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我坐在荷花池邊的假山石上,手裏拿著一支枯枝,撥弄著水,水麵現出一圈圈漣漪。我把水挑到荷葉上,望著水珠在葉子上滴滴溜溜打轉。在我膝上,一本《曆朝名人詞選》上早都沾滿了水。玩厭了,我回到我的書本上,朗聲念著一闋詞:

燕子呢喃,景色乍長春晝,睹園林萬花如繡,海棠經雨胭脂透,柳展宮眉,翠拂行人首。向郊原踏青,恣歌攜手,醉醺醺尚尋芳酒,問牧童遙指孤村道,杏花深處,那裏人家有。

方思塵不知從哪兒轉了出來,奇怪,他永遠會突然冒出來,像地底的伏流似的,忽隱忽現。他大踏步走近我,說:

“把剛才那闋詞再念一遍好嗎?”

我又念了一遍,他傾聽著,然後在我身邊坐下來,讚歎地說:

“哎,這才是人生的至樂。向郊原踏青,恣歌攜手,醉醺醺尚尋芳酒……哎,好一個醉醺醺尚尋芳酒,古時的人才真懂得享受。”

“你不是也很懂得嗎?整天酒杯不離手。”我說,多少帶著點調侃的味道。

“你不懂,酒可以使人忘掉許多東西,”方思塵說,臉色突然陰沉了下來。對於他喜樂無常的脾氣,兩星期以來,我已經相當熟悉了。“你一生都在幸福的環境裏,被人愛護著長大,你不會明白什麽叫失意,你隻有值得回憶的事情,沒有需要忘記的事情。”

這或者是真的,不過,在到尋夢園以前,我從沒有認為自己是幸福的,相反,我還有許多的不滿。現在,我才開始了解自己的幸福,最起碼,我這一生沒有遭遇死亡。

“徐海珊很可愛嗎?”這句話是衝口而出的,隻因為想到他的不幸,因而聯想到徐海珊。說出口來就懊悔了,這話問得既不高明也無意義,他既然熱愛她,當然認為她是可愛的。

“海珊,”方思塵沉吟地說,“她和你完全是兩種典型,你無論在生理或心理方麵,都代表一種健康的美。海珊正相反,她是柔弱的。但她的感情強烈,她常常患得患失,總是怕失去我,就是在我們最親熱的時候,她也會突然問我:‘你會不會愛上別人?’她死的前一天,我們才決定結婚日期,那是十月,我們預備元旦結婚。那天下午我進城一趟,回來時已經很晚了,我去敲她的門,她說她已經睡了,聲音很特別,好像充滿了慌亂和淒慘,我走開了。第二天,因為叫不開她的門,中午我們破門而入,她和衣躺在**,已經斷氣很久了。”

“她用什麽方式自殺的?”我問。

“安眠藥。”

“你們家怎麽有安眠藥呢?”

“我們家裏一直有安眠藥,本來是爸爸用的,後來海珊也有失眠的毛病,媽媽也用安眠藥。”

“你們……從沒有考慮過她是不是被謀殺的?”我問,有種奇異的靈感,覺得她死得不簡單。

“謀殺?”方思塵竟顫栗了一下,但立即說,“那不可能,門窗都是反鎖的,我不相信有人能把安眠藥灌進她肚子裏去,而且,動機呢?誰有動機殺她?”

“安眠藥很可能調在咖啡裏或食物裏,使她不知不覺地吃下去,動機……我就不知道了。她死在尋夢園嗎?”

“就是你隔壁那間空房子裏,那天家中的人和現在一樣,隻是沒有你。你想,誰會謀殺她?這是絕不可能的!”

但,我卻認為可能,我思索著,方伯母?那陰陰沉沉的老婦人,誰知道她會不會做出這事來?老張,不大可能,那是個憨厚沉默的老人。玉屏,嫌疑很大,她顯然在單戀她的主人思塵,這是看得出來的。思美,絕不可能,她太善良了,而且沒有動機。思塵,會不會是他謀殺了他的未婚妻?……我抬起頭來,方思塵正默默地凝視我,在思索著什麽,那張臉是漂亮而正直的。我站起身來,對自己搖了搖頭:

“偵探小說看得太多了。”我想。不自禁地對自己荒謬的想法感到可笑。我笑著拍拍裙子上的土說:

“起來吧,我們走走,別再談這些讓人喪氣的事情!”

方思塵站起身來,他比我高半個頭。他低頭望著我,臉色又開朗了起來:

“什麽時候,讓我幫你畫張像?”

“隨時都可以!”我說。

“昨天晚上,思美拿了一篇你的小說給我看!”他

說。我們沿著小徑慢慢走著。

“哪一篇?”

“題目叫‘網’。”

“最糟的一篇,事實上,沒有一篇好的,我正在摸索中,我十分希望把我所看到的,接觸到的寫下來,但總是力不從心,我缺乏練習,也缺少經驗。”

“你很能把握人的感情。”他說,“看你的小說,不會相信你是個二十歲才出頭的女孩子。”

“可是我的東西就很膚淺,不深刻,我的材料離不開學校和家庭。我的生活經驗太少,假如你要我寫一篇東西描寫礦工,我一定會寫出一篇非常可笑的東西來。”

“我想,就是學校和家庭已經夠你寫了!”

“真的,小說材料是俯拾皆是。”

我停住,望著天邊,這正是黃昏,雲是橙紅和絳紫色的,落日圓而大,迅速地向地平線上降下去。我忘形地抓住方思塵的手:

“畫下來,這麽好的景致!”

方思塵沒有看天,卻凝視著我,他的手輕輕地壓在我的頭發上,然後從我麵頰上撫摸過去,托起了我的下巴。他的眼睛發亮,薄薄的嘴唇緊緊閉著。我茫然地看著他,我們就這樣站著,許久之後,他低低地說:

“我怕我會太喜歡你了,怎麽辦?”

我不語,被催眠似的看著他的眼睛,他又說:

“你非常美,以前有別的男孩子告訴你嗎?聽著你軟軟的聲音念詩,使人煩惱皆忘。”

我仍然不語,於是,他俯下頭來吻我,輕輕地。然後,他用兩隻手捧著我的臉,凝視我的眼睛:

“一個不知道憂愁的女孩子,我能愛你嗎?我會不會把不幸帶給你?”

我繼續沉默,他又說了:

“你是天上派下來解救我的小女神,是嗎?在我最苦悶的時候,你來了,用你率真的態度命令我:‘喂,開一下門好不好?’我給你開了門,你走了進來,走進我的生活和生命,用你坦白的眼睛注視我,用你甜甜的聲音念‘向郊原踏青,恣歌攜手。’你不會再悄然引退?你會和我恣歌攜手?會嗎?會嗎?會嗎?”

我無法說話,仿佛被一個大力量所懾服,一種奇異的感覺像浪潮似的淹沒了我。我覺得自己的心跳得穩定而柔和,我並不激動,可是,淚水卻充盈了我的眼眶,模糊了我的視線,我說不出來為了什麽,隻感到生命的神奇和美好。四周的蟬鳴聲那麽可愛,花的香味,草的氣息……這一切使我醺然欲醉。我闔上眼睛,必須用我整個心神來捉住這神秘的一瞬。於是,他又吻了我,這一次是重重的,火熱的。我不敢張開眼睛,隻能本能地反應他。我的手環在他的腰上,可以觸摸到他那寬闊結實的背脊,我能聽到他的心髒敲擊著胸膛的聲音,沉重地,一下又一下。

突然間,他推開了我,我有點驚異地張開眼睛,他正在注視著我的身後。我回轉身子,方伯母像個幽靈般站在一株鬆樹的前麵,默默地望著我們。她蒼白的臉上一無表情,眼光卻冷而陰沉。

“媽……”思塵說,不知怎麽,我覺得他的聲音裏有點畏怯,和以前那種一無顧忌的態度不同。

“方伯母。”我招呼著,禮貌地點頭,為了被她撞見的這一幕而臉紅,但我並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麽。

方伯母機械地對我們點了點頭,用空洞的聲音說:

“快吃晚飯了!”

說完,就回身慢慢地走了開去。太陽已經下山了,天邊仍然是緋紅的,她瘦長的影子在彩霞照耀下向前移動,給人一種妖異怪誕的感覺。

“我們回去吧!”思塵說,用手環住我的腰。聲調顯得有些無精打采,眼睛裏有抹深思的神情。

尋夢園,我想我是越來越愛它了。這是個好名字,最起碼,我在這兒找到了我的夢。思塵的怪毛病也逐漸好了,他變得活潑輕快了起來。一次,我和思美進城買了一副羽毛球拍子,以後,我們三人就逗留在室外的時候多,清晨和黃昏,我們總是在園內追逐嬉笑。中午和下午,太陽太大,我和思塵兄妹就消磨在藏書室裏。我前麵曾提起過藏書室,這裏麵藏書之豐富,實在驚人,可惜有大半是英文原版,而我的英文程度有限,無法欣賞。但,中文書也夠我看了,在那一段時間內,我看了許許多多心理學與哲學方麵的書,因為,這方麵

的藏書比較多。夜,是屬於我和思塵的,尋夢園裏任何一個角落,都是靜坐談心的好所在,他教我看星星,教我憑香味辨別花名……我不知道我教過他什麽,對了,我曾經教他唱一支小歌:

我和你長相守,願今生不分離。

縱天涯隔西東,願兩心永不移。

……

那是個早晨,我起了個絕早,思塵兄妹尚未起床,我獨自溜進了園裏,在聽雨亭旁邊,我看到方家的舊仆老張正在撈取荷花池裏的敗葉殘枝。他是個背脊已經傴僂的老人,有一張滿布皺紋的臉。我停下來,他對我含笑招呼:

“唐小姐,早。”

“早,”我精神愉快地說,“要不要我幫你的忙?”

“不,當心弄髒鞋子。”

我在荷池邊的山子石上坐了下來,看著老張弄,老張一麵用鉤子勾著敗葉,一麵說:

“現在不弄,等會兒少爺要不高興的。”說著,他看了我一眼,突然說,“以前徐小姐最喜歡聽雨亭,每天都要到這兒待一個下午,她說荷花的香味最清爽了,比玫瑰花好。老爺生前也喜歡聽雨亭。”

“徐小姐一定很美,是不?”我知道他說的徐小姐是指海珊,不禁衝口而出地問,大概心中多少有點屬於女性的嫉妒。

“很美,當然的,她父母都漂亮……”老張忽然錯愕地停住口,茫然地望了我一眼,就悶聲不響地去勾葉子了。

“父母?她的父母是誰?”我追問。

“不相幹的!”老張搖搖頭說,就再也不講話了。我默然地看了他一會兒,這老人一定知道什麽,或者也知道海珊是怎麽死的,但他絕不會再告訴我什麽了。我站了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就向房子走去。思塵已起來多時,思美正等著我一起吃早飯。

那天上午,我們全消磨在羽毛球上。中午,天變了,成堆的紫黑色的雲從四麵八方湧過來,風卷著樹梢,太陽隱進了雲層,室內顯得黯然無光。思美扭開收音機,十二點的新聞報告前有台風預告,思美望望窗外的天空。

“台風,”她說,“我們的花園又該遭殃了。”

“我擔心東麵的那個蔦蘿花架,應該叫老張早點去修理一下的,有兩根柱子已經壞了。”思塵說,他手中握著一杯茶,最近,他喝茶的時候好像比喝酒的時候多了。

午飯後,方伯母忽然用古怪的眼光打量我,然後問:

“你父親在哪兒做事?”

“在x中教書,教國文。”我說。

“你兄弟姐妹幾個?”她繼續問。

“四個。”我回答。

“生活很苦嗎?”

我不奇怪方伯母問這個問題,和思美比起來,我的服飾是太簡陋樸素了。

“物質生活確實很苦,精神生活卻很愉快。”我說,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要這樣回答,這使我的話裏包含了一點兒諷剌和自我安慰的味道。

玉屏進來了,遞給我們每人一杯茶,她又給思塵新泡了一杯,這美麗的小女仆總有種特殊的氣質,看起來溫文可愛,不像個女仆。方伯母又審視了我一番,隻點點頭,就一語不發地走了。思美說:

“媽不知是怎麽回事?”

“她總是這樣的。”思塵說。

思美要上樓睡午覺,我興致很好,就和思塵到客廳裏去下象棋,太陽又出來了,陽光使人疲倦,我覺得窗子太亮了,拉上了窗簾,室內陰暗了好多。可是我仍然感到頭暈暈的。一連輸了三盤,我不下了,卻玩起棋子來,這棋子是用象牙雕刻的,非常精致。

“這是父親和徐阿姨下棋用的那一副。”思塵說。

“徐阿姨……”我說了一半,一陣頭暈使我停住了,我感到房子在旋轉,胸中發脹,眼前是一片模糊。

“你怎麽了,你的臉色發白!”思塵緊張地說。

“沒有什麽,”我勉強地笑了笑,“上午打了太久的球,大概有點中暑。”

“你去躺一下好了。”思塵說。

“好,”我站起身來,地板在我腳下波動,我聽到思塵在叫我,我站不住,猝然倒下去。思塵的胳膊接住了我,我嚐試睜開眼睛看他,但是我睜不開,一種無形的力量征服了我,我渾身無力地鬆懈下來,失去了知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