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一重珠簾,徐太醫跟著桐花進來,恭聲行拜:“臣見過貴人。”
語意疏離且平淡。
好像,與我同舟共濟,在血腥又殘酷的戰壕裏共處過的人,不是他。
雖然我早知他與我結盟,是為了所謂大業,可仍然覺得心寒。
不過也更讓我看清了,男人生性就是如此,為了所謂的事業,什麽都做的出,什麽都會舍得。
兒女情長的男人,也成不了氣候。
就像趙長卿,要不是他滿身心都撲在紮爾身上,他怎麽落得那般下場?
我似笑非笑,輕哼一聲,峙棋的手怔了下,這才吃下一個白子,擲進棋笥,在幽寂的大殿中,發出一聲脆響。
月滿則虧,水滿則溢;花滿則衰,愛滿則癡。
何止是男人,女人也當如此。
桐花見我久不回應,過了會兒方會意,道:“賜座。”
外間宮女便移了椅子過來。徐太醫低聲道:“謝娘娘。”
桐花率宮女內官魚貫而退。
這個老實姑娘,貼身跟了我這些日子,也機靈了。
過去在永延宮,她性子內向憨厚,很不起眼,隻在外間做些粗活兒,但我被救回宮後,隻有她一刻不離守著我。
在皇上突然駕臨永延宮時,也隻有她一人在我身邊侍奉。
而當時殿內炭火微弱,冷的像冰窖一樣,院子裏的積雪與枯葉摻混在一起。
且那日天氣本就陰沉,更顯得永延宮淒涼。
皇上平日裏隻知妃嬪宮裏溫暖奢華,不知一個“冷宮”,這尚算好的了——也幸虧過去有玉婷在,旁人做得過分就會被她一頓子罵。
皇上大發雷霆,當場將除了桐花外的內官發落到了永巷,重新讓李德福盡心挑了些人來侍奉。
新來的這些人,諸事倒是不敢怠慢,隻是相處時日短,還沒一個得心的。
桐花好歹知道我的性子,便成了我的貼身宮女。
隔著簾幕,我淡淡道:“徐大人,許久不見了。”
他說:“娘娘不該再與臣有聯係。”
“徐大人在宮裏多年,應該明白一個道理,過猶不及。你是太醫院大夫,為後宮妃嬪診脈,過去你侍奉過幾個月龍胎,突然疏遠,旁人反倒會覺得奇怪,”
我擲下手中的棋,幾步走過去,撥開珠簾,他見我猛然出來,慌忙起身。
我冷笑:“我是人,不是一顆棋!你也看到了,我就算躲在這個鬼地方,就算不去爭寵,還是被人容不下!除非我死了!大人當真這麽狠心?”
他終於抬起頭來,但仍未與我對視,隻是說:“可是一旦東窗事發,就會牽扯甚廣。”
“你們放心,我絕不會連累任何人,”
我冷冷地說:“你當真看不出麽?不是蘇大人的政見被皇上采納,而是我們的皇上早有此想法,過去他受太後壓製多年,卻從未放棄過自己的抱負,他要實行新政,獨尊儒術,罷黜百家,就算沒有蘇大人,也會繼續下去的,”
我回過頭:“所以,蘇大人站對了隊,走的一條坦途,很難再被撼動了。”
據徐太醫所說,宮裏藥材緊張,大夫忙不過來,許多做雜役的內官,患病後被隔離起來,得不到很好治療,死得更快。
因此有些人發了病,會想盡辦法隱瞞下去,直至病情加重瞞不下去。
這是其一。
其二,佟昭儀主管瘟疫事宜,她為了籠絡人心,為了不得罪人,一些主子,或是哪個宮裏主子的心腹患病,並不送至集中點,隻另找屋子隔離悄悄診治。
如此以來,時疫很難完全根除。
這些,太醫們大約心知肚明,可無人敢有異議,也無更好的法子。
一個是主子或宮中紅人,一個是卑賤雜役,先救誰,換做任何一個人,都是一樣的選擇。
而特權之所以是特權,在這等生死關頭,更能體現。
傍晚時分,我用了幾口羹便放下了箸,起身走至外頭,在廊下坐下。
暮色四合,遠處景物也瞧不清楚,水鳥的叫聲不時響起,叫得人心發慌。
小宮女正在上燈,一盞盞宮燈漸次亮起,也隻將四周照亮。
我想起祝福祿輕飄飄說過的話:“宮裏頭,每日要往外送兩車人。”隻覺得心慌氣短,悶悶得難受。
小太監過來傳報:“娘娘,方公公來了。”
方公公是掖庭司掌管侍寢的主事太監,他行了禮,賠笑道:“娘娘預備下吧,禦駕隨後就到。”
我落水後,病了許久,這是病愈後皇上初次要來留宿。
“桐花。”我心念一動,低聲喚了聲,桐花忙上前給方公公塞了銀子。
待他走後,我去卸了大妝,珠翠卸下,長發披散開,靜坐在內閣內撫琴。
皇上進來後,我欲起身行禮,被他擺手拒絕,示意我繼續。
宮女太監們服侍他洗漱後,便默默退下。
他新擦了我宮裏的桂花油,一走近便花香襲人,他移了張椅子過來,在我麵前坐下。
過了會兒,他竟從衣襟中掏出一支長笛,放在嘴邊,合著我琴音吹奏起來。
一詠三歎,極是風雅的名曲《幽篁》。
“獨坐幽篁裏,彈琴複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曲聲幽咽,伴著窗欞外的殘月疏桐,仿佛時光凝滯,如夢似幻,讓人忘卻前塵種種。
一曲畢,皇上輕笑:“至此一夜,便抵去數月煎熬,朕也就在你這裏才如此放鬆。”
我起身,還是施了一禮:“皇上日理萬機,臣妾能為皇上分憂,是臣妾的榮幸。”
他也站起身,負著的手微伸出,又垂下。
淡淡燭光映在他臉上,無波無瀾,隻深吸一口氣,淡淡道:“安置吧。”
並席躺下,靜默了會兒,皇上側身攬住我,呼吸淺淺落在我脖頸處,額頭輕輕蹭著我的臉頰,動作輕柔,似乎抱著我給他很大的慰藉。
我知他最近心中煩悶,此時忽然覺得他其實不是時時都是高高在上的君王,他亦有低落無助的時候,便不由得伸出手來,雙手摟住他的脖子。
他身子滯了下,便裹住了我,嘴唇親吻著我,手也不安分起來,很快便各自衣衫盡失,坦誠相對。
他將被褥拉起,將我與他蓋在裏頭,像是與世隔絕,隻有微弱的光,隻能看到他的輪廓,隻能感受他的氣息。
他健碩的身軀火熱,熟悉又陌生,我的心沒由來的狂跳起來,緊張不安,卻並不排斥。
不過半盞香,皇上躺下,深歎一聲,我隻他過去的不依不饒和貪婪,亦怔怔不能言。
過了會兒,我主動抱住他,輕聲道:“皇上為國事和時疫操勞過甚,早些歇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