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騎上小紅馬,一群馬忽然跑了出來。

其中一匹馬後麵拖著趙長卿,遇到草地顛簸,他的身子就被高高拋起。

翻轉間,隱約可見他一張臉上全是血。

而騎馬的人歡快地吆喝著,策馬揚鞭,馬嘶長鳴,唯獨沒有他的聲音。

“駕!”

我一揚馬鞭,跟了上去。

我在高地,跟著他們往前跑。

那群騎馬的漢子發現了我,朝空中甩著響亮的馬鞭,哈哈大笑,嘴裏汙言穢語。

我抽出羽箭,搭弓,瞄準。

跑在外側的一匹馬應聲倒下,嘶鳴不止。

那幾個漢子連忙勒馬止步,掉轉方向朝我奔來,喊著:“捉住她!別讓她跑了!”

我當然不會跑,趙長卿是我的丈夫,更是我的仇人,要死也要死在我手上。

一個首領模樣的漢子手一揮,其他人分散地合圍上來,但草原坦**無際,怎麽能攔得住我?

我的騎術和箭術是我阿爹親授的,他可是草原上令人聞風喪膽的勇士。

所以我迂回跑著,趁機不備就射出一箭。

趙長卿像破舊的麻袋似的被拖來拖去,身子軟塌塌的。

我心裏發怵,邊騎馬邊盯著他看,一不留神,被人從後麵用繩子套住,人猛地掉下了馬。

幾隻馬蹄在我麵前轉來轉去,頭頂是興奮得喝彩聲,他們似乎在討論怎麽處置我。

而我卻一瞬不瞬看著前方的趙長卿。

他頭發淩亂,渾身上下無一處好肉,深長眼睛緊閉著。

我不由自主地顫顫伸出手,要觸到他的肩膀時,遠處又傳來一聲女人的嬌斥聲:“布格拉!我殺了你!“

伴隨著馬蹄聲,那聲音漸近,圍著我的漢子紛紛下了馬,好像要去迎接那女人。

我根本沒心思去看是誰,趁機抓住了趙長卿的肩膀。

粗布的觸感下,是他的骨肉。

我眼眶發脹,聲音都不像是自己的,我輕搖著他,低低地喊:“趙長卿,趙長卿,你醒醒……”

風吹著他雜草般的頭發,撲打在他古銅色的臉龐上,他臉頰那道刀傷深可見骨,往外翻著血肉。

我猶豫地伸手去觸他的臉,手放在上方久久不能落下。

就是再好的創傷藥也治不好他的臉了,一定會留疤的。

趙長卿最講究儀表了,他不管碰過什麽東西都要用手帕擦手,遇到大太陽還要小廝撐傘,一把折扇不離身……

他失蹤這段時日,都經曆了什麽?

我刺穿了他的胸膛,他怎麽會沒死?

“古力紮爾!“

在我的手要觸到他的臉時,一聲驚喜的喊聲打斷了我。

我抬起頭,看到一張明媚燦爛的臉,她彎著腰,發飾上的串珠相撞做響。

她扶我起來,嘴裏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好久沒見你了,聽我阿爹說你嫁到了中原,怎麽又回來啦?哈裏克伯父還好麽?“

她是姑墨的小公主,叫娜寧。

我十歲那年,跟阿爹去探望阿翁,在沙漠露營時,遇到了她和姑墨王。

姑墨王熱情好客,邀請我們去王帳飽餐了一頓。

我比娜寧大一歲,她個子卻比我高。

我倆躺在沙丘下數天上的星星,帳裏大人們在喝酒歡笑,做別時,我們依依不舍,相約日後要一道玩耍。

隻是後來西北國連年戰亂,我們蒲類更是遷徙了好幾次,所以這之後我們再沒見過麵。

沒想到她長這麽大了,變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初見麵的欣喜稍縱即逝,我一看見她就想起阿爹拉著我的手,邊走邊說話的樣子,想對她笑一笑,卻怎麽也笑不出來。

她還不知道我阿爹已經死了……那樣強壯如山的一個人,變成那麽小小的一捧。

娜寧還是這樣無憂無慮,她歡快的像草叢裏的小鳥雀似的,兩隻眼睛璀璨生光。

我曾經也像她一樣啊,見到誰都笑,可現在我再也笑不出來了。

我別開臉,看著地上的趙長卿,問道:“你們姑墨的人為什麽要折磨這個漢人?”

娜寧似乎剛想起了什麽,“哎呀”一聲蹲下身,拍打著趙長卿的臉,“醒醒!趙先生,你醒醒!”

她竟然說得是中原話,雖然蹩腳,卻說得準確無誤……

她叫他趙先生?

我滿腹疑惑,也蹲下來,毫不猶豫探向趙長卿的鼻息。

感受到溫熱的鼻息後,我終於大鬆了一口氣。

繼而憤怒、怨恨、失望紛紛湧上心頭。

若是沒有旁人,我恨不得咬他的肉,剖出他的心!

娜寧探過他的鼻息後,朝手下招招手。

一個蓄著小胡子的男人抱著藥箱過來給趙長卿處理傷口。

而娜寧盤膝坐下,順手也把我拽在草地上,說:

“剛才布格拉說你要救趙先生,你喜不喜歡他?等我學會中原話,把他贈予你吧!”

小胡子男人正用刀割開趙長卿的衣服,他精幹的胸膛露出來。

“我才不喜歡他!”我將手中的草丟出去,一躍站了起身,往一旁走開了些。

娜寧跟過來,搭著我的肩膀,說:

“哦我忘記啦!你丈夫就是中原的男人,聽說是礦商的兒子,那你丈夫定是比趙先生強多了,說起來趙先生也不差,他會得可多了,我把他賣回來後才發現自己撿了一個大便宜……”

娜寧說,她是從一個販賣奴隸的手裏買的趙長卿。

賣家偷偷告訴她,千萬不要上了他的當,他說自己家富可敵國,隻要放了他就能拿到黃金萬兩,還說在坤山有他家的礦廠子,但他領著賣家去看,那隻是一個荒廢掉的地方,一個工人都沒有。

娜寧說,趙先生受過重傷,身無縛雞之力,多走一會兒路人就直冒冷汗,一遇陰雨天就咳喘個不停……

說他不死心,哄著她將坤山翻看了一遍,仍是沒有找到他所說的礦廠,沒有成群結隊的工人。

娜寧說,趙先生一定是得了臆想症,他一個奴隸怎麽可能是中原富家子?

她說:“不過,我還挺喜歡他,從沒把他當奴隸看,他懂得真多啊,我聽了好多中原的趣事……我阿爹說,等再過一年,就送我去中原,我是要嫁個天朝皇子的,所以一定得好好學學中原話……”

他們一群人浩浩****消失在草原深處,帶走了趙長卿。

我望著天邊,什麽都看不見了,還一直的看,一直看到眼睛發酸,才緩緩轉身離開。

嘴裏忽然發苦,苦到連唾液都是苦的。

就這樣吧,就這樣吧……就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