏族聯合起來,才有足夠的力量向外征服擴張,擊敗本地勢力和其他渡來人,建立大和王國的。
換而言之,這些強大氏族自己也是一個較小的“王”,擁有自己的領地、部民、軍隊、組織。但到了公元六世紀,大和王國的內部爆發了極為激烈的內部鬥爭,其結果是除去蘇我氏和物部氏之外,其他的幾個強大氏族都已經失勢,失去了與王族抗衡的力量。
而從聖德太子到中大兄皇子的數十年間,最後兩個強大氏族蘇我氏和物部氏也被擊敗,王族已經一家獨大,這也是為何琦玉和中大兄進行皇族內戰的時候,明明皇族勢力已經一分為二,但其他氏族最多也就是保持中立,坐觀成敗,卻無人敢於跳出來擁立一個有自己氏族血統的皇子。
除了極少數先知之外,絕大多數人的意識總是略微落後於時代的,雖然大和王國已經不存在能和王族相比的強大氏族,但琦玉卻並沒有意識到這點,在她的印象裏,飛鳥京裏的這些顯赫的名字還像過去一樣強大,自己必須如祖先們小心的對待,否則就要付出生命的代價。而王文佐的這番話卻驚醒了夢中人——對,既然有機會把他們全部消滅,自己就能像大唐天子那樣無人掣肘的統治國家,那豈不是更好嗎?
“你說得對,那個守君大石做的很好!”琦玉笑道:“我要賞賜他!”
“這個就不必了,不然世人會認為是您下令他做這件事情的!”王文佐笑道:“記在心裏就好了!”
“你說得對!”琦玉點了點頭:“那幹脆把他殺掉吧!反正他已經把事情做了,我們完全可以把一切都推到他的身上,反正我們事先的確什麽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