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扶皇上到外頭歇息!”太後不容置喙地下命令。
淩亂腳步聲響起。
蘇嬤嬤道:“皇上還是在外頭等著吧。”
“都給朕滾!一幫狗奴才還想挾持朕不成?”皇上的聲音已是氣急。
“皇嗣是要緊,但比不上龍體重要!皇上如此任性妄為,不顧禮法忌諱,哪有一國之君的樣子?傳出去叫人知道你為了一個女人瘋了魔,成何體統!女子生產本就凶險,既是出了岔子,那便是命定如此!”
“皇上今日若是進去了,那才是讓董昭儀成了罪人!你如果連這點兒女情長也割舍不下,如何殺伐果斷?如何讓江山萬民信服?”
太後威嚴霸道,擲地有聲。
皇上的聲音低沉如煙,緩慢一字一句:“朕何時像一國之君?”
“放肆!”太後的聲音厲澀得可怕:“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母後想讓兒臣殺伐果斷是麽?”皇上語意似有生硬刮冷的嘲諷:“好,餘五丁衝撞董昭儀,致皇嗣受損,罪不可恕,即刻仗斃!其蔭親胡光田革去少府官職,全家流放黔州,終生不得入京!”
胡光田是餘五丁的外甥,借著餘五丁在宮裏的勢,一步步做到了少府,掌管著宮裏的土木建造。
這是個肥差。又是太後跟前的紅人,因此在宮裏也是極有聲望的。
太後厲聲厲氣,似是氣極了,明顯氣息不穩:“餘五丁告訴哀家,是董昭儀自己摔倒所致,就算有罪,罪不致死!更不致牽連他人!”
“眾人所見,是餘五丁推搡了董昭儀,母後何須維護一個奴才!兒臣就算誅他九族都不為過!”
“啪”得一聲摔打聲後,有珠子落地的聲響。
李德福驚呼:“太後息怒!”夾雜著眾人撲嗵撲嗵跪地的聲音。
“你……”太後剛一開口,就沒了聲響。
“太後!”
“母後!”皇上急聲道:“快傳太醫!”
……
嘈雜聲漸沒有了,門“咯吱”一聲重新關上。
我微微轉過頭,眼前是模糊的昏黃,我渾身氣力都被抽空了,隻聽見穩婆焦急道:“再去拿盆熱水來……”
醒來時,天已透亮,繡金胭脂紅床幔低垂,銷金大鼎焚著雪鬆香。
我躺在自己宮裏的床榻上,剛一醒,渾身出了汗,透濕了寢衣,膩膩的粘在身上。
我稍動了動,玉婷就低喚:“娘娘?”
我隻轉過頭朝外頭看,玉婷輕聲道:“徐太醫剛為娘娘請過脈,這會兒正和皇上在外殿呢。”
“現在什麽時辰?”
“回娘娘,巳時三刻了。”
“太後昨日暈倒,可躬安?”
玉婷眼圈立刻紅了:“太後是老毛病犯了,有太醫們仔細照看著。娘娘您……您一心裝著別人,自個兒的身子都不顧……您都昏睡三天了。”
她是傷心我肚中的孩子沒了。
“玉姐姐,皇上傳你問話呢。”素兒探頭過來。
玉婷抹了抹眼睛,走了出去。
素兒扶我坐靠起來,我伸手向枕下摸去,沒有摸到東西,素兒忙道:“娘娘找什麽?”
“我的經書呢?”
“娘娘產褥多汗,彩蝶她們換被褥時擱在了案上,被徐太醫瞧見……拿走了。”
“知道了,扶我下床。”
“娘娘剛剛小……還是在**躺著吧。”
“你扶我就是。”我低聲道。
殿中一重重的金絲竹簾放了下來,又經過一重鮫紗簾,最後又一重珠簾,影影綽綽間,能看見他的身影。
玉婷跪在地上,“……娘娘喜歡讀這本經書,常常臨睡覺前也要翻一翻,這是太後賜下來,叫娘娘抄經用的……”
隔著簾幕,裏麵一片死寂。
“皇上——”徐太醫低喚了一聲,皇上才沉聲道:“下去吧。”
徐太醫默然離開。
玉婷也率著宮女內官盡皆魚貫而退,簾外隻剩了他。
我撥開簾攏,珍珠簾子刷拉拉一陣亂響,眼前豁然一亮。
他正坐在窗下,日光透過蟬翼紗落在他身後,隻能看到朦朧的輪廓。
因為我這樣驟然而出,他立刻站了起身,大步走過來,越近,他清瘦白淨的麵龐逐漸清晰,濃眉入鬢,俊秀眼睛裏盡是擔憂和心疼。
見到他前隻覺得苦,隻覺得疼,死了一回似的,卻總算是捱了過來,而且滿心都在思慮他可是忍耐到了盡頭。
但一見到他,委屈自己翻湧而出,說不清是入戲太深,還是吃足了苦頭,眼眶一熱,眼淚刷地落下來,人綿軟無力,木偶般站著不動。
“別哭,”他小心摟住我,手扣在我的後腦,艱澀道:“我們還有以後。”
“我害怕。”我低低啜泣。
“不會了……朕不會再讓人害你……”他摟緊了我,幾欲將我揉進他身體裏。
六月中旬,羽林衛斬殺禁衛軍統領,喬裝成宮人,隨皇上至長樂宮,將臥病在床的太後軟禁。
對外,宣稱太後要靜養,不見外客。
朝臣奏折隻送皇上一人批閱,朝廷大小事宜全由皇上做主。
小產滿月後,我去長樂宮探視太後,守門的小太監是李德福的徒弟,見是我連忙放了行。
長樂宮一應還和從前一樣,宮人也是以前那些人,但卻隻能跟太後守在長樂宮,一步也不能出去。
太後的病延宕至今,始終臥床不起,宮裏處處彌漫著藥味,我摒退外殿值守的宮女,緩步走進內室。
蘇嬤嬤正喂太後喝藥。
“叫這個妖孽出去!”太後指著我,厲聲道。
我笑笑,走過去從蘇嬤嬤手中奪過碗,斜睨了蘇嬤嬤一眼:“你出去,本宮有話要對太後說。”
“哀家和你無話可話!你滾出去!”
蘇嬤嬤斂目道:“恕奴婢不能從命。”
我用白玉勺子輕攪著烏黑的湯藥,“你若是還想侍奉太後,我勸你還是去外頭為太後準備些可口的甜羹吧。”
蘇嬤嬤看了一眼太後,乖乖退了下去。
我舀了一勺藥,送到太後嘴邊,她憤然別開了臉,我也不勉強,放下藥碗,緩緩起身:“這些藥又不對症,不喝也罷。”
“你說什麽?”太後雙目狠狠盯著我,她太陽穴的血管在突突跳動。
我忍不住想笑,她這樣一個跋扈霸道的女人,也有這樣掌控不了自己命運的一天。
我真的輕笑出聲,望著她,道:“從你第一次讓我抄經書時,我就知道那經書含有麝香,你自以為做得隱秘,旁人怎麽也不會想到經書有問題,可你瞞不了我,為了回報,我抄給你的那些宣紙也加了些東西。”
“我的字跡是不是很賞心悅目,我抄寫的時候可認真了呢,寫得又大又端正,就是為了讓你喜歡看,常常看。”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太後,你這麽信奉黃老之道,無為而治,為何還將不合你意的人統統趕盡殺絕呢?”
太後掙紮著要下床:“你竟敢謀害哀家!哀家絕不輕饒了你!”
“嗬!你做了初一,就別怪我做十五!我勸太後還是省些氣力吧,我可聽說你一怒之下把我寫的那些經書都燒了呀,你叫皇上還怎麽信你?何況聽說睢陽王連日來都上折要入宮探望太後你,皇上正為此事傷神呢,怕是沒心情來聽你汙蔑我!”
“你說睢陽王要入宮?”太後強撐的身體忽然頹敗下來。
“對啊,睢陽王孝順,堅決要來呢。”
太後緩慢躺了下來,閉上雙目。
過了會兒,才睜開眼,”哀家小瞧了你。”
我深深籲了口氣,快走到門口時,低聲道:“是你逼急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