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王文佐的話引起的**就小多了,大多數吐蕃俘虜們都有些莫名其妙,好奇的左顧右盼,能夠回家重新見到家人為啥還要留下來?是的,這些唐人對我們是不錯,但再怎麽不錯也不如故鄉呀!什麽樣的人才會選擇留下來呢?
“老友,你幫我一個忙!”旦增從懷中取出那個裝著好友骨殖的銅罐:“請你把這個替我交給阿旺的家人!”
“你這是什麽意思?”好友奇怪的看著旦增:“你幹嘛不自己親手交給他們!”
“我不回去了!”旦增道。
“不回去了?”好友驚訝的瞪大了眼睛:“為什麽?”
“對我的家人來說,我留下來比回去更好!”旦增道:“我早就死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明白了!”好友的臉宛若酸敗的牛奶,他點了點頭:“你早就死了!這世上已經沒有旦增這個人了!”
“很好,這樣就對了!”旦增欣慰的點了點頭:“我存的那些銅錢也都在銅罐裏!”
“你放心,我會交給你的家人的!”好友看著旦增,抓住對方的手臂:“今後也不知道何日還能再見,珍重了!”
將銅罐交給好友,旦增來到了場地的右側,隻有三百多吐蕃人選擇留下,剩餘的大部分吐蕃人選擇回家。旦增低下頭,竭力蜷縮甚至,將自己隱藏在別人後麵,好不引起旁人的注意。
“你在幹什麽?幹嘛往人群裏躲!”阿克敦低聲問道。
“我不想被別人看到,最好別人都以為我已經戰死了,這樣家裏人就不會受到我的牽聯!”旦增壓低聲音答道。
“別說蠢話了!”阿克敦笑道:“你這麽大個活人,是死是活怎麽瞞的這麽多雙眼睛?”
“話是這麽說,可,可是……”旦增的臉上滿是苦澀:“如果真的這樣,那我家裏人可就全完了,我真是個廢物膽小鬼!”
“你是不是廢物膽小鬼我很清楚!”阿克敦拍了拍旦增的肩膀:“別胡思亂想了,我問你,如果你和他們一樣回去的話,你的家人就不會受到牽連嗎?”
“不,也一樣!”旦增搖了搖頭:“打了敗仗,逃回去的都被視為懦夫,何況我們這些俘虜,隻有戰死的人才不會牽連家人!可是那樣的話,至少我可以和他們一起承受,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至少留下來你還有希望把他們救出來,而不是一起完蛋!”阿克敦冷笑道:“你知道嗎?我們部落冬天時常會食物匱乏,僅有的食物不夠所有人吃,你知道會怎麽分配食物嗎?”
“不知道!”旦增搖了搖頭。
“不是老人,也不是孩子,而是給最強壯,最優秀的獵人!”阿克敦道:“因為隻有獵人吃飽了,才可能帶來更多的食物,讓更多的人活下來,而老人和孩子即便吃了食物,也沒有能力獲得食物,而饑餓的獵人是打不到獵物的,最後整個部落都會完蛋!你明白了嗎?”
“我能把他們救出來?那怎麽可能?”旦增瞪大了眼睛:“我隻是個俘虜!”
“你還活著,就有可能!”阿克敦笑道:“而且你不是俘虜,我的意思是你馬上就不再是俘虜了!”
“什麽意思?”
阿克敦左顧右盼了下,確認四周無人注意自己這邊,才壓低聲音道:“都督可能會模仿吐蕃人編練一支軍隊,就以你們留下來的人為骨幹,其餘的用募集的羌人補足!”
“用我們和羌人?為什麽?”
“聽說是因為都督覺得你們更適應這裏吧?”阿克敦低聲道:“不過確實如此,我剛剛來這裏的時候,就很容易疲憊,跑遠一點就氣喘籲籲的,適應了半個多月才漸漸緩過來,而你們卻能步行幾十裏都沒事,都督說這叫什麽“高原反應”!我也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
“你是說都督要用我們打仗?”旦增眼睛閃現出希望的光,無論是在吐蕃還是在大唐,戰士的地位都要比農民更高,更不要說俘虜了。
“我可沒這麽說!”阿克敦冷哼了一聲。
“那你剛剛說的是?”旦增被弄糊塗了。
“我剛剛那些隻是可能,懂嗎?可能——也許有也許沒有!”阿克敦冷笑道:“如果有別人問道我這裏,我隻會搖頭否認,懂不懂,蠢貨?”
“當然,我當然不會把這件事情泄露出去的!”旦增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笑意,他吞了口唾沫,感激的看著阿克敦:“當真是多謝你了!”
“算了,算了!”阿克敦裝出一副不耐煩的樣子,他傲慢的抬起頭:“不過你也別以為你就一定能選上,都督別的都很好說話,就是在選兵練兵上絕不含糊,你要是自己不行,就乖乖的挖一輩子石頭吧!”
事實證明阿克敦說的並不隻是“可能”,在釋放了吐蕃俘虜之後的第三天,旦增等留下來的人就得到了征發的命令。所有人在得知了消息了之後都歡欣鼓舞,吐蕃人都把能夠重新拿起武器視為一種身份的提升,至於要對昔日的同胞揮舞刀劍,這對於這些吐蕃士兵們來說倒是沒啥心理障礙——吐蕃國家本來就通過以今天西藏山南地區為核心的雅隆部對青藏高原上的其他部族如蘇毗、羊同、白蘭、黨項、附國、嘉良夷進行征服戰爭而建立的,即便是吐蕃國家建立之後,各部貴族之間,貴族與讚普之間爆發衝突內戰也是司空見慣的事情,這些吐蕃士兵在選擇留在大唐的同時,也就做好了反戈一擊的心理準備。
都督府,書房。
“募集羌兵的事情怎麽樣了?”王文佐頭也不抬的問道。
“很容易,隻要肯發餉,願意當兵的羌人要多少有多少!”崔弘度笑道:“其實就算不發餉也可以,隻要打了勝仗後搶掠一番,那些羌人也願意來,反正他們平日裏也是你打我我打你!”
“那可不成!”王文佐笑道:“我好不容易才和吐蕃人達成了協議,如果這樣,很快這協議就沒用了!”
“是呀!”崔弘度笑道:“我現在明白為啥前任的鬆州都督府的長官為啥那麽急著調走了,這些羌人就和老鼠一樣,殺也殺不完,平時互相打看起來沒啥,但如果出了個強豪首領,將各部統一起來,那鬆州,不整個劍南道都要完蛋了!”
“是呀!”王文佐歎了口氣,由於生產力水平限製的原因,中原曆代王朝對從雲貴川山地高原地區的控製一直都是很有限的,不要看曆史地圖冊上那些色塊覆蓋了多大的區域,實際上中原王朝充其量能控製當地的河穀、平原、盆地,而對於山地、丘陵、高原都隻能滿足於象征性的臣服。很多居住在當地的山民甚至分不清楚“唐、宋、元、明、清”這些朝代的區別,他們將所有的中原王朝統稱為“大朝”。
對於居住在山地、丘陵、高原地帶的山民來說,山區的生活是艱苦的,他們隻能依賴放牧、打獵以及山田生活,但他們同時也是自由的,因為他們無需像河穀平原居民一樣承受帝國沉重的賦稅和勞役的壓榨,所以山民的人口增長速度是非常驚人的,往往很快就會超過當地供養能力的上限,這些多餘人口要麽在平日的內鬥中消耗掉,要麽離開山區,進入平原。這種山區就好像一個巨大的卵巢,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產下一股洪流,湧向平原,或者作為征服者,或者成為雇工或者雇傭兵。
而唐與吐蕃戰爭的勝負,從某種意義上講,就要看誰能夠控製這股洪流去衝垮對方,這方麵吐蕃人有天然的優勢——唐比他們地勢低多了,也富裕多了,水總是往低處流,人也是的。而王文佐想做的,就是看看能不能建立一道堅固的堤壩,將這股洪流反衝回去,淹沒吐蕃人。
“三郎!你認為吐蕃人和我們的協議能持續多久!”崔弘度問道:“你知道嗎?吐蕃人已經攻下安西四鎮了,隴右應該很快就會出兵了!”
王文佐放下手中的鵝毛筆,他並沒有馬上回答崔弘度的問題,幾分鍾後他才低聲道:“能保持多久就多久,吐蕃人也不都是大唐的敵人的!”
邏娑,紅山宮。
“讚普在嗎?”朗日向紅樓的侍衛問道。
“在!”侍衛神色嚴肅:“讚普在會盟室裏,他讓你一到就去見他!”
朗日點了點頭,他快步爬上高塔樓梯,一邊告訴自己:這個時間應該不會有麻煩,讚普說不定隻是想和自己喝一杯睡前酒而已!
一走進會盟室,讚普的獒犬就警惕的從地上爬了起來,它嗅了朗日兩口,才重新趴會地上,打起呼嚕來。
“你來了,正是時候!”讚普咕噥著。他坐在窗邊,正讀著信。“給我弄杯酒來,你自己也倒上一杯。”
朗日知道沒有什麽好消息,他小心的倒酒,竭力拖延時間,等酒杯倒滿,他就別無選擇,不得不麵對壞消息了。即便如此,酒杯卻很快就滿了。
“你看!”讚普一手拿起酒杯,一手把信賽給朗日:“欽陵拒絕了我的命令,他搶先攻打了唐人的安西鎮,這下我們和唐人徹底撕破臉了!”他恨恨的喝了口酒:“該死的家夥!”
朗日站住不動,他看完了信箋:“這是個好消息,恭喜您,讚普!”
“好消息?”讚普放下酒杯,眼睛發出憤怒的光:“朗日你傻了嗎?如果吐蕃和唐開戰,戰爭將會持續很長時間,在這段時間裏,欽陵都能把權力集中在他一人之手;如果他打贏了,噶爾家將會擁有更大的權力和威望,如果他打輸了,整個國家都要跟著他一起完蛋!這怎麽會是好事?”
“您看,信中是這麽寫的:讚悉若寫信給他的弟弟,讓他向唐人做出讓步來避免衝突,而欽陵拒絕了!”朗日用手指彈著信紙:“您看到了嗎?欽陵拒絕了他的兄長,您的大相,一意孤行,這難道不是一個好事嗎?”
“這有什麽用?”讚普冷哼了一聲:“他們始終是兄弟,讚悉若就算再怎麽不高興,他也會支持弟弟與唐人打仗的!”
“您說得對,讚悉若是一個有智慧的人,即便弟弟違逆了自己,他仍然會支持自己的兄弟。但您覺得讚悉若的兒子們也會這麽有智慧嗎?讚悉若並不隻有欽陵一個弟弟,他們也能像兄長一樣有智慧嗎?”
“朗日你的意思是噶爾家會因為這件事情發生內訌?”讚普問道。
“是的!”朗日點了點頭:“祿東讚有大功於國,您也是他的輔助才能登上大位,在他的治理下,吐蕃國的土地增加了兩倍,人口增加了三倍。讚悉若繼承了父親的智慧和仁德;而欽陵繼承了父親的勇猛和韜略,家中府庫充盈,武士眾多而又勇敢,如果他們兄弟之間不出問題的話,那麽即便是讚普您,也拿他們沒有什麽辦法!”
讚普無聲的點了點頭,正如朗日說的,他自己都是祿東讚的輔助才能登基的,祿東讚執政的這些年,吐蕃國中上下受過他恩惠的人數不勝數,即便他是讚普,也不可能無罪而對噶爾家下手。
“但是天神站在了您這一邊,他讓欽陵做了蠢事!”朗日笑的愈發甜蜜了:“不,應該說欽陵變得太強大了!”
“太強大了?強大難道不是好事嗎?”讚普不解的問道。
“好事?欽陵這些年東征西討,吐蕃國的確變得強大了,您覺得這對您是好事嗎?”
讚普頓時啞然,朗日犀利的反問讓他啞口無言,他拿起酒杯喝了一口,低聲道:“勝利歸勝利,但噶爾家分到的太多了。”
“您說得對,這一次不也是這樣嗎?欽陵的唯一錯誤是他是弟弟而不是哥哥,如果他這次打敗唐人,他就會壓倒身為兄長的讚悉若。即便讚悉若能夠容忍,讚悉若的兒子們和其他兄弟們也是無法容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