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珠心不在焉地應付敬酒的客人,飄忽的眼神來回於各個角落,也許之前她眼花了,但不可能一而再的認錯人。
那個人對她來說太熟悉了,他的樣貌氣息言行舉動早已在她心裏紮了根,忘也忘不掉,甩也甩不開。可是,他為什麽會出現呢?!他明明答應過永遠離開她的視線,為什麽又出爾反爾?!
在這麽特殊的日子,那個人突然現身,莫非是要向她示威,他要讓她牢牢記住曾經的恥辱過去的不堪,即使兒子出人頭地,她還是那個被人拋棄的怨婦!
碧珠微微眯起泛紅的眼眸,緊緊攥住手裏的酒杯,銀牙用力咬著下唇,舌尖滲出絲絲鹹腥,胸口那團怒火越燒越旺。當初那個人不告而別,拋下她和肚子裏的孩子,不知去向不知生死,可憐她單純幼稚,望眼欲穿傻兮兮地盼他回來。而他,就像憑空消失了一樣,幾個月後,仍是一聲音信都沒有,那時她才反應過來她連他家在哪兒有何親人都不曉得。
那個人來去都像一陣風,狂風般侵占了她的心,春風似的甜蜜還沒來得及感受,就悄無聲息地飄散了。他說過愛她一生一世,他發誓要永遠保護她,可是,就在她們母子命懸一線的時候,他卻沒有出現。
時隔多年,碧珠仍是恨他,盡管他來找過她,解釋他莫名失蹤的原因,但一切已成定局,他和她再也回不去了。她嫁給許萬山,為他生了兩兒一女,他們才是真正的一家人。那個不負責任的男人,他連自己都保護不了,有什麽資格帶她一起走。
夜風徐徐,酣意漸濃,碧珠想起過去,心底的傷不再覺得痛了,時間可以治愈所有的傷,情傷也不例外。她和天底下所有的母親一樣,孩子就是她的命,誰要是對她的孩子不利,那就是要她的命。
許家彥是她和許老爺的兒子,如今高中狀元風光無限,自然引來各種目光。同她一樣,那個人也恨她,恨她輕易放下了他,恨她一轉身就嫁給了別人。他是見不得光的人,他的人生隻有無窮無盡的黑暗,如果他一輩子忘不了她,那他就會一輩子恨她,他見不得她好,她越開心他就越傷心,他才不要她永遠做許家的人。
既然如此,她也無須再忍,若是這段孽緣必須有個了斷,那就由她來吧!漸漸地,碧珠平靜了下來,嫣紅的唇微微上揚,漾起一抹陰冷而決絕的笑意!
送走賓客,許老爺頓時沒了精神,臉色臘黃渾身輕顫,許家恒、柳葉兒和許家彥扶他回房休息,二舅爺酒足飯飽擦擦滿是油光的嘴巴,衝柳老娘笑笑,一副“俺早就知道”的得意樣,屁顛屁顛地跟去了。
許家昌和苗氏送走客人,累得直打嗬欠,交代管家收拾幹淨再去睡,夫妻倆摟摟抱抱地走了。玉順和王媽攙扶許老夫人回去,柳老娘和孩子們拎著沉甸甸的食盒喜得咧開嘴笑,孫雲雲和家人抬起爛醉如泥的孫小武,一步一回頭地離開了許家。
大家都有各自的歸宿,那麽她呢?!碧珠去而複返,院子裏亂七八糟,八仙桌上杯盤狼藉,整齊的草坪被人踩得東倒西歪,光禿禿的花莖風中豎立,哪裏還有白天的熱鬧景象!這就是落幕後的淒涼吧,不管台上再風光,都有獨自落寞的時候!
碧珠釋然地笑了,她不是早就看開了麽,還有什麽好感傷的。她迎著微風步入夜幕,沒人發現光鮮豔麗的二夫人麵若寒霜,沒人留意狀元郎的母親形單影隻,沒人在乎決絕之人心裏的絕望。
碧珠知道他在哪裏,他存在於黑暗中,就像偷偷摸摸的老鼠,不會讓你一眼看見,隻會在你看不見的地方胡作非為。碧珠伸手探向腰間,那柄小巧精致的匕首是他送的,當年決定跟他一起浪跡天涯,她就做好了豁出性命的準備,原以為這匕首再也用不著了,沒想到還有派上用場的時候。
他想見她?!好吧,遲早是要見麵的,她主動去見他,他會不會有所懷疑做出防備?!可是,她不去見他,成天提心吊膽沒個安生!這段孽緣因她而起,她不想連累許家,更不願意傷害孩子們!她要跟他徹底了斷,她要他離許家遠遠的……
碧珠正想著,忽覺手腕被人用力一扯,心呼不妙剛要喊叫,整個人就跌入了那副結實溫暖的懷抱。碧珠怔怔地瞪著眼前的黑暗,一動不動地聆聽逐漸狂亂的心跳,腦子裏“轟”的一聲炸開了,是他,是他……
往事潮水般湧來,她與他相識的畫麵逐一浮現,他總愛摸著她的頭,寵溺地喚她“丫頭”,他那雙手隻會舞刀弄槍,卻曾為她煮過半生不熟的白粥,他眼角的那道傷疤直入耳鬢,絲毫不覺猙獰反而更顯英俊。有關他的一切,碧珠以為自己忘得一幹二淨,不料卻是曆曆在目無比清晰。
碧珠的心漸漸抽痛,原來她的傷始終沒有愈合!
碧珠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愛情對她來說既奢侈又可笑,這些年來,沒有愛情她照樣過得很好!愛他的代價是錐心刺骨的痛苦,她忘不了車輪碾過的那一幕,她失去了他們的孩子,那個沒能見一麵的孩子!
仇恨使她拋卻最後那絲牽掛,碧珠深吸口氣,猛地將他推開,匆忙取出懷中匕首對著他:“我們做個了斷吧,你不要再纏著我了!”
碧珠的語氣出乎意料的從容,像是在說天氣怎樣之類的話題,黑暗中的那抹身影明顯有些愕然,抬腳想走過來,又怕刺激到她,仍是杵在原地。
“你還嫌傷我傷得不夠重嗎,我要你走,你為什麽要回來……”碧珠看他不做聲,聲音不知不覺提高了,“你是不是要我死了才甘心,好,你不是說還愛著我麽,你願不願意跟我一起死,我們的恩怨就到黃泉路上再算吧……”
話音未落,那道身影疾風驟雨般襲來,攔腰抱起碧珠足尖輕點騰空躍起。碧珠花容失色尖叫出聲,耳邊的風呼嘯而過,眼前一片模糊不清。許府丫鬟隱約聽見那聲尖叫,抬頭望天月朗星稀,連隻鳥兒的影子都沒有,納悶地搖搖頭繼續收拾院子。
碧珠從沒有過這種經曆,在他懷裏飛簷走壁,在半空中縱情飛翔,她不知道他要去哪兒,好像就要這麽一直飛到天邊。柔和的月光映照著他們,碧珠看著眼前剛毅的下巴,視線緩緩上移到眼角的那道疤,不禁恍惚,他們這樣算是了斷了麽,他帶她走就不會傷害孩子們吧。難道,她當真要跟他走,他是她的誰,他憑什麽帶她走?!
不知過了多久,他們來到郊外的樹林,他放下她,趁著月光深深地望著她。碧珠迎向他的目光,不似白天那麽威嚴,像是染上這層月色變得柔和許多。歲月在他臉上沒有留下多少痕跡,也許初見他時,他就已是飽經滄桑。
碧珠垂下眼簾,隨手丟掉那把匕首,她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匕首在他眼裏與樹枝無異。他看碧珠賭氣的樣子,嘴角揚起微微的笑,俯下身撿起匕首交給她,碧珠不肯接,他堅持。
“你的東西還給你,反正我留著也沒用!”碧珠轉過身,打量這片陌生的樹林,“你帶我來這兒做什麽,我死也要死在許家……”
“珠兒……”他從背後抱住她,感受她的顫抖,無力道,“如果殺了我能讓你解氣,你就動手吧!”
珠兒?!有多少年沒人這樣叫過她了?!碧珠無視自己即將融化的心,偏想他的無情冷漠,恨聲道:“你這種人不配弄髒我的手,放開我,我要回去!”
“珠兒,你不信我?!當年我身在牢獄,日夜牽掛你們母子,你可知道我連死了的心都有……”
“那你怎麽不去死,你死了一了百了!”
“不,我還不能死,我這條命是你的,我說過我要保護你……”
碧珠冷笑了聲,淒然道:“你的珠兒已經死了,你要保護的人早已不在人世,何苦執著!我不要你的命,我隻要你走得遠遠的,別讓我再看見你!”
“珠兒,你聽我說……”他焦急地扳過她的肩膀,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你要我走,我會走的,我不會再勉強你,看到你現在過得很快樂,我已經心滿意足了。”
碧珠不做聲等他說下去,他低下頭,輕歎道:“那個姓許的能給你的我給不了,你向往安定的生活,而我隻能在刀刃上過活,當初我不該帶你走啊,怪隻怪我放不下你……珠兒,沒有你我生不如死,害你失去孩子我一輩子都難心安,隻要你能幸福,我就別無他求了,你看……”
他從袖中取出一塊三寸見方的木牌,上麵深深刻著“吾子麟兒”,碧珠一看,不由淚濕眼眶,雙手捂住嘴沒有哭出聲來。
“麟兒是你給他取的名字,我們父子無緣未能相見,隻好把他帶在身邊,想他的時候可以說說話。這些年風裏來雨裏去,有命見你一麵已是上天厚待,像我這種雙手沾滿鮮血的人還能奢求什麽呢!”
他哀傷地看著碧珠:“我知道我不值得原諒,但是珠兒,我不能看你有難袖手旁觀啊!”
碧珠止住哭泣,搖搖頭說:“我過得很好,我不需要你為我做什麽……”
“不,你不知道,你的兒子家彥將有血光之災!”
碧珠定睛看他,隻覺全身血液漸漸凝固,心髒如同挨了一記重錘,幾乎快要喘不過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