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賢篇
文明元年(公元684年),三月,蜀地巴州。
這一天春光大好,有位騎白馬穿石榴裙,帶著厚重麵羅的華貴女子,不徐不疾的停在木門寺前。
她輕輕跳下馬,把韁繩拴在門前一棵新**芽的樹上。抬頭看樹葉遮住的日頭,她順手將麵羅摘下,露出青春而端莊的麵容,以及眉心那一點鮮紅如血的烙印。
輕輕抬腳走進寺門,隻見眾多石塊石台上整齊的曬著經書。在屋簷下的舊藤椅上坐著她來探望的故人——李賢。
隻見這位昔日的皇太子,再不能穿他鍾愛的明黃長袍。在這窮山惡水之地,頹敗荒蕪之所穿著相稱的粗布袍子,梳著淩亂的發髻,甚至還蓄著不修邊幅的胡子。
看著,真讓她心碎。
他一動不動的歪在椅子背上,看起來像是睡著了,手指拿的經書正一點點從腿上往下滑,終於,“啪”的一聲落在地上。
這下,不用她叫,他自己也驚醒了。輕哼一聲,咂了一下嘴,他終於晃動著僵硬的脖子要坐起來,忽然看見前麵站著一個人影,大驚之下忙摸著手邊有什麽東西能拿來防身。結果摸到的,不過是個水壺罷了。
他眯了眯眼睛終於適應了光線,漸漸看清了這位不速之客。在破敗的院落裏,她的整潔與美麗像是天上的仙女。有一瞬,他像是難以置信的坐直了身體,眼裏迸發出驚喜的神采。但很快,那神采便消失無蹤,他啞著嗓子,強顏歡笑的叫了聲,“婉兒。”
上官婉兒是極有涵養的貴族女子,她對他保持著舊時對皇太子的禮儀,這樣多少能挽回點李賢的尊嚴。麵對她周到的禮儀,李賢也站起身來,以相應的禮儀回應。
不過要請她落座時卻犯了難。整個院子隻有一把椅子,如果自己坐,對遠道而來的客人有些禮儀不周。若叫婉兒坐,她又死活不肯。
後來還是她找了折衷辦法。兩人整理出一塊曬經石,並肩坐在石頭上。
李賢笑道:“沒想到你竟願意坐在石頭上而不嫌委屈。”上官婉兒也笑著:“十四年掖庭生活比這卑微百倍,現在有自然環抱何談委屈。反倒是你,你怎麽受得了?”
李賢將頭發盡量抿得光滑,“……事已至此,多說無益。”沉默了一會兒,他問:“你來看我,是帶了母後的旨意麽?”
她搖搖頭,看著寺門前搖曳的樹影道:“沒有。我隻是想來看看你。”李賢不傻,在宮裏的時候就知道她的心機,此時反而有些疑惑,他一個落寞被貶的皇子已經沒有利用價值,還有什麽值得她惦念的呢?
她像是洞悉了一切,扭頭睜著明媚的眼睛問他:“怎麽說你也是我的第一個……我來看看你難道有什麽不對麽?”
他麵色微紅,長歎一聲,輕柔的摟住她的肩膀,然而話裏卻沒有半絲柔情,隻是好言相勸道:“婉兒。現如今,跟我談交情已經沒有任何甜頭了。你還是另覓良人,重新開始吧。”
上官婉兒愣了片刻,忽然“噗嗤”笑出聲,輕捶他的胸膛說:“你在山野裏呆久了,就不識風月了呢!我是說笑的。”
李賢卻笑著說:“非也非也。到得此處,才見識了真的風與月。”她揶揄道:“沒錯。除卻風月,還有心裏的影。”他剛才驚醒時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其實她並不是第一次見到這種神情。在李治病榻前,在武則天午睡剛醒的時候,她都見過這樣的表情。
這些人全部都在默默追憶那個叫唐影的神秘女子。
李賢聽見這個字忽然默然不說話,撚著石頭邊的一朵野花出神。猶記得那天,他摘了初冬的臘梅去找阿影,她把那隻被遺落的花撿起來的時候,他還以為他們會有未來。
“殿下。”婉兒叫著,“你,後悔了麽?當初為了她放棄太子位?”
“嗯?”他揚起眉看她,忽然笑得很開心,“小妖精,為什麽問這個?”
他還記得他對她的昵稱。那是他們在東宮**的時候,他吻在烙印上的時候說的。這個昵稱同時也被烙印在了她的心底。
上官婉兒皺著眉說:“縱觀朝野沒有比你更適合做皇帝的了。高宗仙逝,你的兩個弟弟先後做了皇帝。說白了,他們不過是天後的傀儡罷了。可如果是你,我可以……”
李賢玩味的看著她,不知這番表白是試探,還是帶著投誠的目的。她機警的沒有再說下去,他索然的也沒有接話,隻是說:“我這一生難得做一件正確的事情,不想反悔。婉兒,你走吧。”
“你才是,走吧!”她突然激動的大喊起來。他有些震驚的看著她,過了一會兒,溫柔的撫摸著她的臉頰說:“婉兒,日月當空。我能走到哪兒去?”
上官婉兒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她一頭紮進李賢懷裏,哭訴道:“要麽你就向天後低頭認個錯,像你弟弟一樣安心聽話幾年。你才三十歲,天後都六十了。你怎麽不明白,怎麽就不明白呢?”
李賢反倒溫和的安慰她,“小妖精,別哭了。如果我變成了那樣,就不是我了。我的靈魂已經腐朽,隻剩一身傲骨。如果折了我的骨頭,活下去也沒有意義了。更何況,母親對我的恨,並不是那麽容易化解的,你也不要做無用功了。”
上官婉兒抬起淚容,最後哀求道:“難道我的懇求就沒用嗎?是不是隻有那個唐影才能叫你回心轉意?”
李賢聽了失笑道:“你錯了。叫我辭去太子位的便是阿影,而我絕對相信她的決定。”
她聽了急得直跺腳,“她是早料到天後會以你脅迫她了嗎?好一個自私的女人!”
李賢聽了這句話,神色突然變得無比嚴肅,“你把這句話收回去!你根本不知道阿影為我們付出了什麽。沒有資格說這樣的話!”
她被這聲怒吼嚇到了,半天才小聲的說:“可你最後……”
他垂下眼,看著地上搖曳的樹影,帶著無限的柔情說:“最後,那是我唯一能為她做的事,唯一能對她的回報……”
上官婉兒看著他依舊英挺的側臉忍不住掩麵而泣。她不相信,她不理解!他們口中那個在宮裏呆了三十年的阿影竟然麵對唾手可得的權利一無所求,麵對天下最優秀的男人也毫不動心,這樣的人生有意義嗎?
可她究竟有什麽魅力,她永遠也不可能知道了。畢竟,那個人已經成了一段傳說。
她不是唐影,她是上官家的婉兒,她是上官儀的孫女,生下來就肩負著讓家族重新興旺的重擔。於是,也就注定著,她必須該跟自己一時的軟弱說再見了,沒有勝算的仗她不打,沒有勝算的人她不幫,即使是那個最愛的人。
“我……我該回去了。”她扶著他的胳膊,從石台上跳下來。他攥著她柔軟的小手,也跟著起來,把那朵小花輕輕插在她的衣襟上,“路上小心。保重。”
他送她出了寺門,看見了門口的白馬,也看見一行雜亂的馬蹄印繞過寺門朝他家的方向延伸去。這條路一向人跡罕至,怎麽會突然多了一隊人馬呢……
上官婉兒為了掩飾眼神裏的一絲慌亂,快步走到樹下解開韁繩,輕盈的騎了上去。等她冷靜下來盯著李賢溫和依舊的臉,眼淚險些又要落下來。李賢上前摸著馬頭,抬起臉,笑著對她說:“婉兒,要幸福啊。”
她想回些什麽,嘴唇動了動卻終究還是沒有張開口,隻是微微的點點頭,算是答應了。
李賢退後一步,做了一個請的姿勢。上官婉兒罩上麵羅,頭也不回的策馬離去。
等她身影走遠。他走回寺院,開始將經書一本本收起來摞好。上官婉兒為何出現,門口的馬蹄印又說明了什麽,他已經心知肚明。
“跟我走嗎?”風裏輕吹來唐影的聲音,他眼前似乎又能看見最後一次見麵,唐影朝他伸出的那隻手。今天,他終於能伸出手,在心裏默默說了一句好。
阿影。你在哪裏?過得好嗎?是否被那個男人疼愛著,他是不是比我更加疼愛你?阿影……如果我死了,會在奈何橋畔等你一等。到時候,如果你再想跟我一起走,請再向我伸出手,好嗎?這一次,我絕對不會再錯過了……
他想著,心滿意足的微笑了。收拾好了所有的經書,走出門檻,輕輕掩上木門,朝自己的家走去。
時間,定格在這一瞬。章懷太子李賢的故事,落幕了。
文明元年(公元684),三月,李賢被迫自盡於巴州。上官婉兒在木門寺旁李賢曾經翻曬經書的“曬經石”上修建亭子,題寫《由巴南赴靜州》的詩句於亭上,以懷念李賢。
“米倉青青米倉碧,殘陽如訴亦如泣。瓜藤綿瓞瓜潮落,不似從前在芳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