貫一:

你對於天賜仿佛不十分關切;來書隻賀我得了一個新朋友,並沒有要多知道些關於天賜的情形的表示。這使我很失望,很失望。

我與他的交情,前後雖隻剛夠兩個月,卻已到了我直呼他“天賜”的程度;他於上個月的某晚也開始把“馬先生”的稱呼取消,而改呼“大成”。

“大成”,他坐在我的**,皺著眉說,“大成,你一年洗幾回澡?”——“一年洗幾回?若不是洗澡要花錢,我怕不一天洗一回。”——“那多傷氣呀!我除了夏天,總不洗澡,一個夏天也就洗上兩三回,饒這麽,身子骨兒還是不結實呢。剛到北平的那一天,讓王老師拉去洗了一回,足足傷了兩個星期的風。”

我不敢笑,我知道他的脾氣有時是很大的,尤其是你笑得最合理的時候。不過他的脾氣也隻是對可以發的人才發。別人盡管譏笑他的扁後腦勺與拐子腿,他決不會發脾氣,他隻是擰著眉,用黃牙咬著薄嘴唇;他心裏也許記恨,但是不發出來。可是既作了他的朋友,在理便不應再譏笑他:如果再譏笑他,他便可以發脾氣了。所以拿我這麽愛笑的人,竟沒敢露出點笑容。他也透著高興,認為得了個可以隨意談話而不致遭訕笑的朋友。臨睡的時候,他要求我明天陪他逛北海。

第二日我整天沒出去,當然不全是為等候逛北海,可也有這麽點兒意思。天賜仿佛一天也沒想起這個,一直到吃完晚飯,他似乎忽然記起來了,把我的屋門拉開一條縫,輕輕叫我準備上北海,他回房去換衣服。

因為他去換衣服,我想起了他新置的洋裝。對,我應告訴你,天賜從家鄉帶上來的那套洋裝已換了主人,他把這套雲城的傑作送了小三兒。他的脾氣,就這點說和我的一樣:置了新的,舊的就得給人,不然,老覺得心裏蹩得慌。他現在有了兩套新的合身的洋服,也可說是四套:因為雖隻兩套,一套白帆布,一套鴛鴦嗶嘰,他會換著樣兒穿,比方第一天是全身白帆布;第二天便白帆布褲子配嗶嘰上身;第三天顛倒一下,上身是白帆布而下身是嗶嘰;第四天則全身是嗶嘰。我雖勸過他上身的顏色永遠應該比下身的深著些,紫綠色的褲子配白的上身,實在叫人看了難受,他卻總以為兩身衣裳穿出四個花樣是個藝術。他得維持他這個根據經濟原理的新發明。這一天因為是和我一起出去,他總算表示尊重我的意見,決定穿嗶嘰上身及白帆布下身——第三種式樣。我拿起帽子到他屋裏去找他,他正從椅背拿起了鴛鴦嗶嘰的上身,刷、撣、彈、吹之後,翻過來,裏子向外對折攏,往左臂上一甩;不戴帽子,合時;拿梳子把發往後攏了攏,向桌上的小鏡子裏照了照,“去吧”,他說。

北平真是寶地,就這麽幾天,已把天賜培養成一個道地的北平的學生了。除了褲鈕還常忘了扣,他的洋裝竟穿得很夠學生派兒了。所缺欠的是,生發膏雖使得不少,他的發總不大聽話。梳子的勢力隻能達到頭頂,到了後腦勺邊疆的那個直上直下的陡坡,頭發就不大肯拐彎直垂下去,而鴨屁股的紮支著。

到了北海前門,他搶著買票。老遠的他就舉著兩張票,離收票的總還隔著二十多步呢。等他把票交到收票的手中,有三起後來的卻都搶過去了。不是人家搶先,是他的腿慢。我心想照這樣走法,北海大約有三個鍾頭好逛。荷花早沒了,荷葉稀得比天賜的眉毛還稀。藍汪汪的水裏已能映出對岸橋邊的一株老柳。雲高,水清,荷葉稀少,白塔也就顯著特別的白,高,孤寂。橋上靠欄站著一對少年夫婦。正和橋下小船裏的兩個女子說話。天賜站住不走了。他看看天,看看水,望望橋上的一對,再望望橋下的兩個女子。他抬頭注視著白塔,舉起右手掠了掠頭發,嘴唇抿了縫,眉更皺的緊了點。他往前挪了幾步,到了水邊,低頭看看蒲草,一彎腿仿佛要坐下,可又沒坐下,多半想起了自己的白帆布褲子禁不起揉搓。他欠身在水中照了照自己的臉。小船裏的兩個女孩兒忽然大笑。他的脖莖兒紫了,大的疑心她們在笑他的後腦勺。其實她們看不見,看得見他的後腦勺的隻有在後麵站著的我。

他低頭上了橋。一句話不響,走了半天,我們到了漪瀾堂。我想坐一坐,看看熱鬧,但是他不準。他嫌這兒太亂,沒有意思,拉著我坐船過“海”。在船上他呆呆的看著遠處水麵上的一對小水鴨。過了海,這一帶茶館的買賣比對岸還好,我知道還是不能坐,大概還得“逛”。我們像逃難似的逃出了人群,他居然也走得快了些。“大成”,他說,“咱們上濠濮間坐一會兒,回頭起那兒就繞回去,怎麽樣?”

老遠的望見濠濮間人還是不少,我的腿不答應我了,汗也鑽出了大褂。天賜也顯著熱了,把襯衫從褲子裏抽出來讓它飄搖著,又舒服又涼快,這是現代學生最得意的發明,上課堂都有這麽去的。我以為他又不坐,走下去了;他卻穿過坐滿了男女的茶棚,照直奔了櫃房。那知櫃房後麵卻有一處很幽靜的所在。由彎彎曲曲的石步爬上了一座小山,迎麵是個水閣,閣前有一彎水,上麵架著漢白玉的九曲橋。站在橋上一望,四麵是山坡,也看不見海,也看不見別處的房屋與電燈,就是櫃房外麵那些喝茶的人也看不見,坡上散擺著幾張茶桌,橋上,閣子裏都有座兒,可以喝茶。天賜來平不久,北海的路可比我熟的多,特別是這種幽雅清靜便於幻想沉思的地方。

他選中了山坡上一張燈光照不著的桌子,給我倒了碗茶,皺著眉瞪著我。我嗑了顆瓜子,不言語,等他的。我沒白等。他一會兒睜開眼,一會兒閉著眼,告訴了我們二十年來的曆史,眉可老是擰著。雖沒有什麽驚天動地的奇跡,然而足夠年下我和你圍爐談半天的。我和他相處差不多已兩個月,卻還沒見他有一次這樣有聲有色的說過話;我也決沒有想到這樣一位質樸的少年卻生著一顆極富於情感的心。

他告訴我“蜜蜂”,他初戀的對方,是怎樣的美,怎樣的動人。“她的雙眼”,他用極沉著的聲調一字一字的咬著說,“必須在這樣有詩意的境界,這樣臨山傍水的美景,才能想象到,隻是想象到,不易說出來……”

水閣背後忽然出了嚶嚶的哭聲。天賜張開了眼,我停了嗑瓜子。天賜眼尖。“一男一女,”他輕輕告訴我,“女的在那兒哭,女學生打扮。”

我們誰也不再聲響。我心裏想象著蜜蜂的眼,天賜閉著眼,翻著鼻尖愣著,像是在用心聽那邊的動靜。

“總是愛情不自由吧,”過了一會兒,天賜掏出錢包對我說,“男的也哭了。讓他們哭個痛快,咱們走吧。他們好容易找著這樣個背靜地方。”

在路上,他一個勁低頭走,嗶嘰上衣還是在左臂上搭著。我勸他穿上,看凍著,晚風涼,他也不理我。到了公寓,他叫夥計開了門,一直奔**,就躺下了,連“大成,明兒見”照例的話都沒說。我半夜一覺睡醒,聽見他似乎又起來了,在地下走溜兒。

太陽老高的了,他還沒起來。一天也沒上我屋裏來,也不讀英文。不讀英文是令我最驚異的。英文是他最感興趣的學課。沒等開學,他就買了本英文無師自通一個人研究上了。一個多月的工夫,生字記了六百多。每天下午一至三,我睡覺,他上英文課,拉著雲城腔兒用古文的調子朗朗的讀佛印度( Window),泚愛耳(Clair),涕愛勃耳(Tailr),那份兒不受聽就不用說了。第一次他出聲兒讀書,我嚇了一跳,等到知道是研究英文,我捧了肚子直在**打滾。可是聽慣了也就不大理會,僅能引起我的睡意來。

每天我午覺睡醒,他總過來請教一兩個英文字,也不知是真不懂還是考我。“大成,‘印出大哥熊’是什麽意思?‘怕裏夢涕’怎麽講?”等他寫出來一看,原來是introduction和parliament他的音讀的懸虛不是?你可不能給他糾正,他也不能信你,他那本無師自通上就是注的這幾個字,書上還能有錯嗎?

上星期,他進步的更邪啦。我走進他的屋,他攤開一張英文的《北京導報》正看得起勁。

“喲!天賜,英文報都能看啦!”

“不成,隻認得幾個字,光為著練習眼睛。”

這家夥有些神魔鬼道的地方。

英文課停了三天。一個多月老是聽著古文調的英文不知不覺的睡去,一旦缺了這種音樂趕情和吃慣安眠藥片一樣,不吃還不行呢。我簡直三天沒睡好午覺。我又不敢過去勸說或安慰他。他高興的時候,能追著你整天粘著你,可是趕上他犯牛性的時候,對麵他能不理你,你上他屋裏去,他都能點完頭,自己看書不和你說一句話,把你僵在那兒坐不得走不得的。我已經趕上兩次他犯牛性了。

第四天午後,我剛拿了本書在**歪著,又聽見他宣誦英文。我心裏一鬆,睡了個好覺。五點多鍾,我冒著險在他門上敲了兩下。

“進來,大成!”聲音像是挺喜歡的。

我進去一看,這屋子全改了樣,我不認識了。三塊鋪板的床不靠牆上,擺在屋的中央,大紅棉被也不見了。上麵蒙著一床條子布的被單。床頭放著一張小茶幾,鋪著白布。一個噴銀的相片架子,天賜的像,占據了茶幾的中心;一個燒料的雞紅血花瓶,插著一把小黃野菊在左邊陪著“天賜”。書桌也挪了地方,現在是衝著西南角兒斜放著。桌的左角上是一個畫木的小鏡框,裏麵鑲著阮玲玉的照片。一張紅吃墨紙鋪在中間,上邊斜放著一支派克自來水筆。右邊上立著一排十幾冊厚的半新舊的西文書。我翻了翻,有康德的哲學,有英文本的《聖經》,有達爾文的物種原始,有溫德華士的大代數,有一九二一年的Who’s Who,還有一冊法文本的盧騷的《懺悔錄》的下集……反正全是天賜再過五年也看不懂的書。這些書大約都是為練習眼睛的。天賜的舊皮鞋,臉盆,牙刷,全看不見了,恐怕全藏在柳條包去了。迎門擺著一把舊藤椅和一把小一號兒的簇新的藤椅,大概是他自己添置的。小黃菊放著香味兒,細一聞卻是花露水味兒;把花露水噴在小菊上,在天賜,是很可辨出來的,我沒問他。我進來的時候,天賜在全副新裝坐在新的藤椅上,也沒看書,也沒看報。大概是收拾好屋子自己賞鑒呢。

我沒表示一點驚訝的神氣,更沒敢說什麽能夠表示驚訝的話。屋子不該收拾嗎?莫非平常不這麽漂亮?我知道倘若我一顯出驚異,他必會說這兩句話反駁我。我很隨便的坐在他的舊藤椅上。他給我倒了碗開水,一定請我換到新的椅上。我們很快活的談了一會兒,可是趕到我無心中提到“北海”,他又不言了。我怕再失言,趕緊回了房。

下星期要正式開課,天賜已望得眼穿了。可是開了課他還不定玩出什麽故事,他不定要怎樣的失望。你若不膩煩,下回再給你細說。

大成

(未完)*

* 牛天賜的故事,趕上現實中時局動**,老舍辭了教職,趙少候也離開了青島,轉到北京去教書。《天書代存》又半途而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