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錦羽以為他沒事了,反正此時不太饑餓的他還並不太在意這一碗粥,卻沒料隔著牆,傳來了老翁喚他的聲音,原來,他隻是回到自己地牢房,換了個舒服地姿勢靠在了牆壁上。

“那小娃子。”老翁的聲音很是嘶啞,幾乎快辨不出是人聲了,如同幾塊白骨在那裏摩擦,發出“咯咯”地聲響。

“老人家,什麽事?”葉錦羽貼近了那堵牆壁,與老翁隔著牆,開始聊天。

“葉家地?”那老翁開口隨意。這皇城中隻有一個葉家,他這樣出聲,顯然是不把葉道一家放在眼裏。

“嗯。”葉錦羽應聲,卻終是沒有對這半死不活地老人進行反駁,畢竟,他身為前輩。

老人笑了笑,笑中帶著仇怨,也帶著暢快,“看來,你是葉道那小兒子,他沒我活的久,厲如晦同樣是沒我活的久啊。”

“先生。”葉錦羽站起身來,隔牆拱手,“還請不要妄議家父與皇帝叔叔。”

老人又是一笑,終是沒再提老皇帝的名字了。

“你叫什麽名字?”老人問葉錦羽,他如實回答。

牆的後麵,老人搖搖頭,“沒聽說過這個名字,看來你就是他那一直想隱藏起來的孩子了。”

“那您知曉我厲隋和厲晨暮嗎?”厲俊辭問到。

老人勉強將頭貼近牢房的鐵門,又仔細地看了眼厲俊辭,點了點頭。

“厲晨暮……”

“厲晨暮他如何?”

老人一笑,直言葉錦羽心性不行,“天真,而且太急了。”

聞言,葉錦羽頓時老實了許多,道了聲“抱歉”。

“厲晨暮啊,其實並沒有厲隋來的有說頭,堅韌勇毅,不擇手段,僅此二言便足以將厲晨暮概括。”老人出言,便是不凡,概括具體,盡管厲俊辭不能辨別是否準確。

“那厲隋呢?”葉錦羽連忙追問。

“厲隋?”

葉錦羽“嗯”了一聲。

老人一笑,仰頭靠牆躺了下來,半眯著雙眼。在這清涼的早晨,一縷陽光照進了這兩座陰暗的牢房。不過……這已是老者最後的時光,在活著這件事上,老人比葉錦羽來的更為通透。

“他就比厲晨暮有意思些了。我聽過他的一些流言,但我更想談談我見到他時的情景。”說完,老人便開始了他的講述,在老人的講述中,葉錦羽認識了一個全新的,陌生的厲隋……

“我記得那次他還是來提審那邊那位的。”老人伸長手,朝一間空****的牢房指去,“一開始,他的臉上帶著的還是和藹的微笑,並非那種恣意,也不是勝券在握,相信自己必定成功的感覺,而是那種儒雅,溫和。”

“我知道那個犯人的身份,一個突厥將領,他們的嘴都很硬。”說到這裏,老人長歎一聲,“當時的我就坐在現在這個位置,眼睜睜地看著你口中的二哥一聲不吭地將那長長的竹簽紮進了那突厥的十個指甲,然後再硬生生地給他把十指掰斷,一句話也沒有說,連審問也沒有……”

葉錦羽倒吸一口涼氣,輕語,“這不可能!”

老人沒有急著再說話,而是從那牢房間將他那幹枯的手掌探了過來,輕撫了兩下葉錦羽的頭發。

看來,此刻已喝過粥的他好了許多。

“知人知麵不知心,看來,你和你那母親一樣,他也不是一直都沒看清葉道嗎?”

葉錦羽驚訝於老人對他們這個錯綜複雜的家族的了解,卻隻是開了開口,並沒有說些什麽。

“想問關於你母親?”老人仿佛看透了葉錦羽的心思。哪個孩子不想知道一點關於他的父母的逸事呢?

“嗯。”葉錦羽點點頭。

老者喝完粥米,顯然心情不錯,便和他淺聊了幾句關於葉錦羽母親的事,便又回到有關於厲隋的事上來了……

葉錦羽不知為何,明明昨日那麽悲痛的記憶此刻全然沒有浮現在他的腦海裏,也許是因為他沒有去思考,也許是因為他被這老人的講述所深深吸引。

“我見他把那將領身上的皮肉一點一點地割了下來,快有二兩,即使那人已經坦言會說出自己已知的一切,但你二哥還是沒有停下手中的活……”

揪心,葉錦羽想象著那場景,心中不知為何那麽難受,從這場談話的開始,他就再也沒有露出過微笑,盡管那老者竭盡所能地想把這故事講的輕鬆一些。

“……我還記得,那天的血腥味彌散在牢房裏的每個角落,味道特別重,那突厥招出了一切,才堪堪活了下來。厲隋看上去也不那麽輕鬆。那時,我便知道,他的心中懷揣著一絲惻隱。老謀深算,手段凶狠,做事還留有一線……當朝,應該是他在當政吧!”最後,老者悵然一歎。

葉錦羽也在沉吟,低低地和了一聲,“他應該已經登基了。”

“但他並非太子。”

葉錦羽苦笑著搖頭,可那老人卻轉過身來,漆黑的眼眸,似要把葉錦羽望個通透。

“你才是。”老者沉聲說到,“厲如晦那廝,從不口出戲言。”

葉錦羽又默默地點了點頭,“敢問先生大名?”

那老人卻沒有理睬葉錦羽的提問,一雙黑眸死死地盯住葉錦羽,讓葉錦羽心裏不禁發毛。

“先生。”葉錦羽喚了他一聲,同樣未有得到理睬。

“你相信厲隋嗎?”又是這個問題。葉錦羽同樣答不出來,腦海中有關於厲隋的美好記憶不知為何在此時覆上了一層淡淡的憂傷。

斟酌再三,葉錦羽終是回了一聲,“信。”

“那……”老者遲疑了片刻,“他相信你嗎?”

“信。”葉錦羽再次點頭,聲音中滿是堅定。

“那他為什麽將你拋在這裏?”老人提高了他的音量,弄得葉錦羽心中開始沒底了。

“是一個士卒將我關押進來的。”

“那士卒什麽身份?”

“厲隋手下的士……卒……”葉錦羽的聲音開始發顫了,又一個人——幫他驗明那殘酷的現實。

“皇位交替之時,他們應該都是急急回京,他們能帶些什麽人回來?”老者詢問,這要葉錦羽自己給出那個令人膽寒的答案。

“親……衛……”

兩人都默不作聲了,這已經是二人所能夠想象到的最接近現實的結果。

親衛……自然是最懂自己主上之人……

許久,老人才繼續開口,“你應該還記得我與你說過的話。”

“你騙我……”葉錦羽執拗地頑固著。

老人顯然很不滿意他的不信任,竭力地湊到了葉錦羽跟前,正對著他那俊美的臉龐,“孩子,聽過‘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嗎?”說完,老人唏噓,“我也快不行了……”

葉錦羽張了張口,最終還是沒能說出些什麽,卻見那老人起身,對這那透著微弱陽光的小窗,仰天長嘯。

“人世間,八十載;嚐甜苦,曆興衰。

悲人分,喜人聚;卻難得,一廂情。

世沉浮,渾噩夢;了人性,知人心。

今離去,怎妄言?隻歎息,無人信。

疾人事,痛興亡;現金烏,秦時日。

老兒我,觀此方;應如是,說如此。”

“胡言亂語,當是狗屁不通,哈。”老人放聲大笑,臉上卻是涕淚縱橫。

他的喧嘩自然是引來了白沫,這次,他帶來了自己不知從哪裏找來的兩個獄卒,將老人強行拖走了,自此之後,葉錦羽便再沒看見過這位老者,隻是在隱約中聽聞:他是前朝遺老。

……

葉錦羽是聽到過那最後一聲慘叫的……

牢房中好像是那樣一如既往,分不清日夜,算不清時間的漆黑,以至於葉錦羽不知道現在到了幾月幾日。

但今天,白沫的飯菜送來的很晚。他臉上沒有了那標誌性的微笑,一身長衣,依舊是那麽慘白。

葉錦羽是乖乖換過囚服的,卻不忍直視那木刺為他帶來的傷疤,以及……那朵桃花。

“吃吧。”白沫喚了葉錦羽一聲,這已是他所能給予的最大恩賜。

“那位老人呢?”葉錦羽多了一句嘴。

“殺了。”白沫回答,聲音有多麽風輕雲淡,他那淡漠的表情就多麽惹人生厭。

“你們怎麽能這樣?!”葉錦羽一向不大的聲音在此時升高了不止一星半點,似在質問白沫,更像在質問一個他現在無法見到的人兒。

白沫的表情陰沉下來,臉黑的快能滴出水,“從來沒有人敢對我這麽說話。”說完,白沫便徑直離去了。

而這句陰狠的話也為葉錦羽帶來了災禍,更準確的說,是噩夢。不出一會,那兩個將老人帶走的獄卒便來將他帶走了。

……

黑鐵製成的鐐銬在地麵上摩擦,發出“滋啦”的聲響;狹窄幽長的小道彌漫著積年累積的血腥。今天,這地麵上本就與鮮血接觸過多次的泥土再一次被猩紅所玷染。

葉錦羽是沒見過這座牢房的,這裏對他而言是一個全新的地方,同時,對於那些死去已久的冤魂來說,這裏是他們日夜哭喊的“家園”。

“嘔——”還沒走進,這獄中難得的微風便將那幾乎濃鬱的化不開的血腥送入了葉錦羽的鼻腔,令人感到無比的惡心。

白沫舉著火把,慢慢地將這其中的一個個火盆點燃。這些火本應該是能將這狹小的地方照個通透的,可現在……昏暗,夾雜了許多陰森的意味。

“你本可以不用來這的……”這是白沫對葉錦羽說的最後一句話,還沒等厲俊辭應聲,白沫便徑直朝外麵走去了,他明白,那兩個獄卒知道該怎麽做的。

“砰!”葉錦羽被那兩人野蠻地砸在了牆壁上,劇痛,隨著後背傷口的裂開,血又一股股從葉錦羽的體內流了出來。

他勉強起身,眼前卻是一片漆黑,堪堪能見獄中的布置時,又是一拳砸在了他的小肚之上,巨大的力道,打的葉錦羽身體立刻如同蝦仁一樣蜷曲了起來,瑟縮在那牆角,從嘴中吐出一口鮮血。

那二人顯然沒有想要放過葉錦羽的意思。

其中一個粗魯地抓住葉錦羽的頭發,用力一扯,原本才被拎起的葉錦羽就又被狠狠地摔在了地上,摔得他頭破血流,大唐朝太子何時有過如此狼狽不堪?雖然他現在已經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