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怒責
夜色濃重,月影幽清。
子夜時分,一道濃墨般的身影越過座座隱在夜下的樓閣高脊,似青煙般飄忽而過,向深黯處縱去。
漸到一座冷僻宮殿,那道身影翩然躍下殿簷,如塵埃般輕輕落向了地麵,動作利落的不帶一絲響動。
他的身後,雜草叢生,枯樹林立,些許扶疏的花影,兀自妖嬈著身姿映在地間,仿佛鬼魅在扭腰起舞著。
抬首望了望殿前搖搖欲墜的匾額,借助清幽的月色,依稀可見‘靜華宮’三個雋秀大字,然而,許是曆經風霜的洗禮,這塊匾已顯得破敗不堪,滄桑零落。
那人背脊微微一僵,忙收回視線,未作片刻遲疑,輕步走向殿門。
隨著‘咯吱’一道枯澀聲響,那扇落滿蛛網灰塵的斑駁殿門赫然被推開,男人慢步邁了進去。
甫入門內,隻聞開門聲還在四下回**,久久徘徊未散,殿內顯得異常空曠冷寂,即使正值悶熱的夏夜,也透著滲涼之感。
因由這座宮殿廢棄了很久,是以,觸目所及盡顯陳舊腐朽,蛛網交錯,塵土厚厚,黴氣漫漫撲鼻。
男人靜靜掃過殿內一圈,待視線落在一張散了骨的貴妃椅上時,隱在風帽下的那雙銳眸仿佛湧起了道道波瀾,隻在霎那間他便平複了眸間的波動,循著那點昏黃燭火,跨入了內殿。
一張紫檀長案設在內殿的一角,青銅燈盞端放案間,燭火暖黃,波光盈盈。
道道清幽嫋嫋的熏香自立於地間的三足銅獸香爐裏緩緩飄出,形成了飄渺滌**的煙帶,氣味甚為優雅香馥,那是玉蘭花的味道,一時間**漾滿室,繼而遮蓋了那嗆鼻的黴氣味。
而此刻,商君瑾睿正靜坐在長案後,俯首審視著手中的折子,神情肅然且專注。
他身上的那襲黯紫色錦袍被燭火鍍上了道道幽亮的華光,溢彩生成,袍上繡的龍紋栩栩如生,隱在陣陣熏香的煙霧下,有種迷迷蒙蒙的飄然逸動感,仿佛隨時都有騰飛而出的可能。
忽然,一道暗影遮住了眼前的光線,瑾睿未曾抬眸,繼續審閱著折子,隻低低開口道:“事情進行的如何了?”
他的聲音低沉異常,語氣明顯透著極大的不耐,致使魅影一下跪於地間,“主上……”
這聲吞吐,使瑾睿不悅的將折子摔在了案上,啪嗒一聲,塵埃四起,久難散去,也繼而打破了四下的靜寂。
緊接著一道冷斥聲傳出,“哼!寡人就知道沒有進展,可能永遠都有不了進展!”
魅影低身伏在地間,凝聲回道:“期限還未到,請主上再給魅影一些時日。”
瑾睿慢慢站起身,繞過長案,負手停步於男人近前,低眉掃過地間的他,一聲冷銳的笑聲響起,帶著沁骨的寒意,“嗬,時日?!咱們以前費了多少時日,下過多少工夫你不是不清楚……寡人利用柏樺對她的那份癡情心,賜婚於他二人,無非是想要以婚事來將她攏至自己身邊,然而,偏偏百密一疏,竟是被夙兒那個孽障間接壞了事,還讓寡人痛失了柏樺這個已經打入裴安陣營的細作!後來,眼看她們的勢頭與裴安並駕齊驅,局麵漸漸難以控製,無奈之下,寡人便命你悄悄安排將一早安插入宮的沈沫去毒殺鐵犁,繼而借整頓素貪之名先削掉裴安一方的勢氣,亦能讓咱們順手收回督策營正坐的位子。好在這事還算辦得圓滿,也同時巧然轉移了裴安放在朝堂上的虎視眈眈,將注意力投放在了哥舒無鸞那裏,引來一番互掐,相互製衡。而屆時再借由你早前的接近,達到征服她,為我所用的目的。但是結果呢?隱患卻在逐漸加深,非但沒有控製住這顆棋子,反到讓事情越來越超出寡人的掌控了!你說,如何不讓寡人惱怒?!”
想到哥舒無鸞屢立功績,大有蓋過裴安之勢,使得前朝與內宮間的銜係傾斜失衡,他便憂恐有餘,滿心怒火!
是以他才會允準裴郡雪的請求,讓哥舒無鸞與之認親,無非就是為了間接讓她與大妃之間起隔閡……
皓月啊皓月,你竟敢假借為君解憂之名,令心腹促成了賑款之事,這是在明目張膽的將手腕伸到了朝堂上啊,有攬政專權之心是麽?當真是大膽妄為的很!
嗬……真是沒想到,寡人最強的敵手不是裴安,竟是你!
不過,咱們兩個人的棋局才剛剛開始,並且,這一局終將不會是寡人落敗的。
這一番質問,使得男人將頭埋的更深,沉聲道:“是魅影無能……”
瑾睿匆忙收起思緒,眯眸睨向他徑自俯下的風帽,眼神犀利明銳,“不是你無能。隻怕是……在被人悄悄勾走了心思吧?!”
一個女人而已,他便不信了,經過多時的撼動,她的立場還是如此的堅定不移。
然而,正因她是個女人,也讓向來疑心深重的他,生起了猜忌的念頭。
而眼前,他的這個心腹到底有沒有因那個女人跑了心思,他真的摸不準,也看不清。
耳聞這句試探,男人心中微驚,卻不動聲色的回道:“魅影不敢!”
“不敢不敢,除了這句不敢你還會說什麽?你太讓寡人失望了,機敏如你,向來辦事利落,偏偏這件小事,你一再辦不好!難道說還要讓寡人親自出手去俘獲她嗎?”瑾睿拂袖連連,一時怒氣橫生。
察覺主上已經動了大怒,魅影隻得噤聲低首,靜睨著眼前那雙錦繡雲海盤龍靴,任他發泄。咯吱……
這時,殿門發出些許響動,一串穩健的腳步聲傳來,緊接著,走進一位滿臉褶皺的老禦醫,手中提著一個精致的藥盒,隨著他的走過帶來一陣清苦的藥香。
周禦醫甫入內殿便望見了主上一臉的怒色,渾濁的眼珠略有波動,止步擋在魅影麵前,顯然一副維護的姿態,對瑾睿行禮道:“主上,用藥的時辰到了……”
可話還未說完便被瑾睿一個製止的手勢打斷了,周禦醫隻得無奈的將藥盒放在案上,慢慢退向了一旁,視線淡淡睨向地間的身影,眉宇間的褶皺慢慢加深。
瑾睿悠悠上前一步,忽而俯下身,單手壓在男人的肩頭,對著他刻意壓低的風帽淩起厲眸,清俊的麵色殺氣四溢,話鋒急轉,冷冽無溫,“隻怕寡人一旦出手,便是殺伐果決,斬草除根!”
此刻,男人很清楚這句話意味著什麽,主上有除去她的念頭不是一日兩日了,之前她突然被免了職,便是一個小小的開端,恐怕過不了多久……原來主上早已不信任他,不願等他的結果,而打算親自動手了!
偏生她又不肯隨他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思及此,魅影的心猛的一沉,驚痛傳遍四肢百骸,不由得肩頭一抖,心弦隨之**動,絲絲寒意滲出心竅,“主上不可……”
這一聲疾呼預示著他的緊張,他的惶恐,也出賣他隱藏在心底的心思。
瑾睿的麵色瞬間變得黯沉凜人,他還是沒猜錯,他到底被那個女人勾走了心魂!
眸間滿是震怒之光,咬牙道:“嗬,你……好啊!咳咳咳……”
隨著幾聲猛咳適時截住了他後麵的話。
端見他咳的肩頭顫抖不休,臉色青紫交加,像是因怒火攻心的樣子。
魅影本就心恐有餘,見此突發狀況,徒然驚慌,剛要起身去扶主上,卻不想,換來了一道蒼老幹澀的冷喝,“你給我好好的跪著!”
耳聞斥責,他隻得定定收回雙手,默然退回地間,暗自惱恨著自己竟在主上麵前流露了心事。
周禦醫匆匆迎上前,怪責的掃了一眼俯首在地的男子,忙一把扶住了瑾睿的手臂,將其攙至了長案後的座椅上,而後匆忙打開暖藥盒,取出一盞湯藥,湊到他嘴邊,沉道:“主上,快將這藥飲下。”
聞聲,瑾睿強止住了咳嗽,蹙眉吞咽下了滿盞清苦的藥汁。
不多時,他的氣息回緩了些許,臉色漸漸恢複常態,聲音有些嘶啞道:“你先下去吧,寡人還有話要對他講。”
周禦醫努了努嘴剛要在說些什麽,卻收到一記冷厲的眸光,這便黯了黯眉,隱隱退出了內殿。
老禦醫走後,瑾睿徑自扶額於案間調息著氣息,疲憊的臉色盡顯黯沉,低眉靜睨著地間的男人,眸光晦澀,一瞬不瞬,不知在想著些什麽。
久久,魅影隻覺頭頂的那道視線一直停留,道道生寒,穩了穩神,出聲道:“剛剛魅影言語失宜,請主上責罰!不過,魅影是出於為大局著想,縱觀前朝暗湧,哥舒無鸞便還有利用的價值,若輕易除去難保將來局勢脫控,望主上三思而後行。”
他曉得自己剛剛的表現已經引起了主上的猜疑心,是以,他不清楚這樣的解釋有多麽的不足,多麽的蹩腳,但眼下,為了保她,他也顧不了那麽許多了。
原來一向冷靜內斂的自己,也是有如此莽撞衝動和不計後果的一刻……
想到此,男人自嘲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