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鵬城萬裏

夏陽開始關注報紙,試圖從隻言片語中尋找一點線索,但是看到的依舊是自己之前經曆的那些,甚至連當初他多留意了的幾則新聞刊登的位置都一模一樣。

當年他心高氣傲,對蔣東升的事也一並冷漠對待,並沒有過多關注,而上一世的蔣東升也並沒有走到今天這樣重要的位置。夏陽心裏忐忑,但是一連看了幾天報紙,又沒有找到任何解惑的答案。

畢業畫展如期舉行,夏院長打了幾次申請,才要到了一個會展的大廳,親自帶著學生布置了好幾天。來參觀的人不少,有些老先生都是夏院長故交,這次特意前來捧場,身後跟著幾個子女,一邊看一邊忍不住點頭誇讚。

夏陽在夏院長身邊幫忙,有人瞧見了難免要問上幾句,在得知前廳裝點門麵的那幾幅畫兒裏就有夏陽的作品,紛紛誇獎起來:“老夏,這是你小孫子吧,可不得了,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啊!有小輩在身前忙活,你以後也可以抽空歇歇嘍!”

“要我說,老夏心裏肯定高興著呢,哎,我家那個小子不爭氣,一天到晚的就知道瘋跑,前幾天沒看住回頭一打電話,人都到廣州啦!哪兒能像夏陽這樣靜下心思好好琢磨學問。”穿著中山裝的一個花白頭發的老頭也忍不住連連搖頭感慨,看著夏院長滿是羨慕道:“還是你有福氣啊,教出這麽好的一個孩子。”

夏院長樂得眼睛都眯起來,跟著在那點頭稱是,一點解釋的意思都沒有,平白占了曾老一個大便宜。

畫展臨到尾聲,夏陽帶人去收拾字畫,真蹲在那鋪開箱子一樣樣擺放進去,忽然聽到背後有腳步聲,轉過頭去就看到了駱啟明一行人。

駱啟明推著一輛輪椅,上麵坐著一位銀發老人,老人似乎身體不太好,衝夏陽微笑點頭的時候還咳嗽了幾聲。他身邊站著一位看起來三十多歲的漂亮女人,穿著一身得體的套裙,頭發也精心打理過,燙地微卷。她見了夏陽眼睛立刻就亮了,幾步走上前去,聲音和臉上的笑容一樣甜美,“寶寶!”

夏陽幾乎每個禮拜都要跟蘇荷通話,一下就聽出來了,微微有些驚訝,“媽?你怎麽來了?”

蘇荷比之前清醒了許多,但還是有些事會糊塗,尤其是激動的時候反反複複幾句話說不太清楚。蘇教授坐在輪椅上笑著替她答了,道:“我們來瞧瞧你,上次你入學的時候因為我身體不好沒能來,現在你畢業啦,外公身體也好了很多,是一定要來祝賀你的。”

夏陽的稱呼是順著蔣東升一起的,他喊蘇荷媽媽,自然也喊蘇教授外公。

蘇教授也是喜愛字畫碑帖的人,觀賞了夏陽的作品之後,忍不住多說了幾句。夏陽神情認真的聽他指正,小聲的和老人討論,他往日陪著夏院長和曾姥爺習慣了,說的話也謙恭,很對蘇教授的脾氣。

蘇教授看了夏陽,忍不住點頭道:“你的字很好,不愧是元白兄手把手教出來的。夏陽,你外公他現在好嗎?還在癡迷那些碑帖吧,嗬嗬。”

夏陽剛要回答,就聽到後麵有人叫他,聲音裏還喘著粗氣,一聽就是急匆匆趕來的,“夏陽!夏陽,外公來晚了,故宮博物院那邊實在活計太多,差點脫不開身!”

“梁泉、元白,是你們嗎?”坐在輪椅上的蘇教授忽然開口道,臉上滿是驚喜,“啊喲,我上次聽啟明說起的時候就覺得我們幾家有緣,這可真是……怎麽說才好,世界上竟然還有這麽巧的事!”

曾老被夏院長一路帶著氣喘籲籲地趕來,額頭上還帶著汗,但是眼神裏不見一絲疲勞,瞧見蘇教授略一停頓,立刻連聲迎了上去,握著他的手聲音都顫抖了,“良恭兄!”

夏院長在旁邊更是激動莫名,“啊呀!真是蘇師哥!”

蘇教授和曾、夏兩人數十年未見,又都是吃苦過來的,聊起來不免有些激動。曾老和夏院長分別說了自己這些年的經過,曾老提了幾位已經逝去的師兄弟和師長,蘇教授聽了更是幾度哽咽的說不出話來,一時隻能握緊了曾老的手哀歎。

曾老安慰他,道:“如今好了,你還未去見過孫先生吧?他老人家如今在京師大學任副院長,一直很掛念你,當年國文念的最好的明明是我,不知道老先生怎麽會那麽喜歡你,嗬嗬。”

蘇教授也笑了,帶起眼角細密的皺紋,“老爺子身體可還硬朗?我是該去拜訪拜訪,上次來的匆忙,家裏又出了那樣的事,實在j□j無力沒能走動……”

曾老對蘇教授的事也知道一二,夏陽跟他提起過,實在是讓人憤慨同情的,他怕老夥計又想起當初的悲慘,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沒事了,都過去了,現在都是好日子,你想和先生他們多走動也來得及嘛!對了,我聽夏陽說你身體動了手術,現在怎麽樣了?”

“好了許多,已經穩定下來了,我這把老骨頭實在沒想到還有能回來的一天,這次來一定要多去看看。我同幼楠說好了……哦,對!”蘇教授忙把蘇荷拉到身前,笑嗬嗬道:“元白兄,這是我的女兒幼楠,她的乳名還是你幫著給起的。”

夏院長在旁邊忍不住感慨了句,“當年我們幾家住的近,幼楠扶著竹籬笆就能走到曾師哥家裏去,曾家嫂子也不嫌煩,總是喂些棗糕給她吃,有段時間幼楠都喊曾嫂子叫‘娘’呢。”

蘇教授也連連點頭,道:“是啊,那時候我還和元白兄說笑,說以後讓孩子們結親才好。時間過的真是太快了,這一晃就幾十年過去了,我總還記得幼楠小時候的事,唉。”

曾老也陷入了沉思,大約是想到已逝去的夫人,眼睛有些泛紅,啞聲道:“是啊,孩子們都這麽大了,我也忘不了過去的事兒。”他戳了戳腦袋,又笑了下,“這裏記得清清楚楚的,一點兒也不敢忘記呢!”

旁邊的人見兩位老人又悲傷起來,忙哄勸著帶他們離開,駱啟明是個體貼慣了的,來之前就在京城飯店訂好了位置,連車都一並安排好了,帶著幾位老人和夏陽一同換了地方敘舊。

席間幾位老人多喝了幾杯薄酒,夏院長高興,敲著碗忍不住高歌起來,曾老在一旁眯著眼睛笑嗬嗬地低聲吟唱,連一貫儒雅的蘇教授在聽了幾句之後,也忍不住跟著顫聲唱起來:

“萬裏長征,辭卻了五朝宮闕,暫駐足衡山湘水,又成離別!絕徼移栽楨幹質,九州遍灑黎元血……千秋恥,終當雪!多難殷憂新國運,待驅除仇寇複神京,還燕碣!!”

歌聲蒼涼悲壯,一股豪氣由胸而發,隻聽到第一句就忍不住讓人激動起來。幾位老人連聲唱了三遍,這是他們在西南聯大時所唱的校歌,多少年過去,那個時代他們各自的理想抱負,在命運的安排下扭曲轉變,兜兜轉轉,卻依舊無法改變他們深愛著這片土地的心。

幾位老人喝的酩酊大醉,蘇教授身體不好少飲了幾杯,但也是難得的醉了,臉上帶著久違的舒暢笑意。

夏陽知道老人們見麵還有許多話要說,便掏出一串鑰匙,遞給了駱啟明道:“舅舅,這是你之前給我的那套四合院的鑰匙,我一直讓人收拾著,裏麵的床鋪被褥也齊全,您帶他們去那邊吧。”

駱啟明接過鑰匙,臉上露出些柔和的表情,“你有心了。”

那套四合院是夏陽當初被蔣老認做幹孫的時候,駱啟明怕他被蔣家人瞧不起,當眾送出的一份賀禮,原本隻是套了幾句虛詞,說是蘇教授送的,怕以後來京城沒什麽落腳點,讓夏陽代為打理,不曾想夏陽倒是一直妥善打理那處院子,時刻準備著。

駱啟明扶著幾位老先生走了,夏陽幫著善後,先給夏院長家裏去了電話,同師母解釋清楚請了一晚上的“假期”。夏老太太倒是好說話,聽見夏院長喝多了也隻囑咐夏陽多照顧著些,晚上給泡點濃茶讓老爺子醒酒,聽見夏陽答應了這才掛了電話。

夏陽多喝了兩杯,兩頰微紅,駱啟明那邊人手充足不用他照顧,見他這樣勸道:“不如你也留下來,一起住在這裏?”

夏陽愣了下,還是搖了搖頭,道:“我明天早上再過來,我得回去。”

駱啟明是個通透人,立刻壓低聲音追問道:“是……他在等你?”他見夏陽點了頭,臉上的表情也放鬆了許多,笑道:“也好,你回去吧,路上小心些。你告訴他家裏人都好,讓他也照顧好自己。”

夏陽應了一聲,還未等出去,就又被喊住了。這次喊他的人是蘇荷,她老遠看到夏陽就忍不住提著裙子跑來,把手裏的一個盒子交給夏陽,道:“寶寶,這是媽媽買的,裏麵的東西你一個,東子一個,你們倆都要好好的。”

夏陽握著那個小盒子,沉甸甸的也不知道蘇荷放了什麽進去,他見蘇荷露出不舍的表情忍不住上前擁抱了她一下,安慰道:“媽,我明天一早就過來看你。”

蘇荷抱著他,輕聲問道:“寶寶,東子不跟我說話了,好久沒聽到他給我打電話了……你說,他是不是怪我太久沒回來看他?”

夏陽聽了鼻子發酸,拍了拍蘇荷的後背,柔聲道:“沒有的事兒,媽,他也很想你,但是他現在長大了,上班了呢,要做更重要的事。等他忙完了就來看你,到時候讓他陪你下棋,好不好?”

蘇荷咬了下唇,道:“好,我等他回來。”

夏陽辭別蘇荷,慢悠悠回了霍明的那處小院。他喝了點酒,兩頰微微泛紅,走在路上呼吸著涼夏夜裏的空氣隻覺得心裏前所未有的舒暢。家人,事業,愛人,這三樣東西好像並不是那麽遙不可及的,夏陽抬頭仰望天上的繁星,眨了眨眼睛,忽然笑了。

再過幾年吧,慢慢來,到時候蔣東升功成身退,兩個人一起總能想出兩全其美的法子,讓家人接納他們。

夏陽在後院的門上敲了兩下,很快就有人來開門了,夜色下看不清來人的樣貌,但是那麽高大的身影他是絕不可能認錯的。夏陽抬腳進來,卻未能踏過門檻,踉蹌了幾步幾乎撲到那人懷裏,“蔣東升,我、我回來了。”

蔣東升扶住了他,低頭就聞到了淡淡的酒氣,忍不住皺眉道:“你喝酒了?怎麽不讓人送你回來?”

夏陽揪著他的衣襟站起來,呼出的熱氣噴在蔣東升胸膛上,喃喃道:“我自己能回來,不用別人送。今天高興,我想多走走……你知道我今天下午見到誰了嗎?”

蔣東升把院門關上,讓夏陽依靠在自己懷裏,道:“哦?碰見誰了,你在京師大學詩社的同學?他們集體去捧場了?我猜猜,肯定還當場寫了好些酸詩。”

夏陽醉酒之後倒是比平常活潑些,招手示意蔣東升湊近了,咬著他耳朵親昵地說了。蔣東升隻聽了開頭一個名字,就猛地把夏陽打橫抱起來,照著夏陽的嘴就結結實實地親了一口,聲音裏帶著難掩的興奮,道:“都來了?這個你進屋跟我好好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