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是狩獵日。

細碎薄陽透過林中枝椏,映在人臉上格外舒適。

隨扈的王宮大臣、侍衛神采奕奕,隻等一聲令下就殺入狩獵場。

皇上騎一匹黑色駿馬,居於首位,眾人團簇中,隻能看見他赤金鎧甲的飛肩,玄色披風垂下,背影極其神武。

“四下散開!霍將軍護駕!”

皇上沉聲下令後,他身後的霍澤睿隨朗聲道:“臣領旨!”

小太監亦傳令下去。“四下散開“的聲音此起彼伏,驚起林中的寒鳥撲棱棱飛向丘陵山林深處。

兩個侍從抬著一個鐵籠子出列,籠門一開,一隻成年公鹿飛快躥出。

與此同時,皇上已搭起弓,手臂抬起,“嗖”得一聲破空聲後,那逃入林中的鹿腹部中箭,一頭栽倒!

“萬歲!”

“吾皇威武!”

山呼聲中,皇上策馬揚鞭,已是向東馳騁開去。

王宮大臣四下散開,朝其他方向而去,獨霍澤睿率著百餘人部下追隨著皇上。

蹄聲呼聲漸遠,揚起的塵土歸於平靜,李德福下令回禦營侯著。

因狩獵出行,諸事從簡,隨行內官不多,且都是皇上身邊的老人了,於是李德福與我們走在一起。

他笑眯眯道:“來上林苑這麽些日子,可算見到皇上笑了,今兒晚上前殿慶宴,用不著你們,你們也鬆快鬆快吧。”

玉婷笑道:“每回狩獵咱們萬歲爺都歡喜得緊,也不知大臣中誰會拔得頭籌?”

她自顧自說完,又馬上說:“我猜一定是霍將軍。”

我扭頭瞧著她抿唇微笑的樣子,不由得也是一樂,覺得有趣。

霍澤睿尚未娶妻,看來是許多宮閨女子傾慕的對象。

李德福難得隨和,道:“那是,你沒瞧見皇上讓霍將軍護駕麽?他要不拔頭籌,誰敢拔?再說,霍將軍可是上陣殺敵的主兒,獵些野味那可不是信手拈來!”

剛一擦黑,前殿的慶宴就開始了,絲竹聲穿破暮色,遠遠傳來,如悄悄漫上來的水,不知不覺就讓人沉溺其中。

我靜站在廊下,玉婷一掀布簾探出頭來:“你站外頭做甚麽?不冷麽?快進來吃烤肉,可是有新鮮的鹿肉呢!”

我邊朝屋裏走邊說:“我不吃鹿肉,你們吃吧。”

幾個禦前的人湊在一起,爐子架上有幾條鹿肉,還有整隻的野豬腿。

侍奉筆墨的楠江搬來一大壇桂花釀,招呼大家圍在一起。

火爐炭足,肉烤得快,調料撒上去,肉香撲鼻。

負責烤肉的是禦膳房的小應,他將剛烤好的一塊肥瘦相間的鹿肉率先遞給我,客氣笑著說:“玉如姐姐,您先來嚐嚐。”

“呦,你這馬屁可要拍到馬腿上了,你綠如姐姐不吃鹿肉,來,給我吧!”

玉婷伸手就去搶,小應忙去護,嘴裏“哎哎”喊著,就是不給。

其餘人都瞧過來,雖大家臉上都笑嘻嘻的,但我還是覺得難堪,便說:“我這兩日停了食,吃不得這些東西,你們吃吧,我去外頭散散。”

玉婷終於搶過碟子,先咬下一口鹿肉,笑道:“可別走遠了呀,小心外頭有蛇。”

營火點點,像碎星落了下來,天黑透了,倒顯出了淡白的月光像籠著輕紗一般皎潔。

早春的蟲子唧唧做響,四下寂靜,我沿著營帳前的一條小溪往前走著。

墨色的溪水倒影著月光,空氣中有泥土的清香,雖有些涼,但這樣寧靜的夜晚卻是難得。

我不覺走得遠了些,正打算折返時,見前麵的溪水開闊,一大片蘆葦在月色下擺動,於是我信步走過去。

待站了會兒,忽見蘆葦晃動了下,竟然從裏麵冒出一個人來,我嚇了一跳,忘了要轉身。

這才看出蘆葦叢中有一塊巨石,那人適才就坐在石頭,一站起身來才顯露出來。

霍澤睿冷峻的麵龐出現在眼前,他已卸下戎裝,換了常服,彷若瀟灑的世家逍遙公子。

手裏還提著一壺酒,靠近些便能聞到他濃鬱的酒氣,他圍著我轉了半圈,這才確定眼前之人就是我。

但語意仍是不敢置信,他目光灼灼,“婉歌?”

我也未料到會在此處遇見他,慌忙下就要走,卻被他拽住衣袖。

“你別走,跟老子說兩句話。”

他真是喝醉了。月亮隱入一大團浮雲中,夜色掩護了一切,潺潺溪流清晰又歡快,此處又偏僻,決計不會有人過來。

我也有話要問他,便拉著他的衣角躲到一顆參天古木後麵,仰頭問道:“董飛郡好麽?”

他“嗬”得低笑一聲,“你還真是隻為別人活著。好,他好得很,我帶他到我軍營,想讓他當個行長,他倒好,不幹!非要跟我管帳的師傅記賬,現在我營中的賬目都他管著呢,我花一文銀子都得朝他要,你說他好不好?”

我聽他說完,也低笑一聲。

“他長高了,變壯了,像個小大人一樣,下棋我都下不過他了。”

霍澤睿擰開酒壺,仰頭喝下一口,又低頭看向我,他的嘴角還沾著酒水,目光像網一樣。

我就知他喝醉了,於是後退兩步,福了福身子,低聲道:“玉如多謝霍大哥照拂。”

“玉如,”他扭頭看向別處,”嗬,玉如……”

“霍大哥沒有旁的事,玉如就告退了。”

我轉身要走,就聽他嗓音慵懶地說:“皇上此次狩獵是為了建親衛軍。他開始防備未央宮那位了。”

我腳步稍頓,仍是朝他施了禮急匆匆離開。

快走回營帳時,玉婷忽然從夜幕中跑出來,著急地拉住我:“快!快!皇上回帳了,李公公到處找你。”

我快步走到禦帳前,抬手拭了拭額頭上的汗,才腳步輕巧地走過去。

李德福守在外頭,一瞧見我,忙壓低聲音說:“你這是去哪兒了?還不快進去伺候著。”

帳中燃著數盞巨臂燭火,照著裏麵亮堂堂的,隻有皇上一人在裏麵,正在案前寫著什麽。

我端了茶過去,他恰好落筆,含笑接過茶來。

我用餘光看去,白淨的宣紙上,寫著三個大字:羽林衛。

“你猜朕今日都獵了什麽?”他端著茶碗,嘴角是掩不住的笑意,神采飛揚。

我總見他沉鬱的模樣,乍然見他這樣舒暢開懷,心中一陣恍惚。

他笑起來也是這樣眉眼彎彎,眼睛裏閃著光,自信傲然,若他手中有把折扇,回頭時搖上一搖,便是記憶中的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