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和她們的學生官(一)2 女兵方隊 書包網

那是張英到連隊後的一天。宿舍裏充滿了新鮮和歡快。小聚餐。巧克力、奶油瓜子、佳美瓜子、五香豆、蘋果、梨、花生牛軋、果脯、米老鼠、大白兔、太妃皇後、葡萄幹、話梅、杏仁、廣幹、桔子,每人再泡上杯麥氏雀巢咖啡。

“咖啡伴侶呢?”李小芳叫了起來。

“我忘帶來了。”向前臉上露出遺憾。

“快到服務社去買一瓶。”

向前換上鞋準備出去。張英把向前叫住:“這綠色島上還會有伴侶?”眾人直感到掃興,眼睛茫然,想起了大都市,那裏有的太多了,咖啡廳、舞廳、卡拉ok、遊樂場、彈子房、花園、遊覽船、影劇院、還有迷一樣的大世界。

“對付著來吧!”林玲吆喝著。

“諸位,”又一條好漢進來驚叫一聲打住,製造效果:“塔斯社最新消息,本軍已來一位新任政委,貌極英俊、堂堂八尺、體重八十公斤,從總參指揮學院畢業,祖籍浙江,現住上海,芳年二十六。”

一陣嘩然。個個定住神,成金魚眼,臉色粉紅神情濃鬱漂亮異常。

“還不給咱哥兒們弄杯雀巢?”雙手插腰頓時腰圍細了下去,胸上的小肉團若隱若現,孫軍更漂亮了。

“有沒有女朋友?”李小芳粉紅著臉問。

“沒有吧,小芳,你快嫁給他吧!”林玲揶揄著。

“是呀小芳,你不是想找個一米八以上的嗎?這不來了嗎?”向前細聲說。

哄笑,孫軍打著響指,用京腔諢叫蓋了帽了。小芳奔過去把向前按倒在**。滿臉嚴肅,心情怡然,胳肢窩猛掏。嗷嗷聲不斷傳來。猛地小芳肛口“叭”一響,“導彈來了!”有人叫。

“讓阿姨親一下,快!讓不讓?”

“快!快!小芳!絕對刺激!”

整個房間轟轟鳴響。張英靜坐在那裏,仿佛又看到他去巴黎前夜夜亮燈的小屋,及那金燦燦閃爍著迷一樣光澤她永遠忘不了的故事。凱的《白色記憶》她讀了不下五遍,從此命裏注定她這個十六歲的少女要走向磨難。她亢奮了,充滿著美麗的幻想,編織著美麗的夢。月亮低了下去。調節燈打到最低檔。昏暗朦朧。在她的意識裏是一隻鰻魚一樣的手在她周身遊來遊去。昏暗中靜悄悄地響著喘息,散發出煙臭味的喘息。漸漸地,她嗅到了魚腥味,慢慢地魄消魂散。她覺得她一點一點地變成了小河。她想到了母親和幼兒園。喘息聲越來越大,在靜謐的夜裏格外**。

“一定要走嗎?”

他堅定地點點頭。

“不走不行嗎?”

更堅定地點頭。

她開始哭泣,嚶嚶聲打破了寂靜。“畢業一定回來嗎?”他用嘴封住了她,然後望著璀璨的夜空……

“吹號了沒聽見啊!”女巴頓板結著臉在樓道大叫。

抽筋。個個兔子樣竄了出去。隊列整齊地站著。“報告!”李小芳叫。眾人眼光齊刷刷盯住她們。女巴頓一聲不吭,冷漠地看著。良久才從鼻孔裏哼出兩個字:“入列!”張英走在最後,心裏生出陰冷。

“都有了,立正——向右看——齊!向前——看!”值班員轉身,麵向女巴頓:

“報告連長,隊伍集合完畢,應到九十八人,實到九十八人,請指示。”

“請稍息”,女巴頓走到隊伍中間;“同誌們!今天團裏給我們派來了指導員陳影同誌……”

陳影跨前半步,立正、敬禮,幹淨利落。這是他第一次出現在她眼裏。她盯住他,眼光象鴿一樣麻木、冷淡。他好象和她對視了,旋即又避開,後又對視。以後他說什麽她記不清了。她就感到他的眼光比女巴頓和藹。以後的事便使她感到這點。

她在宿舍裏看書,他進來了,一臉真誠善良。她破天荒為綠色島的幹部讓了坐。他問她為什麽不去散步。她沒有回答,她搞不清他來的真正意圖。沉默,有點尷尬。他又問她看什麽書。她心裏緊張。桌上這本書已被女巴頓當著精神汙染沒收了。這本是她讓別人從家裏寄來的。她沒動,心卜卜亂跳,身上感到有點熱。他走近翻過書,臉上露出驚訝和微笑。他看看她,“《美學要素》能讀懂嗎?”

事隔多年,她依然能準確地象電影一樣地回憶起當時情景,晚霞溫暖地照著,西邊的山被血一樣的天幕籠罩住。他翻過書,驚訝和微笑充滿他的臉。他久久地看著她,臉上閃過一絲或是平淡或是憂傷或是惆悵或是婉惜的表情。後來她無數次在夢中出現這表情。為這表情她還在夢裏哭出聲來。

後來,他跟她談了《美學要素》,談了克羅齊的直覺即藝術的美學觀點,談了東西方對克羅齊的評價,克羅齊對美學界的影響。後來他又問她還喜歡讀什麽書,說他有許多書,她可以去拿。立刻她整個地被征服了。

這是她第一次上機單獨值班。心噔噔地緊張慌亂,腦細胞高速旋轉。忽然舌頭不聽使喚,手指僵硬發麻。才是初春,額頭上滲出細細的汗珠,眼睛瞪得滾圓,發澀發酸。漸漸地視野有點模糊。似乎覺得指示燈亮,定神一看又沒有,一會又覺得亮了,定神一看又沒有。她摔了腦袋,緊閉了眼。張開,這下看清了,確實亮了。急著把塞子插上。

“59,要哪?”

“你怎麽回事?半天不接電話,是不是睡著了?”

嚴厲的責問。她醒了,同時一陣惱怒。“你要哪?”她克製著。她知道她的臉色一定很難看。

“要一班。”

她接過去,心裏直緊張。一班可是作戰指揮室,絲毫馬虎不得。她死盯著機台。看不上這綠色島可以,但工作不能出差錯。

是夜,電話開始減少,分貝數旋即降低,她稍稍鬆了口氣。腿有點麻,她微微伸伸腿,指示燈又亮了。“59,要哪?”

“你是59啊?我就要你呀!”

話筒裏傳來放肆的笑聲。她把塞子拔了。燈又亮了。

“59,要哪?”

“59號,不跟你開玩笑……”

她一聽又把塞子拔了。她心裏冒出股惡氣。燈又亮了。

“59,要哪?”

“59號,剛才是我不對,請你讓我把話講完……”

這次她沒拔塞子。“……我是車隊的駕駛員,姓曆史的史,文明的文。上海徐匯的。聽說你也是上海人,故想跟你認識一下。你上海哪兒的?”……她認識了她。就是這個史文,使她得了個團內警告處分。

或許並不是因為孤獨,但尼姑庵的生活使她難以忍受。一種想接近異性的渴望時時在心中萌動。她想,或許並不是她一個人有這種感受。上次李小芳神秘地對她講他對她有一種特殊的態度,滿臉生輝,神彩飛揚。她清楚隻有情竇初開的人才會有這種模樣。這天她值夜班,九點半後電話少了。她忽然衝起一股極強的孤獨和無聊。黑洞洞的機台陰森可怖。偶爾閃現出紅燈,若明若暗。後來史文來了電話,便神聊了起來。她心情頓覺舒朗。第二天,她剛起床,女巴頓把她叫去。走進連部遇到抽筋的臉。她一陣暈旋,腦袋嗡嗡作響。女巴頓嘴迅速張了幾下,眼珠瞪得銅鈴似的。兩道光從銅鈴裏射向她,她木然呆著好象還笑了笑。嗡嗡聲高了起來。忽然她拿過錄音機,她有點疑惑,她聽到了自己的聲音,聽自己的聲音真有趣。她還從來沒有聽過。怎麽會有自己的聲音?她認真地欣賞起來。後來她看到女巴頓的嘴使勁地張大,眼睛使勁地瞪大,她在想女巴頓是不是犯精神病。她覺得她這張臉挺可笑挺好看。她笑了。女巴頓怎麽拍桌子?手不痛嗎?她為她感到憐惜。她為她感到心痛。朦朧中感到女巴頓衝過來,在她麵前手舞足蹈,最後把她推出門去……後來女巴頓給了她一張處分,團內嚴重警告。

在走廊上他見到她,盯視她良久。她走開,有點無所謂。她想起了一句話:“人就是被人宰割的。”她輕視她,輕視綠色島……巴黎的那封信喲,導致了你下決心到你向往了一千遍的毛澤東思想的大學校去治愈你的創傷,去乞求友情,乞求同情,乞求慰籍……

陽光下,白色的製服,藍色的軍裙多漂亮啊……

那是看到瓜體上纏著透明晶亮的白蛔蟲後不幾天的下午,女巴頓臉又抽筋了。“嘟……”哨聲在大樓前尖利地叫著。姑娘魚貫遊出門集合成隊。靜穆。“點驗。”女巴頓嘴裏幹巴巴地吐出兩個字。又魚貫回去,迅速把所有箱子打開,準備讓檢查。非部隊發的東西一概不許有。於是小芳為保住她的麥乳精奶粉巧克力尖叫,然後眼淚噴出來象小便一樣輕鬆隨便迅速。當夜向前為她的一本聚十年的心血收集起來的愛情、友誼、警言、格言、隨想,她稱為小百科的筆記本被沒收並當她麵當作精神汙染銷毀而痛哭流涕。她哭得象三歲小孩。孫軍拿出北方的派兒,在宿舍裏扯著嗓子象唱京戲一樣罵街,以至於女巴頓百米衝刺一樣闖進來額頭脖子上布滿筋……林玲則在一邊悶肚子笑。因為她所有的禁物佳美瓜子大白兔金杯巧克力等全藏進廁所裏而免遭不幸。張英靜靜地坐在那裏,沒有象小芳那樣讓淚腺勞作一番。《紅與黑》《安娜·卡列尼娜》她不要了,書店裏多的是明天就可以去買。她最擔心最心疼的是那本《美學要素》,夾在一摞厚厚的草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