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樓之石榴紅

個姑娘竟然還在,這時要再將鬥笠戴上已是不能,隻能微微側過臉。看她蹲坐在籬笆牆下,緊緊將魚簍抱在懷裏,一副無家可歸的樣子,看上去實在是可憐,他不由歎氣。

“要進來嗎?”他試探地問,其實覺得她不會回答。

梅六確實沒回答,不過她站了起來。

看來今日不弄清這位客人的來意是不行的。十一郎無奈,伸腳輕輕將柴門踢開,走進去將野雞扔在院子的地上,又在缸邊拿了木盆,將鬥笠中的蘑菇倒進去,這才抖去裏麵的泥土和草葉,把鬥笠扣在頭上。

回身,梅六果然默不吭聲地跟在後麵。

這姑娘究竟是怎麽了?任十一郎見慣各式各樣的人,也有些鬧不清眼前的情況。還好他心xing豁達,既想不通便不再去想,隻等待會兒問便是。

走進堂屋,他熟練地摸到桌邊點亮油燈,燈光暈開,將兩人都籠罩進去,這時他才發現身後的姑娘竟是比早前看到的還要狼狽。

紅腫的眼,淩亂的發,擦痕處處的臉,以及沾染著斑斑血跡和泥土的衣服……這莫不是從山上到山下滾了一圈?十一郎抬手撫額,一股說不出的無力感油然而生。

不得不取消先去生火做飯的打算,他現在必須做的事是去打一盆水來,先讓人清洗一下,然後給她把傷處理了。

剛走了兩步,他突然想起什麽,忙回頭,果然見到那姑娘正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麵,不由哭笑不得。

“你且坐著,我去打水,片刻便來。”不知道她是不是受了什麽刺激,他將本來便溫和的聲音放得更輕柔了一些。

梅六看著他,既不點頭也不搖頭。

雖然十一郎刻意將鬥笠壓得很低,但兩人離得實在近,加上梅六又矮他一個頭,被這樣看著,他總覺得有些忐忑,怕她是被嚇傻了,於是不再等她回答,快步走了出去。

梅六跟了兩步,在門邊時停下,目光緊隨著他忙碌的背影,再次落下淚來。如果是他……如果真的是他……她不敢繼續往下想,隻是緊緊地抱住了懷裏的魚簍,生怕會再失落一個半個石榴似的。

十一郎燒了熱水回來,見她臉上布滿了淚痕,不由微微皺眉,“怎麽哭了?”一邊說一邊擰了帕子遞給她,卻見她還抱著裝有石榴的魚簍,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這裏石榴多的是,你喜歡的話,我給你裝一筐去,現在先把那放下,也不嫌腥氣。”大約是看到了對方最狼狽的樣子,又或許是對方下意識流露出的依賴,讓他不知不覺中用上了對小輩的語氣。

梅六遲疑了下,衡量過眼前的情況,然後乖乖將魚簍放在腳邊,便要去接仍冒著熱氣的帕子。十一郎卻突然收回手,嚴厲地看著她血肉模糊的手掌,想要斥責,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看了眼她茫然不解的表情,他拉過她的手放到盆中,用帕子沾了水輕輕擦洗。

直換了三盆水才將她臉上和手上的血跡泥痕洗幹淨,然後又拿出針來,對坐在燈下,仔細地為她挑去手掌中嵌入的砂石和木刺。

因鬥笠擋著光的緣故,他挑得很吃力,不時要往後退一下,以便燈光照在她手上,但又不敢將燈拿得近了,以免把他的臉完全暴露在光線下。

梅六看著他專注而小心的樣子,淚水又要往外冒,被她生生咬唇忍住了,然而空著的手卻仿佛有自我意識般,突然抬起一把取下了他的鬥笠。

十一郎一驚,手上針差點戳進梅六掌心,幸得他反應快,及時收住了。忐忑地等了片刻,並沒等到恐懼的驚叫和暈厥,他才放下心來,笑道:“若你不怕,這樣自然能更快一些。”想了想,忍不住又叮囑了句,“你還是將臉轉過去吧,要不便將眼睛閉上,一會兒就好。”不是他多慮,隻因在這世上,能夠毫不畏懼直視他臉的人,實在是屈指可數。

哪知他不說還好,一說梅六強忍住的眼淚立時啪啪地往下直落,反倒把他唬了一跳,以為是自己嚇的,差點就要撈起鬥笠重新戴上,然而對方出口的話卻讓他停止了這個舉動。

“可是……梧陽……問劍齋的……王十一?”梅六哽咽,覺得每吐出一個字都如此艱難。她害怕,害怕他真是他,害怕那個意氣風發俊美無雙的少年會遭受到任何可能的不幸和痛苦。可是她不得不求證,就怕因為自己的逃避和僥幸心理而錯過任何一線找到他的可能。

這一回十一郎確確實實感到了震驚。問劍齋,那是湮沒在大火灰燼中十數年的名字,即便當時名聲地位如日中天,經過了這許多年,也當早已被人們忘卻。眼前的女子看上去不過十**歲,那時候隻怕還是個不知世事的孩子,又怎會知道?想到此,他不由皺眉,又在記憶中仔細搜尋了一遍,卻還是沒找到相似的影子,心中疑惑更甚。

“正是在下,不知姑娘……”

沒等他問完,梅六已泣不成聲。大約早有預感,在聽到他肯定的答案時她並沒有感到絲毫意外,隻是一直壓抑的情感卻倏然決堤,就這樣洶湧而出,讓人措手不及。

十一郎沒見過女子這樣哭,不免有瞬間的慌神,但畢竟xing子沉著,很快便冷靜下來,也不勸慰,隻是從身上摸出一塊粗麻手帕遞給她。

“我是梅……梅六。”拿著帕子一邊擦淚,梅六一邊抽噎地自我介紹,終究沒好意思報上梅幹菜這個舊名。

十一郎靜靜聽著,沒有接話。

“十二年前,我和舍妹小湯圓從長安去葉郡,在半路被驛車扔下,是十一郎……十一郎……是你和令堂帶了我們一程。”粗麻的帕子擦在臉上有些刺痛,大約是這一天哭得太多,梅六覺得眼睛腫得有些睜不開了。

十一郎沒什麽印象,見她似乎在等自己回答,隻好低聲道:“是嗎?”帶著若有似無的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