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便是阿盛吧?我聽彥良說過!”太平公主笑嘻嘻的看著眼前的少年:“何必這麽客氣,叫我嫂子便是,你若還是殿下殿下的,我可就不喝了!”

王啟盛回頭看了下母親,才答道:“嫂子!”

“這就對了!”太平公主笑了起來,她拿起酒杯向王啟盛舉了舉,一飲而盡,笑道:“我也不讓你白叫我這聲嫂子,阿盛,你有什麽想要的?可以說給我聽!”

“我有什麽想要的?”王啟盛聞言一愣,他猶豫了一下,道:“多謝嫂子,我沒有什麽想要的!”

太平公主看出王啟盛的猶豫,笑道:“阿盛你不必客氣,有些事情阿翁不方便說,不方便做的,我卻沒有顧忌,你若是不好意思,接下來私下裏和我說便是,在大唐嫂子我辦不成的事情還真不多!”

王文佐在一旁冷眼旁觀,太平公主方才那些話有真有假,誰也不知道裏麵那些是真,哪些是假,阿盛這種半大小子哪裏分辨的輕,隻能等人家走了再私下裏提點一下。他低咳了兩聲:“殿下,阿盛年紀還小,今後的日子還長著呢!很多事情也不在乎這麽一時半會的,您說是不是呀!”

王文佐一開口,太平公主頓時小心了,笑道:“阿翁說的是!”

見太平公主老實了,王文佐目光轉向一旁的護良:“這次你出兵討伐吐蕃,從頭到尾雖然也有些波折,但終歸平安回來了,這就難得的很。來,為父敬你一杯酒!”

“多謝父親大人!”護良趕忙舉起酒杯:“其實我這次能取勝,都是靠父親的熱氣球和望遠鏡,孩兒不過小心行事,盡量少犯錯而已!”

“能事事小心,盡量少犯錯已經很了不起了!”王文佐笑道:“你若是今後記住這兩樣,百戰百勝不敢說,百戰不殆還是問題不大的!”

“多謝父親教訓!”護良低下了頭。

“我請求致仕的奏疏已經寫好了,明天就呈送上去!”王文佐的聲音並不大,但堂上頓時靜了下來,每個人都屏住呼吸,死死的盯著王文佐那張有些悵然的臉。

“從顯慶五年我隨蘇定方蘇大將軍渡海征討百濟算起,我披甲從戎已經有二十二年了!蒙天子鴻福,將士用命,僥幸得全性命解甲返鄉,我這輩子也沒有什麽遺憾了!但“三代從軍,道家所忌”,我多行殺戮之事,冥冥之中必有果報。彥良、護良、阿盛,你們都要小心,為人處事寧可遲鈍,也要厚道些,明白了嗎?”

“孩兒明白!”彥良、護良、阿盛齊聲應道。

“府中的財物金帛,我就都留下了,都交給護良!”王文佐目光轉到護良身上:“你拿去賞賜將士遺孤,賑濟長安鰥寡貧乏之人。金銀財帛乃身外之物,汝年少便身居高位,又娶得天子之妹,福已盈滿,若再多積財物,必招人嫉恨,切不可行之!”

“孩兒記住了!”護良沉聲道。

“嗯,還有……”王文佐還想說什麽,卻被一旁的崔雲英扯了一下衣袖:“護良好不容易來平安回來,你卻說這些掃興的話,也不怕讓公主殿下笑話!”

被妻子提醒,王文佐也覺得自己說的有些多了:“也罷,那今日便不多說了,奏樂!”

隨著王文佐的命令,屏風後麵的樂師們開始演奏起來,豢養的舞姬也紛紛上堂起舞。王文佐對這些其實並沒有什麽興趣,家中的樂師舞姬都是朝廷賞賜旁人贈送,他一年到頭也沒有欣賞過一次,卻沒想到演奏的這般出色,多半是妻子平日裏管理的。想到這裏,他下意識的看了身旁的崔雲英一眼。

王文佐上書請求致仕的消息很快震驚了長安,在確定了這個消息的真實性之後,無論心裏是怎麽想的,絕大多數人至少嘴上都是讚頌和挽留。尤其是皇後陛下,更是立刻駁回了王文佐的請求,說王文佐乃是兩朝老臣,國之柱石,如今朝廷多事之秋,非一日可離,隨著挽留而來的還有一千匹蜀錦和“加鼓吹班樂,以彰其功德”的賞賜。而出乎許多人意料的是,王文佐立刻拒絕了賞賜,並堅持再次請求致仕,在奏疏中說自己多年戎馬,已經是病骨支離,不足以為朝廷驅策,這幾年來隻是勉力支撐,最後乞骸骨歸田畝,以全終年。如此這般,連續數次王文佐依舊堅持請辭退。

這種君臣之間的退讓讓很多原以為王文佐的請辭不過是一種故作姿態的人改變了看法,畢竟奏疏上的文字遊戲可以作假,搬家的舉動卻假不了。王文佐不但拒絕了皇後的賞賜,甚至拒絕再領俸祿,並下令整理天子賜予的宅邸,除了極少數隨身物件,大部分財物都封存於房間之中,連同宅邸一同奉還。也許是體會到了王文佐真的要請辭,在兩邊推讓了第四次後,皇後陛下終於接受了王文佐的請辭,並在詔書中大大的誇獎了王文佐一番,並依照慣例,給王文佐的爵位又升了一級——升為河間嗣王,這一次王文佐倒是痛快的接受了。

廣運潭。

天剛剛亮,太陽已經爬過了柳林樹梢,幾隻水鳥在水邊匆匆飛過,在水麵上留下一片漣漪。平日裏擁擠不堪的碼頭已經空出一塊來,停泊著六條裝飾華麗的大水輪船,隨著潭水輕輕起伏。

“父親、阿娘,祝你們此行波瀾不驚、一路順風!”護良恭謹的向王文佐和崔雲英躬身拜了拜。

“好了!”王文佐有些不耐煩的擺了擺手:“此行一路都是內河船,還能有什麽事?你就不要瞎操心了!”

“孩子這是盡孝心,你會不會說話呀!”崔雲英皺起了眉頭,轉過來對護良卻多了一點笑意:“護良,你的好意我們心領了,你爹就是這個脾氣,你莫要放在心上!”

“孩兒不敢!”護良笑了笑。

崔雲英又說了幾句瑣事,才和王文佐上了船,隨著一聲號聲,船上收起跳板船錨,水輪緩慢的轉動起來,六條水輪船緩慢的離開碼頭,向東而去,護良站在碼頭上,直到船隻都消失在地平線下,他才轉身離去。

崔雲英收拾心情,回到房間裏,隻見王文佐正斜倚在錦榻上,一手拿著一本書,一手撚著葡萄,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不由得氣不打一處來。

“別人趕都趕不走,你倒好,不用人趕就跑出去了!還病骨支離,你看看你,哪有生病的樣子!”

“哎呀!”王文佐丟下手中的書:“雲英你還沒看透?該走就早點走,不然別人趕你走的時候再走就來不及了!”

“趕你走?誰敢趕你走?皇後?”崔雲英問道。

王文佐笑了笑,卻不說話,崔雲英冷哼了一聲:“那就不是啦!我也覺得不是,她沒這個膽子,那除了皇後還能有誰?”

“你這個人啦!”王文佐苦笑著搖了搖頭:“總是喜歡打破砂鍋問到底,幹嘛什麽事情你都要搞得清清楚楚的呢?有些事情本來就是沒法搞清楚的,隻要知道個差不多就夠了。你隻要知道有人希望我走就夠了,具體是誰又有什麽要緊的?”

“別人要你走你就走?照我看,你是自己想走,隨便找個由頭而已!”

“你要這麽說也沒錯,不錯,我的確早就想離開長安了!”王文佐歎了口氣:“人一輩子有多少年?活得長的八十,少的五十就不為夭了。我今年已經五十有餘了,不乘著身體還過得去多做點有用的事情,整天在長安城裏和人鬥心機有意思嗎?幹脆丟給護良不是更好!”

“我就知道還是你那一套!”崔雲英冷笑道:“你這麽不喜歡在長安城裏和人鬥心機,那又何必把護良弄到長安去?還給他娶了個公主?還不是舍不得那些東西?”

這一次王文佐被懟的啞口無言,半響之後方才歎了口氣:“你說的也有道理,我的確是舍不得權勢,不過卻不是為了自己,隻是有些事情離開了權勢便做不成,你現在不明白,將來就明白了!”說到這裏,他背過身去。崔雲英知道這是丈夫不想再深究下去的意思,也知道不在說了。

王文佐一行人沿著運河一路向東,進入永濟渠,然後折向北,於大約半個月後抵達了範陽。王文佐召見了文武官員後就來到郊外的一處莊園裏。在接下來的幾年時間裏,他一直住在那兒,深居淺出。這位聲名顯赫,曾經掌握著巨大的權力的男人就這樣主動退出了大唐的權力核心,這種突兀的舉動為他在民間博取了極高的聲望,甚至還出現在不少茶館酒肆的熱門“傳奇話本”裏,在這些故事裏,王文佐通常微服私訪,每當遇到不義之事,便表明自己的身份,懲罰不義之人,替受到冤屈之人昭雪,這倒是完全出乎本人意料之外的事情。

範陽,郊外莊園。

“長安來的緊要消息!快送到裏麵那兒去!”當值的門官將一個密封的很好的牛油紙包裹遞給仆役。仆役應了一聲,接過包裹,朝裏麵走去。走了一段路,前麵是一處麵是一幢三開間的平房。平房後麵,聳立著一幢兩層的紅色小樓。樓上懸著一個黑漆橫匾,上麵寫著“花滿樓”三個金色大字,在兩旁翠竹垂楊和遠處燕山的映襯下,倒也頗饒畫意。

仆役來到平房前,卻向右拐,原來,這酒肆後麵緊挨著溪澗,從上麵的一道石板橋走過去,進了東角門,裏麵是一個花木扶疏的小庭院,這才是王文佐的住處。

仆役敲了兩下院門,喊道:“長安的消息到了!”又過了片刻,院門打開了,一個儒雅少年走了出來,接過包裹,合上院門。轉身回去,隻見院內的布局倒也一般,無非是方池石山、合抱小廊。唯一有特色的便是,樓旁一樹梨花,高達四丈。雖然花期將過,雪白的、帶五瓣的花朵仍然密密層層綴滿枝頭,幾乎遮住了半爿樓宇,想必也是這小樓名字的來曆。

“父親,長安的消息到了!”王啟盛上了樓,對正躺在搖椅上打盹的王文佐道。

“嗯!”王文佐打了個哈切:“你打開看看,撿要緊的說說吧!”

“是!”王啟盛應了一聲,拿出剪刀拆開包裹,拿出信箋看了起來,撿要緊的說了七八件,王文佐半閉著眼睛,不時點點頭,也不知道他是睡著了還是醒著。過了約莫半頓飯功夫,王啟盛拆開一封書信,突然驚訝的咦了一聲。

“怎麽了?有什麽要緊事嗎?”王文佐問道。

“欽陵死了!”王啟盛的聲音在顫抖:“就是那個吐蕃大將軍欽陵,他死了!”

“死了?”王文佐睜開雙眼,目光如電:“怎麽死了?病死還是?”

“不是病死!是自殺的!”王啟盛道:“確切的說,是被逼自殺。吐蕃讚普殺了大相讚悉若,而後出兵征討欽陵,欽陵兵敗被逼自殺。吐蕃讚普盡滅噶爾一族。欽陵之子弓仁已經領剩餘族人共四千餘帳投靠大唐!”

“欽陵自殺,一族盡滅!從祿東讚算起,噶爾一族算是第三代了,想不到竟然有今日呀!”王文佐長歎了一聲,語氣中滿是苦澀之意。

王啟盛看到王文佐少有的露出頹唐之色,趕忙問道:“父親,你沒事吧?”

“我沒事!”王文佐笑了笑:“隻是有點兔死狐悲罷了!”

“兔死狐悲?”王啟盛不解的問道:“那欽陵不是您的敵人嗎?”

“倒也說不上敵人,各為其主罷了!”王文佐笑了笑:“隻是從祿東讚算起,他們這一族人雖然行事有些跋扈,但鬆讚幹布亡故之後,擁立幼主,主持朝政,開疆拓土,於吐蕃不可謂沒有大功,卻落得這樣的下場。我看在眼裏,也不禁有點心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