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案上,鏤空博山爐散出蘇合香。

明明是開竅醒神的辛香,但與暖意裹在一起,卻叫人渾身無力。

室內忽然寂靜下來,更襯得銅漏沙沙聲音迫人。

皇上輕笑一聲,石青夾明黃繡翟紋的袖口掩下,落在我的一隻手背上,緩緩往下滑著,直至將我的手指悉數攥在手心。

“柔條紛冉冉,葉落何翩翩,”皇上執起我的手,溫聲道:“詩中有雲,女子手如柔荑。果真如此。眼下就是年關了,你可想要什麽賞賜?”

“我不想要什麽賞。”

“我就知你會這樣說。”皇上含笑拿出一個烏沉木小盒。

那盒子就在一旁的一本書下,想必是早備好了的。

裏頭是一個金燦燦的圓環,式樣簡樸,上頭未雕刻任何紋路,但那金環成色卻是極好。

他目光溫和,一雙眸子清亮,卷起我的衣袖,將金環籠上去……

攘袖見素手,皓腕約金環……

一想到他在初翻閱曹植這篇辭賦時,約莫曾有過這樣的浮想,我更覺心下迷惘,急忙後退一步,屈膝行禮低聲道:“奴才不是什麽出色美女,皇上卻是賢德之人。”

皇上明知這是奉承之言,卻仍是開懷,低笑兩聲道:“我有時想,名門閨閣出身的女子尚不如你,你該是出身在什麽樣的人家?”

“奴才……”我猶豫著,並不想拿蘇韓胄的一套說辭出來。

暖閣外垂簾微動,應是李德福要進來了,我便噤了聲,鬆了口氣,垂手立到一旁。

皇上去議事殿與兩位太史商議祭祀事宜,到了用晚膳時尚未回來。

我坐在直房爐子邊分揀花茶。

玉婷與兩個小宮女玩葉子牌。

杜海全一掀簾子進來,雙手攏在袖中取暖,一副閑適的模樣,笑咪咪地與我打招呼:

“玉如姑娘怎麽不歇著?這種活兒交給她們做就好。”

皇上待我雖未在明麵上,但杜海全這等人精,又是跟著李德福做事的人,大約是嗅出了什麽風頭,總是這般討好態度。

我笑了笑並未言語。

玉婷笑道:“杜公公,咱們萬歲爺怎麽還沒回來用膳?”

杜海全道:“嘿,你們還不知道啊?皇上今晚上在長樂宮陪太後用膳呢。”

手指一疼,我低頭一看,一個玫瑰花葉柄直紮進了我的指縫裏,隱隱滲出血來。

過了年,天氣仍是寒冷,且是去山上祭祀,因此所帶行頭巨多,再加上隨扈人員,禦駕車隊浩浩****數裏地。

我與玉婷坐一輛馬車,她掀開簾子朝外望,簾外是一角的天,湛藍明淨。

她入宮兩年了,這是頭一回出宮,自是興奮。

她掰著手指算了算,說:“我還要熬上個十年才能被放出來,玉如,你跟我一般大,咱們兩個一起慢慢熬吧。”

“十年……”我低聲說著,望著外頭的一方碧天,心裏默默道:“從入宮門的那一刻起,我就被葬進去了。”

舟馬勞頓,抵達岱廟時,並未立刻開始封禪儀式,而是先安頓下來。

正是午後,皇上用了齋飯後,見日頭高懸,群山巍峨,心情舒暢之餘,便換了常服去登山望遠。

山間尚有厚厚的積雪,李德福一路勸行,皇上仍是興致勃勃,一口氣爬了許久。

半山腰處有一個亭子,朱紅漆蓋頂上覆著一層白雪,在山間甚是雅致,皇上遠遠瞧見了,回頭對李德福吩咐:“叫他們不必跟著了,朕去前麵亭子坐坐就回。”

李德福登山正累得氣喘籲籲,聽聞精神一振,傳令下去讓一眾禁軍侍衛原地歇息,他帶著我等禦前的人跟皇上繼續爬。

一堵巨石過後,就是亭子了。

皇上喜靜,微喘著氣道:“朕自己去。“說著已是徑直而去。

李德福回過頭來,朝我使了個顏色,口中冒著白氣:“跟著。”

山中灌木枯枝結著晶瑩白霜,能聽見前麵咯吱咯吱踩在積雪上的聲音。

我走得輕且慢,但皇上仍是察覺到了,一回頭見是我,目光先朝後麵望了望,見那巨石掩映下,不見旁的人,便又走了回來,牽著我的手走至亭下。

難怪此處設一處觀景台,隻見對麵陡峭峽穀嶙峋,深不見底,一條闊大白練由上而下,原是瀑布成冰。

因暖陽照耀,有積雪化開,竟在半空中凝結成氣化做一道彩虹。

我從未如此近得瞧過彩虹,不由道:“真美。”

“這等奇景,隻在險惡之地可見,還需攀山越嶺,勞苦費神方能看到,看來人間事大抵如此。”皇上沉聲道。

我扭頭看他。他披件石青金絲灰貂大氅,金冠束發,白淨清冷麵龐被光線照著,玉一般冷潤。

他雖握著我的手,目光卻深沉望著前方,周身又散發出沉鬱得落落寡歡。

或許察覺出我的凝視,他回過神來,伸臂攬住了我,用他的大氅將我包在懷裏。

外麵的風聲忽地變小,隻有他沉穩有力的心跳聲,如夜間馬蹄奔騰。

他身上淡淡的瑞腦香鑽入鼻端,我的臉一點點變得熱起來,側身微傾站立著,好不那麽貼近。

忽然一陣微弱的酒香襲來,皇上一低頭,冰涼的唇已落下,如一隻蝴蝶輕輕停下,並不再動。

柔軟的、馨香的氣息,令人無處可逃。

皇上的呼吸卻已逐漸急促,他終是攫住了我的唇,舌尖刮了進來。

摟著我腰的手,不知何時捧著我的頭,溫熱的手掌心壓在我的耳朵上,耳中變傳來嗚嗚的空鳴聲。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鬆開我,俊秀雙目中如倒映著彩虹,流光華彩,默默看了我一會兒,嘴唇一抿,愉悅笑道:“朕此時方知周幽王為何為博美人一笑,烽火戲諸侯,朕方才竟想不要這江山又如何,就與你在山林之中過尋常百姓日子,也是一種福氣。”

我大膽仰頭望著他,他眉宇雖有柔情,仍是堅毅,濃眉頗有英朗之氣,隻是眸底神情有常年久月的壓抑。

再堅韌的人,在不可逾越的困境前,亦是挫敗灰心的。

灰心,但心中的火不滅。

他便是。

他適才的一番話,不過是無奈到極處寬慰自己罷了。

就如我曾經對自己說與趙長卿做知己也好,是一樣的。

我望著他,說:“皇上是明君,有抱負,有魄力,心有猛虎,豈是周幽王哪樣的昏君可能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