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慰自己許久,甚至想過她應該表現得更淒慘才好,李暢卻仍是沒忍住,目中露出強烈的不甘和憤怒,死死地盯著輿轎上的珠簾。
隔著珠簾,顧湘竟坐得極自然,也極安穩, 半點沒有初入宮廷的人那種古怪的別扭和緊繃。
為什麽她不怕?
她一個鄉下長大的小娘子,憑什麽有這樣的氣度,憑什麽有這樣的……無畏。
難道人……一個人連氣度這樣的東西,也要看出身?因為她是那個人的女兒,所以她即使長在塵埃裏,一樣能長成如此模樣。
李暢心裏一抖, 猛地低頭,她才不信!
她也不認, 不認這樣的命!
自己做了十七年的公主, 是陛下最心愛的女兒,沒有之一,她覺得連最得寵的大公主也沒有自己在父皇心目中的地位高,眼前這個忽然冒出來,和父皇從不曾相處過的女子,憑什麽……能奪走自己的地位?
父皇認識她嗎?父皇可知道她是什麽樣的人?
如今,父皇隻是在氣頭上,才對她說了重話,此時父皇肯定已經心軟了,他正在等著自己遞一個台階。
李暢的心情緩緩平複下來,殘餘的那一丁點的不安,讓她咬碎了吞到肚子裏去。
她有什麽可怕的?
難道,她的父皇,會真得舍得殺了她?
難道一個從外頭來的,同樣沒有父皇的血脈的女子, 隻憑她是從……那女人肚子裏爬出來, 她就真能在父皇心裏,壓過自己去?
李暢可不相信。
顧湘坐在輿轎上,自是不知道李暢隻看看她,就腦補出好些東西。她看起來挺氣定神閑的,純粹是她根本還沒有多少真實感,這會兒的感覺和旅遊時參觀景點的感覺也相差無幾。
皇帝她已見過了。
有養眼美貌的安國公趙瑛就走在輿轎旁邊,隔著簾子都不必很側目,就能看到他立體感頗足的五官,顧湘實在沒辦法讓自己去緊張,害怕。
“哎!”
皇帝戳在文德殿的窗前,又歎了口氣。
“我怎麽就……”
這麽慘!
李暢想得也不能算是全錯,皇帝對她有很深的感情在,雖然這裏麵有一大半是愛屋及烏,因為把她當成了長榮的女兒,所以皇帝才憐愛她,忍不住把自己想給長榮的東西,都塞給她。可畢竟養了這些年,都養成了憐惜她的習慣,哪裏又能沒感情?
可是李暢不明白, 他再怎麽說也是皇帝,別說對她, 就是在自己親生的孩子麵前,他也先是皇帝,再是父親。
若是李暢安安穩穩的,一點錯處都無,真的是個好孩子,那皇帝肯定會安排好她,仔細想怎麽給她留體麵,絕不會讓外頭的風波波及到她。
奈何事難如人願,李暢做的那些事,別說是讓皇城司從裏到外查了個底掉,徹徹底底翻到了皇帝麵前,哪怕沒有……但凡他知道了,他就不可能再是一個父親了。
皇帝心裏什麽都明白。
“見了又能怎麽樣?”
“陛下,顧家小娘子和罪人李暢到了。”
皇帝又是一歎,轉身走出門外,立在石階上看顧湘下了輿轎,沒等她行禮,忙先叫了免禮。
“外頭這會兒正亂,正好叫阿湘你來宮裏跟我說說話,等外頭安靜了再回去也不遲。”
皇帝麵上露出溫和的笑來,聲音輕柔地道。
顧湘揚眉笑道:“也是。”
兩個人都沒去看額頭上沁出一層冷汗,形容狼狽至極的李暢,李暢抬頭正好看到這一幕,一時間心如刀絞。
父皇……以前,從來也是這般對她,也是如此的溫柔。
但現在這些溫柔竟都給了她的仇人。
李暢簡直恨不能現在就衝上去把顧湘撕成碎片,但她偏偏什麽都不能流露出來,拚命抑製住那些情緒,蒼白著臉,搖搖欲墜,低垂眉眼,隻拿委屈的,可憐的眼神看向皇帝。
她知道自己的優勢在哪兒,因著從小身子骨就弱,陛下特別擔心,每次她露出些許的不舒坦,別管陛下有多忙,忙到多晚,都會過來看看她,親自盯著太醫配藥,親自盯著她喝藥。
這一次——父皇卻沒看她,隻笑帶著顧湘進了文德殿。
“冰山放得有些多,小娘子是女子,不可貪涼,你們把我那九山屏風拿來給小娘子擋一擋。”
宮人們忙應了。
皇帝早早備好了茶點水果,都是顧湘最喜歡的,沒用冰,隻用井水鎮過。
顧湘最愛葡萄,皇帝幹脆讓人把自己的碟子也送過去。
葡萄價格也不算低,皇帝自來克製得很,自己的份例也不很多,此時卻是高高興興地把他的葡萄都給了顧湘。
“阿湘你看看,這是我剛剛召司天監的吳監正替你選出來的吉利的封號,樂平如何?安陽呢?雖然仍覺得有些普通,可我們這些做長輩的,最大的希望也不過是看著你們平平安安就好……”
皇帝感歎道。
顧湘:“……”
怎麽就莫名說到封號上去?
她不想給自己換爹娘,即便這爹娘是皇帝也一樣。
這時節,父母幾乎可以絕對掌控自己的兒女,皇帝就更是如此,一旦真認了皇帝當父親,顧湘簡直不敢想自己未來要有多少事受管束。
皇帝一下子笑起來:“朕在阿湘心裏,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
這孩子有時候臉上的表情可真夠直白的。
文德殿內,皇帝和顧湘頗有些‘父慈女孝’的味道,李暢咬咬牙,雙膝一軟,跪在地上,眼淚滾滾落下。
皇帝終於看了她一眼,並沒有很生氣,隻平平淡淡地開口:“我知道你想什麽。”
他笑起來:“你從小就知道怎麽靠哭來找朕要東西,也知道怎麽用哭來告狀。”
李暢一怔。
皇帝歎氣:“朕當然看得出來。”
他是什麽人?李暢又是什麽人?一個小丫頭,那些小心思又怎麽可能瞞得過皇帝?
李暢嘴唇動了動。
皇帝擺擺手:“對,你以前做這些小動作,通常都能成功,哎,現在你該知道,它已經沒什麽用處了。”
李暢不敢置信地抬起頭。
皇帝麵上也有些唏噓不忍,可正是這樣的唏噓不忍,刹那間,就讓李暢的一顆心沉到了穀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