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是醒了?”一個耳熟的聲音響起。
我聽不真切,像是在夢中一樣,吃力地抬起眼皮,卻隻能看到模糊的影子。
那聲音還在低聲嘟囔:“她、她醒了?本宮怎麽一來她就醒了?”
“娘娘!娘娘醒了!萬昭儀,奴才要去通告太醫,先行告退!”
我已能聽出,這是我宮裏的小宮女桐花。
萬昭儀應了聲後,室內突兀地安靜下來。
有衣裳窸窣聲靠近。
我想動,全身綿軟無力,眼皮都似抬不起,腦中卻忽然清晰地湧來許許多多事,一件件如利箭簇擁射來!
我以為時光還留在那個滿是花香的光景,一醒來,才發覺已是時過境遷!
每一件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玉婷!
我痛楚地蹙起眉來,眼淚順著眼角直滲進鬢角中去。
“董貴人?”萬昭儀低聲喊了我一聲。
我實沒有力氣與她斡旋,此時更不願見她,便閉目不動不言。
過了會兒,她的貼身宮女香菱道:“怕剛才是夢魘吧?娘娘您瞧,她流淚了。”
“夢魘?夢到什麽了?”萬貴人低聲道:“她剛才喊了什麽?長……青?”
“好像是呢。”香菱道。
“嗡”得一聲,趙長卿的名字從萬昭儀口中輕飄飄說出,卻像是重錘砸在我太陽穴處。
比起陳貴人說出我與霍澤睿是舊識,更讓我震動。
趙長卿才是我心底最大的秘密。
“太醫不是說,她有可能醒不過來了麽?”
萬昭儀不再議從我口中喊出了什麽,隻壓低聲音嘀咕著,說話間,一股香氣漸近。
珠簾微響,一個陌生的女子恭聲道:“聽桐花說我們娘娘要醒了,她去請太醫,叫奴才過來侍奉。”
香氣倏忽遠去。
萬昭儀道:“你出去吧,有本宮在這裏守著,董貴人還沒有醒,你莫要帶了疫病進來。“
“諾。”
疫病?
莫非宮裏有了時疫?
難怪我這裏這麽冷清。即使我是不得寵又無母族後盾的妃嬪,也不至於病中身邊無人。
這樣看來,宮中瘟疫情形該是十分嚴重。
香氣又近,愈來愈近,下一刻我的口鼻就被人用手壓著手帕覆上。
“娘娘……”香菱驚呼一聲。
“怕什麽?我倒要看看,她醒沒醒。”
萬昭儀輕聲道:“我知道分寸。“
難為宮裏一團亂的時候,她還有心念記著我。
若真是有時疫,上至皇上,下至奴才,都會惶惶不安,自顧不暇,誰會關注一個不得寵的妃嬪?
萬昭儀倒不那麽笨,來折辱我的時機選得好。
她嘴上說知道分寸,心裏頭隻怕早就想要我死了——她偷偷在太後送我的賀禮中放裝有誘蛇粉的鞋子,又讓人在桃林中放蛇,看似做得幹淨,卻愚蠢的用那時揚州新貢的織錦做鞋麵。
人人都覺得隻是一色花紋,布料尊貴,表麵上,一看是好東西,但越是好的東西,越稀貴。
貢品掖庭司有記檔,隻需查一查,就查出那匹花色的布料是她的。
就連掩蓋誘蛇粉的香料,也是用她常用的香。
我一門心思為了對付太後,旁的人我不願,也沒心情理會,便將這樁事算在太後身上。
但我曾提醒過萬昭儀,借誇她身上香味獨特、衣料是時興的揚州織錦,告誡她,她做的事,我一清二楚。
她那之後嚇得連忙換了香料,再不穿揚州織錦的衣裳,規矩了好大一陣子。
看來,這件事,始終是她心中的一道刺哇。
“你怎麽在這裏?”低沉清冷的聲音忽然響起。皇上來了。
我原本就要伸手去抓萬昭儀的手,聽到皇上來了,馬上雙腿胡亂瞪著,睜開眼,雙手用力抓住萬昭儀的手,好叫她從我臉上移不開。
雖然還是頭暈目眩,但她大駭的表情卻絲毫不錯地落入我的眼中。
我直勾勾盯著她。
腦海裏猝然閃過玉婷的臉,慘白的、結著一層冰霜的臉,心頭像針戳了一下似的疼,玉婷是為了救我!
我已經委曲求全,已經不顧尊嚴、臉麵,隻想苟且餘生,為什麽,還要任意擺布我,踐踏我!
萬昭儀能給我下藥,叫人放蛇嚇我,卻憑她做不來叫擺渡船半道壞了的事情。
那艘船,船底的木頭腐朽不是一日兩日了。
上頭鋪著毛氈,平日裏看不出來,但卻是一點點損壞,來回那麽多人乘坐,才不致察覺。
且不說萬昭儀如何買通船夫做這殺頭的死罪,單是這細發的毀船功夫,她都沒那耐心做。
但她知道了趙長卿,我如何也無法再容她。
“你……做什麽?你……鬆手!”她嚇得聲音都變了。
我“嗚嗚”低嗚著,偏頭看過去,皇上麵色鐵青,大步走過來,一把拽開萬昭儀。
她趔趄著摔倒在地上,又馬上爬起來,跪著挪過來:“皇上,皇上……臣妾冤枉……皇上……”
“滾開!”皇上抬腳踹在她心窩處。
這一腳很重,萬昭儀倒地後半晌都起不來,她的宮女香菱早嚇得跪地抖成一團。
他在我床邊坐下,麵容疲憊,隻一雙烏黑眸子明亮清澈,擔憂且驚喜地凝視著我,小心翼翼抬手拭去我眼角的眼淚,柔聲道:“別怕,別怕……”
我隻是更洶湧地流眼淚,彷徨無助地望著他,艱難舉起手來,輕輕撫上他的手,臉頰微動著感受著他的手心。
他眉間微動,身子明顯一僵,唇角輕輕動了動,用另一隻手拍了拍我的手,起身走下去。
萬昭儀依舊哭著喊冤枉,但卻並不敢再到皇上身邊。
我的眼淚流盡了,能看到她驚慌失措的臉。
其實我一直沒想過招惹她,沒想過在她身上花什麽心思。
因為她的心思,一眼就能被人看透。
愛也好,恨也好,她笑就是真對你笑,她翻白眼就是真得對你不屑。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爭什麽,誰得寵,她就去找誰的筏子,亦或被人使心機拉攏過去做冤大頭。
卻根本不知道去揣度人心。女人的心。
男人的心。
更確切的,是皇上的心。皇上的心,雖然從不單屬於哪一個女人,雖然從來不是真正用心,但那微薄的,一點點的歡喜,卻是後宮最有用的資源。
不,有了這些還不夠,還要有本事消受。
李德福進來了,我轉頭不再看,還是能聽到皇上冷冽無情的聲音:
“萬氏,意圖殘殺妃嬪,心思歹毒,手段殘忍,此等蛇蠍心腸,實有損皇族功德,賜白綾。念其母族於朝廷有功,不予追究萬家之責!”
萬昭儀被拖下去後,皇上又看見癱倒在地的香菱,厭煩道:“拖下去,狠狠的打!”
狠狠的打。自然是打死算數。
又過來兩個太監過了架了香菱下去,李德福也跟著退下。
外麵的喧鬧終於靜寂,淡淡晨光從簾後透進來,沐在他身上。
他遲緩地轉過身來,背負著手,遙遙看著我,並不上前,卻忽然開口:“何時醒的?為何無人向朕稟告,這幫奴才,個個死性不改!朕若晚來一步,那萬氏就得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