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孽。
太後在世時,數次因我與皇上爭吵,都會這樣稱呼我。
她薨逝後,皇上雖能夠親政,但喪母之痛,令他心情低沉了很久。
況且國事繁重,這段時日,他著實過得不輕鬆。
今日難得鬆快些,我偏偏又讓他想起以前。
他臉上笑意猶在,但眼底的綺漪已是消退,神情逐漸嚴肅,不可侵犯的帝王之氣油然而生。
像是一道天塹訇然劃下。
我自知失言,敗了他的興,腦中轉著念頭,試圖去挽回。
可忽然想起自己大可不必了,也就沒再說什麽,隻靜靜跪坐在他一旁。
是的。大可不必討他歡心了。
雖然還有一件極重要的心願未了,且這心願是否達成,就在眼前的奏折之上,可是也不必了。
因為有蘇韓胄在。
皇上原本就和蘇韓胄政見相投,今時今日,已無人能左右皇上的意誌,蘇韓胄早晚會受器重,有他在,就一定會幫董家平反。
何況我是後宮妃嬪,冒然議論奏折,隻怕會令皇上生疑。得不償失。
這些日子,皇上幾乎日日召蘇韓胄進宮議事,朝中雖然還沒有什麽大動靜,但我想應該也不遠了。
就像案上這本奏折,就是一個苗頭。
皇上意興闌珊,撿起奏折,輕歎一聲:“眼下的確有件難辦的事要處置。“
他說:“朕剛登基時,信心百倍,有諸多想法,其一就是宣揚儒術,朕一心想要以儒學論術治國,隻可惜太後不許,還將當時的禦史大夫、郎中令免職下獄,這之後,朝中上下無人再提儒學。”
皇上語意遺憾。隻是遺憾。
而他的遺憾與我卻是血風腥雨,滅頂之災。
我知道我不該開口,可還是情不自禁說:“京兆伊,董仲嵐,他也是受牽連的大臣麽?”
皇上沉聲道:“是,說來他不該有那樣的下場,他不過是私下寫了本冊子,就被太後抄家問斬。”
他頓了下,無奈道:“就為了震懾他人……難怪如今還有人為他鳴不平。”
他說著,忽然轉頭看向我,溫和道:“這董仲嵐倒是與你同宗。”
他的聲音不大,但一字一字像化作了重錘砸在心房,簡直不能叫人呼吸,我的臉色一定不好,因為皇上伸手觸上我的額頭:“怎麽了?哪裏不舒服麽?”
“皇上,”我暗吸一口氣,勉強笑笑,“臣妾無礙,隻是不忍聽這些世間慘事罷了。皇上打算如何處置這些陳冤舊案?”
他頗犯難,道:“即是沉冤舊案,重提勢必牽連許多,何況這些往日的大臣大多都已身故,再提也無宜。”
“皇上既然尊儒學,往後勢必要推行出去,若是為那些蒙冤老臣平反,或許對新政施行有用。”我道。
他放下奏折,沉吟不語。
我枯坐不動,望著他的刀刻般清俊的側臉,心如急鼓擂起,生怕他會責我妄言幹政。
良久,他終於開口,看向我,目光矍鑠:“朕的確有推行一個新政的想法,昨日蘇韓胄向朕提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這提議甚得朕意,若真能如此,朕必將創下一個盛世!”
他幾乎是自然而然與我說這些,絲毫不避諱,我的眼眶酸澀,幾乎熱淚盈眶,心中滿是對他的感激。
又像是劫後重生,心有餘悸。
勉強壓抑住心緒後,我垂眸道:“皇上必能得償所願。”
他身子微朝我傾來,手撐著下頜,目光脈脈生情,低聲道:“朕晚些時候就去看你。”說完嘴角微揚,笑容極其愉悅明朗。
他自小生長在壓抑的氛圍下,開懷笑時亦是內斂至極,隻不過是眼睛微彎,嘴角微微上抬。
我微微笑著,緩緩走出宣室,出了外殿的門時,覺得臉都僵了。
傍晚時分,李德福過來傳話:“二皇子突然病了,皇上去了漪瀾殿,隻怕是要到很晚了,皇上擔心誤了娘娘休息,就叫奴才來回娘娘,讓娘娘早些歇息。”
“知道了,下去吧。”我懶聲道。
“諾。”李德福眼珠轉動,許是詫異我的冷淡,想了想,笑道:“事關二皇子,皇上才去的那邊的。”
我抬眼看他一下,哼笑一聲:“我不在乎這個。”
李德福麵色有些尷尬,訕訕退下。
窗下兩盆桔梗花開得正盛,往日焚的綿密甜膩香氣仍然無處不在,珠簾映著暖黃的燭光漣漣生輝,熱氣從窗隙間鑽進來,李德福的身影在帷幔處一閃,就隱去了。
我猛地站起身,喚住了他。
他飛快回來,低眉順眼道:“娘娘還有什麽吩咐?”
我打開紅漆鈿翠的櫃子,從裏頭拿出一個手帕,隨意地遞給李德福:
“拿去給皇上吧。”
初來這裏,我繡過一方手帕,原不是繡給他的,但卻被他撿到,這之後就成了他隨身之物,所以我又為他繡了一個,用金線繡龍紋,正經的禦用之物。
李德福這才眉開眼笑,滿意退下。
玉婷端著清茶過來,正巧與李德福遇到,她聲音歡快,笑著說:“喲,李公公來啦!”
李德福壓低聲音叮囑了句什麽走了,玉婷奉上茶,關切地望著我:“娘娘可是累了?”
我輕“嗯”了一聲,問她:“其他人呢?”玉婷回道:“素兒晚膳後說是不舒服,許是睡下了,其他人都在外殿忙著打掃。”
“去把竹簾放下來。”我低聲吩咐,玉婷應著麻利去做。
我轉身拿鑰匙打開一個匣子,玉婷過來時,我將匣子放進她懷裏,說:
“皇上派你來我這裏,原是為了我安胎,如今我既沒了身孕,你還是要回禦前侍奉的,咱們兩個有同屋之誼,你又跟我一場,這些都是皇上賞的,我在宮裏用不著,日後你是要放出宮的,你拿去吧。”
玉婷驚訝:“皇上要我回禦前侍奉?李公公剛才來說的?”
“這倒沒有。不過也快了吧。”我將鑰匙也放在她手心裏,轉身要去**。
“呀!這麽多好東西,娘娘,我可不敢要。”
我回頭看,玉婷已經掀開了匣子,裏邊的翡翠、寶石、東珠隔老遠都透出光華來。
“你收著吧,別叫人瞧見了,我累了,想要睡了。”
玉婷過來侍奉我躺在**,不停地說著話:“侍奉皇上雖然也好,但我還是喜歡跟娘娘在一起,特別的自在……”
帷幔放下,內室昏沉沉的,寂然無聲。
我翻身坐起來,從荷包中倒出一粒藥丸來,拿在手中時,不禁望著外麵暖暖的一點燭火出了神。
白天,蘇韓胄又讓人送來信,隻兩個字:功成。
我忽然明白,根本沒有全身而退,隻有永遠沉寂、消失,才能不被人察覺。
在入宮之初,我就該心知肚明,我進宮,不是為了我的前程,我的歸宿,甚至是生死都無關緊要,我就像一個死間,隻求任務完成。
我輕歎一聲,重新躺下來,正要含下那顆藥丸,玉婷卻歡喜地進來回稟:“娘娘,皇上來了。”
那藥滑入絲被褶皺之中,再尋不見了。
我混混沌沌坐起來,任玉婷慌裏慌張為我攏發收拾,還來不及穿上外衣,皇上已經進來。
他站在簾外,海青團龍常服看起來與那昏暗融為一體,李德福使了眼色,一屋子的太監宮女皆退出去。
我找了外衫披上,走上前接駕:“皇上怎麽來了?二皇子不是病了麽?”
皇上緩步過來,伸出手一用力,便攙我起身。
他端在軟靠上,直直望著我,我心裏愈加疑惑,亦望著他道:“二皇子還好麽?”
他並不答話,冷肅的眉宇竟有無限寂寥,半晌他眼斂微動了動,看著黃花梨矮桌,淡淡地道:“你這裏不是常奉一套棋盤麽?怎麽收起來了?”
我不知他是何意,隻得道:“皇上近日政務繁重,總在宣室待著,臣妾就收姑且先收起來,皇上怎麽問起這個?”
皇上臉上浮出一絲笑意,我這才心安了些,卻聽他說:“你是怨朕來得少了麽?”
“臣妾絕無此意。”我垂眸靜站在一旁。
“你怎麽不過來?”我抬起頭,但見他朝我虛虛伸出手來,麵色凝淡,目光凝滯,望著我又似神思在別處。
我從未見他有這種神情,沒有來的惶惑不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