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湘歎了聲,回眸看李都頭,卻是微微一笑:“李都頭來軍中也有大半年了?”
“是。”
“在軍中可有了朋友?”
李都頭一怔,麵上隱隱流露出一絲驚痛之意。
怎麽可能沒有?
袍澤手足,同吃同住大半年,一起訓練,一起做事,情誼自是非同小可。
李都頭在軍中有兩位至交,都是上戰場便能托付後背的朋友,將來若幾人都活著,肯定是通家之好。
顧湘一句話,勾起李都頭的重重憂思。
壽靈縣城已打成了一鍋粥,敵人每日瘋狂攻伐,軍中……現在已不知死了多少袍澤。
李都頭自己是知道的,軍中多是好漢子,好苗子,可都是新人,大部分都沒見過血,沒上過戰場。而且說是有一萬多,這裏麵可是夥夫,馬夫,一幹打雜的都算上才有。
“這群土匪不知道從什麽地方冒出來,裏麵至少有幾百個是精銳,有點百戰精兵的模樣。剩下的也不算是酒囊飯袋。”
周圍這一片的土匪都讓顧湘家的人給剿得差不多,因著這個,顧莊在綠林道上威名赫赫。
這年頭能闖出些名堂,生存下來的人,哪怕是土匪也不會是傻子,他們既在這等情況下還敢出頭,自是有些能耐。
顧湘歎了聲:“王哥。”
老狗應聲而至,立在窗前,神色肅然。
顧湘輕聲道:“王哥的救命恩人在勇毅軍中,拜把子弟兄也在,如今軍中的項三,曾經和王哥一個屋住三年——你說,我們能走?”
李都頭愕然無語。
老狗歎了聲:“我老狗不是什麽好東西,沒跟公主之前,我就是個混賬,可再怎樣,兄弟義氣不能丟,若是連這個都丟了,這輩子活著還有什麽意思。我是要留下的,公主卻不能留。”
“我最近也讀了幾本書,趙娘子,那句話是怎麽說的,叫——”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趙素素飛了老狗一眼,沒好氣地道。
顧湘一下子就笑了:“趙娘子還沒消氣?”
此言一出,屋裏沉悶的氣氛也不由一掃而空。
趙素素最近的確和老狗‘結了仇怨’,也不能說是最近,大概已經有很長一段時日。
到不是因為別的,是有幾個小娘子相中了老狗,趙素素就幫忙說項,結果這廝就是不開竅,根本是蠢貨一個。
趙素素素來看不得蠢貨,如今更是見到他就心煩。
老狗:“……”
他是真沒聽懂趙娘子的暗示。
自從讀了書,老狗也有些自知之明,他相貌凶惡,尋常小娘子見了他就腿肚子打結,他心裏有數,這輩子若想娶妻,除非有特別的機緣,否則恐是不大可能。
趙素素說話雲山霧罩的,比如說,她張口就是今日西南風將至,君以為如何?
老狗:他不以為如何。
西南風也好,東北風也罷,他隻想到天冷要加件衣裳,除此之外,他還能想到什麽?
昔年曹植的詩作——願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
詩是好詩,老狗也要先讀過,才能理解趙娘子的暗示,可老狗是願意讀這樣詩詞的人?
他到不是一點詩詞不愛,現在他嘴邊就常常絮絮: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之類。
趙素素哪怕讓那些對老狗有意的小娘子,送他個帕子,荷包,給他做雙鞋,以老狗的機敏,也不至於半點難察覺。
顧湘笑著打趣了兩句,卻又正色道:“大家都不必勸我,我不開口還罷了,今日既開了口,我自己首先不可能做逃兵。”
她輕輕一笑,隻道:“以現在的各種情報看,土匪攻破城門大約隻是時間問題,如今最恰當,最合適的一條路,是立時離開這一片即將被卷入戰亂的所在。”
“我想過的,田地又跑不了,土匪來便來了,我們先避其鋒芒,待朝廷緩過手,還要收拾他們。”
顧湘輕聲道:“如果這隻是普通的土匪,我肯定要走。我們沒必要冒這些風險。”
可是——他們不是。
顧湘換了大地圖,展開給所有人看:“壽靈隻是偏遠小縣,似不起眼,但此地五河匯聚於此,水勢滔滔,如果勇毅軍被擊潰,縣城傾覆,這幫人將再無顧忌,他們會做什麽,誰又知道?萬一他們發了瘋,把我們才修好的各處河堤都徹底給拆毀了又會如何?”
“到時,洪水直衝西北而去,到時千裏沃土恐將成為菏澤。百姓流離失所,亂局恐又要爆發了——而且必然影響到漕運。”
“漕運一絕,京城必亂,再加上西北也不太平……”
顧湘一字一句地道。
老狗,趙素素,並秋麗一眾使女,都啞口無言,麵上露出濃濃的迷惘來。
顧湘失笑:“我知道,這話是離譜,似乎在胡亂聯想,但我就是有這種危機感。”
她覺得,應該是看自己的那些敵人,毀堤壩的手藝實在嫻熟,總覺得他們這樣的事,可能都做得很習慣。
顧湘這兩日,總陸陸續續地做些怪夢,大部分都光怪陸離的,沒什麽用處,不過有些卻像是未來的片段。
好似壽靈的確是鬧起了洪水,鬧得特別洶。
顧湘笑了笑:“不提這些沒有根據的話,我既開了口,要讓家裏的後生們去搏命,那我自然走不得。”
“若這回我一走了之,以後隊伍還怎麽帶?”
“誰都看得出這些土匪所謀甚大,不是一般的土匪,那打壽靈,必然有他們的原因。而敵人要做的,我們就絕不能讓他做成,這是再簡單不過的道理了。”
顧湘歎了聲:“我若一走,雪鷹必是跟我走,她走,未免太過可惜。而且沒有我這個金字招牌留下,戰事至此,誰又能彈壓得住壽靈縣的局麵?”
輕笑了聲,顧湘示意秋麗把賬本翻開:“李都頭也不必慌亂,我們顧莊一早便做好了支援勇毅,支援縣城的準備,我們隨時都可以出發,另外,糧食豐足,運送的驢車,牛車也有,這場仗,天命在我。”
李都頭茫然地聽主仆幾個坐在書房裏,平平靜靜地說話,半晌使勁抓了一把頭皮:“去支援?”
他怔怔地看著顧湘,心裏陡然有莫名的滋味翻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