貫一:

你不是老抱怨沒有新鮮事聽見嗎?今天可有了新鮮事兒的了。還沒起床,我就聽說公寓裏的五個閑房全住滿了人。郭掌櫃在我的對麵櫃房裏一勁兒嚷嚷:“這不是五個閑房全有了人嗎!小三兒就該耍叉啦,你讓他往東,他偏往西;讓他麻力點幹活兒,他倒反沒影兒啦。跟今年春天一樣,跟今年春天一樣。”他的啞嗓雖比平時更顯著啞,我也不能再睡了。起來先奔裏院上了趟茅房;果然,茅房旁邊的小屋裏也住了一個又白又胖的長頭發的南方人。回到外院,從窗外望了望我左隔壁的房,裏邊也有了人。右隔壁隻放著一個三尺來長的瘦小鋪蓋卷兒,似乎還沒有人住;因為住公寓的人至不濟也得有個柳條包,那怕是空的,和一兩網籃的破紙爛書;我馬上斷定掌櫃的是有點吹牛:至少這間房是還空著呢,那個鋪蓋卷多半是夥計或廚子的:那麽瘦小,外麵包著的線毯那麽髒,也像是廚子的。可是我回頭一看,櫃房裏比平日多了個人,正中間八仙桌旁的太師椅上端端正正坐著內掌櫃的,抽著煙卷,笑眯眯,圓臉上白粉比上半年似乎還厚著一個銅子。我不能不承認公寓裏是真的沒有一間閑房了。本著我三個學期的經驗,我知道內掌櫃的不等公寓住滿了客是不會覺得有來公寓幫幾天忙的必要的。雖然,天知道,她的幫忙是隻限於端坐櫃房裏抽煙卷喝濃茶,但是掌櫃的幹活就透著有勁,算盤也打的更精,給客人吃的木樨肉本有五條肉絲,就會變成了三條。我們鄉裏的二大爺哪兒做買賣不是都帶著二大娘嗎!就為的是這種精神上的幫助。

但是這小鋪蓋卷兒能有什麽樣的主人呢?這樣不堂皇的鋪蓋卷兒能有體麵的主人嗎?公寓裏上半年已丟過兩次東西了。以後這類事恐怕不會少了。我少吃了一碗粥,心裏隻是盤算配把彈簧鎖的事。我心急,你知道;我放下筷就預備上櫃房托掌櫃的找木匠;那知抬頭隔著玻璃窗一望,櫃房裏隻剩下內掌櫃的,噴著煙必恭必敬的坐著,仿佛雲端裏的菩薩。先去買鎖吧,我拿定了主意。

拿起帽子,我剛要推門這麽個工夫,小三兒從二門外喊著進來了:“掌櫃!掌櫃!北屋二號牛先生來了,王掌櫃的陪著來。”

北屋二號!不就是我的右隔壁嗎?不就是有小鋪蓋卷兒那屋嗎?有多巧!三號住著“馬”,二號就會來個“牛”!

我賭氣不走了。我倒要看看這牛是怎樣一匹牛。我隔著玻璃窗一望。院子裏站著一位大圓眼睛,黑胡子,高身量老頭兒;光著禿頭在太陽底下照著.閃閃的發光;一手拿著一把足夠一尺二長的油紙折扇,一手提著一串大大小小的紙包,藍串綢大褂也就剛過膝,兩隻大腳登著一雙地蓋天的青緞子皂鞋。一口一聲的直嚷:“薑櫃哪去啦?哪去啦?先把門開開。”

旁邊站著一位少爺,不用說,就是牛先生。好樣子!我一看差點兒沒樂出來。兩隻胳膊捧著一座山,一座方的圓的扁的長的紅的黃的各色各樣的包兒盒兒堆成的山。山尖兒上爬著個腦袋,不,爬著半瓣瓢兒。臉什麽樣?看不見,全埋在紙包堆裏了。他用前腦勺扣著山頂上的一個紅紙包,大概是怕它掉下來;兩隻又黑又瘦的手從底下釣著山腳下的一個大扁盒子,一個手指頭上還掛著一個墨水瓶。背往前傴僂著,全身都用著力,兩隻扁腳的尖兒都往上翻著。再有三分鍾不開門,這座山就能爆裂而塌在院裏。小三兒見死不救,隻從地下拾起了一隻平頂硬胎的舊草帽,大概是牛爺的。不過看了牛爺這顆頭,可又仿佛不該是他的。然而也不能是老頭兒的,大禿頭上真要扣上這頂小扁帽,就成了橘子上頂橄欖了。牛爺是學生,隻能是他的,雖然腦後足可以塞上兩個大鴨蛋。

從大門經過門道,越過二門到我住的院子,也有五六十步,並且大門口有三級台階,從門遭到小院還有往下的三級台階,這座立著不動都要倒的山怎麽移進來的?這使我驚奇而納悶。更令人不解的是小三,老頭兒,兩個洋車夫何以不幫著拿點而把所有的東西全堆在牛爺的兩條胳膊上?車夫手裏提著一個新買的柳條包呢,可讓它空著。我揣摸情形,多半是剛一下車,牛爺就先張了臂等著接東西,東西是他的,他不能不管。別人呢,大熱的天,誰又願意拿東西?往他臂上堆吧,便堆成了這座小山。他也沒得說的,好人。大概平素就這麽受欺侮受慣了的。住在這公寓裏,我真替他擔著一份心。

掌櫃的從裏院奔出來了,二號門也開開了,這個工夫老頭兒早把折扇夾在腋下,勻出手從袖口裏摸出一塊蛇皮小毛巾,不住的擦腦門,擦禿頭,擦脖子。

郭掌櫃和老頭兒大半是熟人,那份兒親熱實在超過了一個公寓主人和來客應有的禮貌。郭掌櫃握著老頭兒的手連那塊汗濕透了的蛇皮手巾一齊進了二號。小三從拉車的手裏接過了柳條包也進了屋。那座小山?沒人管。郭掌櫃一個勁兒打臉水拿吊子讓老頭兒洗臉喝茶;老頭兒一個勁兒嚷嚷熱;小三兒忙忙的給了車夫錢,上廚房取水去了,車夫接了錢,對那座山笑了笑也走了,那座山隻好試著小步往屋裏走吧。我難過的是始終沒看見牛爺的臉。

啪!從南山坡兒掉下一個包兒。十居八九是把茶壺碎了。那座小山跟著也恍搖了兩下,可是一聲兒也沒出,連“啊喲”這麽一聲都沒有,還是往前走,這種鎮靜工夫真算可以的,大概強盜上他們家搶東西,他也會一聲不響看著他們搬而還加欣賞呢。

屋裏那兩位可沒這麽鎮靜。“別動!別動!”兩個人一齊嚷,一齊蹦了出來,隔著兩層台階,真沒想到老頭兒一急會有這樣靈便的身段。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四隻胳膊圈住了小山。郭掌櫃大聲叫小三兒。叫吧,等吧。小三兒在廚房等水開呢。十步遠櫃房裏的郭大奶奶又點上一枝煙,笑眯眯的望著他們。她決不想過來幫一手,掌櫃的也決想不起叫她過來。她隻是囑咐掌櫃的攏著點西邊兒那個小包。

“王老師,再托著點兒我的胳膊吧。”牛爺開始從堆裏出了聲。微帶點顫,仿佛要哭似的嗓子。

小三兒提著壺端著盆來了。他笑著一樣一樣往裏搬,不大的工夫,山去了半座。王老師不再托著牛爺的胳膊,掌櫃的不再圈著山。王老師擦了擦汗又讓掌櫃的進了屋。我看見了半山上歪著的那張臉。不難看,可也絕對不能說好看。世間盡有這種不好看也不難看而不讓人討厭也不讓人喜歡,不讓人尊敬也不讓人輕視的臉,牛爺的臉就屬於這一種。兩條眉毛稀的出奇,不留神就看不出他有眉毛。眼杪兒雖往下搭拉著,一對小黑眼珠卻很有神;大概是眉稀,所以更顯著眼珠黑。鼻子不歪,就是尖兒往上翻著點,頂著幾顆汗珠。兩片薄嘴唇中間露著一排很小很整齊可是很黃的牙。他擰著眉,擰起四條深溝在兩眉中間豎著;他眨巴著眼看著小三兒一趟一趟往屋裏搬貨物,始終一句話不說。不敢說?不屑說?看他兩眉中間的四條深溝和上翻著的鼻尖,不像是個很窩囊的人;那末是認定小三兒不會了解他而不屑說了。

這張臉,我一見就覺得是可以和我做朋友的臉。什麽緣故?這很難說;人們往往喜愛自己所沒有的東西:所以黑人喜愛穿白色的衣服,會講英文的老覺著法文好聽。我之喜歡牛爺,也許是因為我的眉毛特別濃,我的鼻尖朝下而不上翻;也許是他愛皺眉而我愛笑;他會受人侮弄而我會侮弄人。還有一個緣故,說來可笑,是我不知從什麽地方看出來,他是個從小娘不愛爹不痛的小可憐兒。這並不是說他的爹娘不疼他,便應當我疼他,不,沒有這種意思。不過這種少年往往是飽經患難刻苦有為的少年,最易成為知己朋友的人。這當然是我們的幻想,等將來我和他交熟了再向你報告,可是現在我已決定和他交朋友,過“牛馬”生活了。此刻牛爺已拐拐著腿慢慢的走進了他的屋子。我兩腿也覺得有點酸,退到藤椅上坐著休息。

隔壁房裏的聲音可亂的不成樣子了。泚,泚,兩聲,大概是哼鼻涕:哈,撲,是一口粘痰從嘴裏噴出來落在地磚上,花郎花郎,息呼息呼,是兩手撲郎著水上臉上搓;不用過去看,準是王老師幹的這手活兒。“掌櫃的,”王老師的聲音說,“我們這天賜沒出過門兒,父親剛死,沒有娘。年輕小夥兒,什麽都沒經過;你得多給照應著點。我在北平沒多日子,就要走,你多費心吧。”

——是,是,沒錯兒,你自管萬安,不用說有您在頭裏,就是沒您,衝著誰,我們也不敢馬虎了,您放心吧。

——隔壁住的是誰?咱們得過去拜見拜見,將來短不了見麵兒,好有個照應兒,天賜,走,跟我過去!

沒聽見天賜回答,我的風門已被人拉開。王老師打頭,穿著山東綢小褲褂,後麵是掌櫃的和牛爺;牛爺走的慢,還沒上台階兒,老頭兒已開口了:“這是我的小東家,牛天賜,喲!還沒進來!快點兒!這是牛天賜,先生,你老貴姓?……馬先生,你老多費心多照應他,他頭次出遠門,來考大學,任什麽不懂。你老費心,費心。你老坐著吧。”

天賜向我鞠了個躬,我也回了個躬。我過去想拉手,他伸出又黑又瘦的左手讓我摸了摸,冰涼汗淋淋,我手裏仿佛捏著四條小粘魚。我剛想說話,王老師已退出去了,又上了隔壁房間。

寫到這兒,我也該睡了。下次再談吧。

大成,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