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渾噩噩,思緒紛亂,恍惚中賽戈萊納又回到山穀之中,先是卡瓦納修士,然後是杜蘭德,兩人俱是麵容悲戚,隨即周遭幻成一處陰森城堡,城堡中端坐著一個貴婦人,望之極為親近,麵容卻模糊不清,賽戈萊納想湊得近些,那婦人卻雙手戟張,變成魔怪模樣,張牙舞爪撲將過來,嚇得賽戈萊納大叫一聲,猛地醒轉過來,遍體冷汗。

他畢竟隻是十幾歲的少年,雖然身負絕學,終究心性未經錘煉。這一個古裏古怪的噩夢,著實讓他受驚不淺,花了不少時間方才鎮定心神。賽戈萊納甩了甩頭,發覺自己身上沒被繩索牛筋之類的捆縛手腳,隻是內息綿軟,整個人絲毫動彈不得,隻能軟軟癱坐在長椅之上。他往左右一看,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

他此時正置身於一間鄉間教堂之中。這教堂少說也有百十年曆史,大概是沒有良加修葺,顯得破敗不堪。無論天花板、窗欞、廊柱還是地板,盡皆糟朽不堪,蛛網密布,牆壁上還有點點蘚痕。一尊十字架木像樹在正前,卻用的不是尋常白皮橡木,而是一塊黑芯檜木,以致全無聖潔氣象,連那聖子形象都陰森無比。十字架下有一張寬大的聖餐台,上麵用鑲著花紋的白綢布蓋著,裏麵鼓鼓囊囊,不知是些什麽東西。

台下有十幾排長木椅,密密麻麻已經坐滿了人。這些人有男有女,男穿禮裝,女著套裙,隻是這些華服都汙損不堪,而那些男女個個麵色慘白僵硬,瞳孔無神,竟都是些死人!甚至有些盛裝而坐的賓客,早已化作骷髏。整個教堂看似熙熙攘攘,實則陰冷至極,觸鼻盡是屍臭與黴味。

賽戈萊納坐在這些死屍之中,一時間他腦子裏閃過無數念頭:這些死屍究竟是自行走來,還是被人安排?又是誰布置出這種手筆?是何目的?他瞪大眼睛細細搜尋,發覺羅慕路斯與艾瑟爾亦在死者席間。兩人都是緊閉雙目,生死不知,隻是蘿絲瑪麗不知去向。

賽戈萊納看同伴吉凶未卜,心中大急,連忙運氣,可是身體不知被下了甚麽藥物,周身氣息隱伏在十二宮內,任憑如何驅使,一過心髒獅子宮便如泥牛入海,再無聲息。獅子宮乃是周身氣息流轉的關鍵所在,此處一斷,任憑真氣再豐沛也構不成循環,沒了用武之地。賽戈萊納自修煉雙蛇箴言以來,從未碰到這種異狀。

他拚命運了幾個周天,都在獅子宮被攔腰截斷,心想大約是敵人在這裏下了專門克製內力的毒藥,任憑你是甚麽高手,若真氣不成循環,也是無濟於事。而且這毒下在心髒,就算旁人有心幫忙,也是投鼠忌器,不敢擅自而為——由此看來,這下毒的,竟也是一位大行家。看來那位大行家就是用這種毒藥迷住了眾人,若非賽戈萊納內力雄厚,恐怕就會和其他人一樣一直昏迷直到死去。可如今他雖醒來,卻是動不得分毫,形勢也不見得好到哪裏去。

他正自焦慮,忽然想到,卡瓦納修士在山穀時身負重傷,心髒獅子宮氣息不暢,就從巨蟹宮借出一條路來直抵室女、天枰兩宮,自己不知行不行。他一念及此,連忙試行。隻是此法極為複雜,卡瓦納修士浸**武學幾十年,方才勉強借出一條細路。任憑賽戈萊納如何天才,畢竟年輕,這一條借路始終打不開。賽戈萊納運勁足足兩個小時,隻勉強從巨蟹宮透了幾縷真氣入室女,如水滴石上,無濟於事。

他正自運功,忽然聽到教堂後麵傳來一陣響動。賽戈萊納動彈不得,連忙眯起眼睛,看到教堂後麵的小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一個黑影走了進來。借著微弱幽光,賽戈萊納勉強能看清,進來的原來是一個壯漢。這漢子生得極為高大,四肢粗長,一頭亂蓬蓬的頭發,偏生穿了一身不趁身的哥特式新郎裝束,金線閃閃,袖口還插著數根孔雀翎,顯得頗為滑稽。

這人走進教堂,手裏居然還捧著一束鮮紅玫瑰,在這所陰暗屋子裏分外醒目。他輕輕一抬手,那束玫瑰“噗”地一聲,紮進一根木柱之內。玫瑰花何等嬌嫩,被這壯漢隨手一射,竟可入木三分,賽戈萊納看了暗暗心驚。壯漢在教堂裏環顧一圈,從口袋裏取出數根素淨的大蠟燭,依次插入懸在半空的燭台之上,又拿出火折子點燃,整個教堂驟然亮了起來。

賽戈萊納此時已能看清這人的麵孔:此人生得一張方臉,卻被一道蚯蚓般的疤痕斜斜分成兩塊,一半臉皮慘白如屍,另外一半卻是古銅顏色,兩下比較十分突兀,看似拿兩片人皮縫合而成;下頜留著一部藍靛靛的胡須,根須分明,梳理得幹幹淨淨——不是藍胡子是誰?

隻見那藍胡子點好蠟燭,抱臂站在台上,眯起眼睛望著台下這十幾排死屍賓客,顯得十分自得。過不多時,他走到台前,將台子上的紗布唰地掀開。賽戈萊納瞳孔驟然縮小,在那台子上躺著的,是昏迷不醒的蘿絲瑪麗!而且身穿新娘婚紗,雙手捧著一束百合,放在胸口。

藍胡子俯下身子端詳蘿絲瑪麗的俏麗麵孔,麵露微笑,隻是那微笑比鬼怪更為可怖。他伸出手來在她臉頰上撫摩了一番,然後伸出大手把她扶起來。蘿絲瑪麗軟軟依偎在他胸膛一樣,渾然不覺,兩人並肩而立,真有些新婚夫婦的模樣。

藍胡子忽然衝著台下死屍開口道:“各位親朋好友,感謝大家蒞臨小處,參加我與這位小姐的婚禮,實在令這裏蓬蓽生輝。鄙人心懷感念,願上帝保佑所有的人。我在此請求你們祝福我們,祝福我們的愛情直到永恒……”他轉身袖子一揮,一樽立在旁邊的棺材立刻被震開,裏麵露出一具身著神甫服裝的骷髏,脖子上還掛著念珠,五隻白慘慘的指骨托著一本破舊聖經,“……在神的麵前見證我與她堅貞如水晶的愛情。我們將結為夫婦,彼此扶持。”

說完這一席話,藍胡子拍了拍蘿絲瑪麗肩膀。也不知他使得什麽邪法,蘿絲瑪麗竟然穩穩站在原地,隻是眼簾依舊低垂。藍胡子抽出扶她的手,讓她自行站立,然後走到台角。那裏擺放著一架哈普西科德撥弦琴,藍胡子拽過一把椅子,坐在琴前,擺開姿勢開始彈奏。琴聲悠揚,旋律清麗,赫然是中歐、東歐流行已久的《聖潔祝福如哈德勒泉水沐浴》,專用於婚儀現場。這曲子本來很好,隻是在這破落陰森的小教堂內回**,傳入一群屍體賓客耳中,未免教人毛骨悚然。偏生藍胡子還彈得十分投入,搖頭晃腦,還不時回眸看看新娘,目光幸福恬然,沉浸在這一出詭異的獨角戲中。

一曲彈畢,藍胡子闔上琴蓋,顯得頗為滿意。他轉回身來,走到新娘身邊,輕輕執起她的手來,半跪下去,深情一吻,慢慢道:“我今世隻愛你一個,我把我的身心都奉獻給你,我唯一的愛人,我的珍寶。”賽戈萊納寒毛倒豎,心想這個藍胡子莫非是神經錯亂,否則怎會自己找一屋子死人演這種無聊的戲碼,看來是徹底瘋了,而且瘋的不輕。且莫說這藍胡子是否能治得了老公爵的病,就是自己能不能從這一處死者婚禮上逃出生天,還在未知之數。

他正在想著,藍胡子又抓起蘿絲瑪麗雙手,掏出一把鑰匙放在她手裏道:“你作了我的新娘,你我以後就是一家人了。今日當著這許多賓客,為父須有一件事要叮囑你。這老山之境,一草一木從此都歸你所屬,你可盡用,隻是在這教堂之中,有一處屋子,你不可進去。你若不聽我言,休怪為夫辣手無情!”

說到最後一句,這藍胡子麵目轉而猙獰不堪,咬牙切齒。他聲音陡然轉高,大聲喝道:“之前我曾娶妻幾人,這些愚蠢婦人都不聽我好心勸告,野貓般的好奇心作祟,平白送了性命。愛妻你不可蹈襲前轍,讓自己青春荒廢,落得一片屍骸。”

他說罷這句,右掌一震,把十字架後的供奉台“轟隆”一聲震塌,露出一大片牆壁上的夾層。夾層之中吊著六、七具骷髏,都身穿婚紗華服,卻是鐵刺穿胸,死狀極慘,腳下堆著更多散碎肢體,上麵還沾著斑斑血跡,如同地獄深層升到世間。

這一番景象,饒是賽戈萊納,也不由得嚇得“啊”了一聲,他這才知道卡皮斯特拉諾所言不虛,這藍胡子喜好屠戮妻子的嗜好,當真駭人聽聞。藍胡子本來附在蘿絲瑪麗耳邊,細細叮囑,突然聽到賓客之中一聲輕喊,麵色一變,立刻直起身來,雙目如電,朝著賓客之中掃去。

賽戈萊納知道自己已露了行藏,連忙斂聲收氣。他如今全身都動彈不得,隻有絲絲縷縷的內力透過胸膛流轉,隻夠讓自己勉強發出聲音,若是被藍胡子這等暴戾之徒發現,必然是十死無生。藍胡子看了一圈,並無甚麽異狀,以為自己聽錯了,悻悻轉回身去,忽然一聲大吼。

賽戈萊納聽到吼聲,下意識睜開眼睛去看。不料藍胡子卻突然轉頭,兩道陰狠目光射過來,與他恰好四目相對。賽戈萊納暗暗責罵自己糊塗,這些屍體賓客之中,多是骷髏腐屍,隻有自己與艾瑟爾、羅慕路斯是新鮮身體。藍胡子隻消盯住這三人,耍了一個小手段,便可暴露出發聲之人。

藍胡子盯著賽戈萊納,恨恨道:“朋友你來參加我的婚禮,我原是該盛情招待的。隻是你發出這等不雅之聲,驚我嬌妻,壞我喜事,實是罪該萬死。讓我來教你如何與其他人一樣謹守婚禮沉默禮儀。”說罷隨手從那夾壁裏的死人堆中撿起一根股骨,朝著賽戈萊納刺來。

這話說的委實強詞奪理,賽戈萊納此時身體未複,本來隻能束手待戮。在這危機時刻,賽戈萊納卻突然開口吐言道:“血盟在上,何必作這樣的事?”那股骨尖刺距離他喉嚨不過二分距離,嘎然停止。藍胡子停住手,麵露古怪神色,胡須一顫一顫道:“你,究竟是什麽人?”

賽戈萊納暗叫僥幸。他剛才想到,那天狼星陣圖本是古埃及的秘法,而塔羅血盟中的前任“月亮”凱瑟琳所會的銀月神功,又是埃及豔後克裏奧佩特拉傳下來的,係出同源,或者兩者之間有甚麽關聯。他一聽藍胡子竟停了手,便知道自己賭的這一鋪,果然是賭對了——這藍胡子,果然與塔羅血盟有著什麽關聯。

躲過這一殺劫,賽戈萊納心中少定,麵上微微一笑,道:“久聞前輩躲在這深山之內,性情越發乖戾,如今一看,果不其然。”藍胡子聽了這話,勃然大怒,一步邁到他麵前,把他輕輕揪起來:“快說,你究竟是誰?!”

賽戈萊納緩緩道:“我乃是‘銀月’凱瑟琳·德·瓦盧瓦的使者。你這般對待我,凱瑟琳知道了,一定不會開心。”藍胡子聽到這名字,不由一怔:“凱瑟琳?”

賽戈萊納此時已確定這藍胡子與“銀月”凱瑟琳定有什麽瓜葛。不過從他的反應來看,藍胡子並不知道凱瑟琳已死,“銀月”的位置已被塞壬琴姬所取代的事情,想來並非是塔羅血盟的正式成員。賽戈萊納暗忖自己身處危境,憑武功是沒指望的,隻能不得不行險,靠言語一試了。他抬頭說道:“她如今身在摩爾多瓦,不便行動,就派我來此尋你,說一件事關隱者的要事相商。”

他自出穀以來,曆經世事,人情世故也逐漸學得透徹了些,渾不似出穀前的一派天然。這扯謊之道,自然也學會了“七分真,三分假”的訣竅。凱瑟琳與“隱者”的瓜葛,他在摩爾多瓦已經盡知,這時便半真半假摻和著說了出來。藍胡子聽了他的話,已然信了幾分,點頭道:“這兩人不睦,早已有之,想不到到今日還未化解。”賽戈萊納道:“正是如此,所以凱瑟琳大人派我來尋閣下襄助。”

藍胡子皺起眉頭道:“那東西我早已付訖,與你們血盟已是兩不相欠。血盟如今自己內訌,與我有甚麽幹係?莫非是凱瑟琳也想要那東西麽?”賽戈萊納心想他果然不是血盟成員,隻是不知他說的“東西”是什麽,硬著頭皮含糊接道:“此事與閣下關係匪淺,十分嚴重,凱瑟琳這才派我前來,尊駕明鑒。”

藍胡子忽然冷笑道:“你既然是‘銀月’的使者,又怎會闖不過天狼星陣,被我輕鬆擒來?”賽戈萊納想也不想便道:“天狼星陣有甚麽難闖,這漲落二勢,死生五門,早已被我算透。隻不過是那幾個同伴掣肘,一時不備罷了。尊駕若是不信,我們再出去走上一走。”

其實他對這陣法的了解,也僅止於此,多了一句也說不來,卻故意裝作高深莫測、藏十說一。藍胡子聽他說的內行,心中疑惑大減:“你身中我親手調配的八弦毒,本該是散去一身內力,形如僵屍。你居然還能開口說話,看來凱瑟琳的弟子,果然有些門道兒。”他又道:“你這三個同伴,看他們的身手,兩個是西門福音的弟子,一個是貝居因會的,都是所謂的名門正派,怎會與你們血盟之人混到一起?”賽戈萊納道:“這其中關節,說來話長,請尊駕幫我等解了藥勁,好慢慢說與您聽。”

藍胡子冷笑道:“七繞八繞,原來還是想讓我給你們解藥。血盟的名頭兒,別人或許還怕上幾分,在老山上,可沒你這晚輩說話的份!”他一拂袖子:“給不給你們解藥,且待我結完了這場婚再說!怕是新娘子和賓客都等得急了。”賽戈萊納忙道:“那做新娘的,和台下的兩人,都不好有什麽損傷,不然凱瑟琳那裏不好交待。”藍胡子瞪眼道:“你們血盟拿走了那東西,逍遙自在,我卻還未曾婚配。拿走了我的新娘與賓客,這婚禮如何辦下去?不要囉嗦,耽誤了吉時,賓客們都要笑我這作新郎的!”

賽戈萊納見他本來思維清晰,一談及婚禮便開始瘋癲,心想莫非這人是想作新郎想瘋了,便道:“晚輩自然不敢耽擱前輩喜事,隻是婚配乃是人生大事,若沒有教士住持,終究不成體統。”藍胡子指了指那具神甫模樣的骷髏:“這難道不是教士?當年我弄到這具屍體,可費了不少力氣呢。”賽戈萊納心想你倒也知道那是屍骸,口裏卻稱:“這位教士品級雖高,卻口不能言,如何祝福新人?這婚禮終究還是不能完全。”

他算準藍胡子對婚禮極其重視,句句都死扣著這點,藍胡子果然大怒,“啪”地拍碎了身旁一具屍體,白骨飛濺:“你這臭小子!是來成心亂我婚儀麽!?”賽戈萊納道:“晚輩不敢,隻是俗話說上帝所見,俗世如鑒。倘若婚禮沒了神職人員祝福,便不合法。”藍胡子聽出他話中有話,便道:“那依你,有何意見?”

賽戈萊納早等著這句,立刻道:“我身上有一柄木杖,請前輩幫忙取出來。”藍胡子從他身上搜了一回,找到那根卡瓦納修士的拐杖。他看到木杖上有五枚節疤,先“咦”了一聲,惡聲惡氣道:“這是托缽僧團的東西,你如何會有?”賽戈萊納道:“晚輩雖受凱瑟琳所托,實際上卻是托缽僧團長老弟子,也算是一位修士——這柄木杖,就是憑證——也有祝福婚姻的資格。如蒙前輩不棄,我願代為主持婚禮,使前輩早日合巹同鸞。”

藍胡子一聽,不由得驚喜莫名。他這婚禮驚世駭俗,早被教廷視作眼中釘,更不可能有教士來親身祝福,他一直引以為憾。如今從天而降下一個少年修士,願意代神祝福,正是喜從天降。賽戈萊納一見他表情,情知已然入轂,連忙就坡下驢:“凱瑟琳正是知道我這重身份,才特意派遣我來為大人主持婚禮。”

他話音未落,藍胡子已經捏住賽戈萊納下巴,左手把一塊黏糊糊的東西送進喉嚨,喝道:“吞下去!”賽戈萊納覺得這東西腥臭無比,難以下咽,礙於情勢隻得硬著頭皮吞了下去。這東西一落肚子,立刻四散化開。賽戈萊納頓覺四肢百骸的真氣都緩緩流動起來,逐漸匯聚成河,很快身體就恢複如常。這個藍胡子雖然瘋瘋癲癲,在用藥施毒方麵,倒真是神乎其技。

賽戈萊納活動一下拳腳,覺得沒什麽異樣,長出一口氣。藍胡子拍了一下他腦袋道:“你隨我來。”賽戈萊納道:“前輩不如幫他們三個一並解了,我怕時間長了又什麽妨礙。”藍胡子瞪眼道:“我自然能解,卻不是現在,你不要囉嗦!”

賽戈萊納隻得閉上嘴,尾隨藍胡子而去。他開始以為,藍胡子要抓著蘿絲瑪麗宣誓,不料藍胡子卻不再多看那姑娘一眼,徑直走出小教堂。原來這教堂之後,是一片山中平坡,稀稀落落有十幾處木屋棚架,多是年久失修,一派陰森氣象,沒有一絲活人痕跡,像是黑死病席卷後的廢棄村落。

藍胡子帶著賽戈萊納在村中轉八轉,來到一處二層閣樓。這閣樓是半磚石構造,牆壁剝落嶙峋,一枚銅製百合花斜插門楣,已是鏽跡斑斑,花頭還掛著一片枯死的鳶蘿草。藍胡子推開木門,放開嗓門道:“卡婭,我尋到個神甫,你我可以宣誓成婚了。”賽戈萊納心中一奇,莫非他真正想結婚的,不是蘿絲瑪麗?

他未及細想,邁步而入,看到房間中擱著一頂銀蠶絲帳,絲帳中躺著一名女子。這女子身披一件雪白婚紗,已死去經年,隻是不知用了甚麽藥物,肌膚不見腐爛,唯獨色澤黯淡灰啞,毫無生機。藍胡子走到床邊,握著她的手柔聲道:“卡婭,我已找來一名修士,可以遂了你的心願了。”一麵招手喚賽戈萊納過去。賽戈萊納湊過去,覺得這女子的狀況頗為奇怪,他伸手去碰她的胳膊,覺得堅硬如石,意念一動。

貝爾格萊德公爵身罹美杜薩之泣,全身會逐漸僵硬,最後化石而死,與這女子的症狀倒是頗多類似。賽戈萊納看了藍胡子一眼,心想難道貝爾格萊德公爵的這病,就是藍胡子給下的毒?倘若真是如此,可就棘手了。他心念及此,脫口而出:“這是……美杜莎之泣?”

藍胡子握著女子的手,頭也不回道:“凱瑟琳派你來時,不曾說過麽?”賽戈萊納道:“晚輩初入江湖,於前代掌故還不甚熟稔。”藍胡子“哼”了一聲:“你這小子,講話不盡不實,不是個好東西。”賽戈萊納微微笑道:“血盟之間,彼此齟齬不斷,有些事情彼此相瞞也屬正常。晚輩籍籍無名,又怎會知道這許多秘辛。”

藍胡子站起身來,體貼地給女屍掖好被子,轉身抱臂道:“凡事不能與神甫相瞞。你既然要主持我的婚禮,也須知曉這些事情。既然凱瑟琳未曾說出來,就讓我來告訴你好了。”賽戈萊納恭恭敬敬站在一旁,劃了一個十字祝道:“願主的意旨,加持我們的靈魂。”

藍胡子聽了這祝言,不屑地吐了口唾沫到牆角,徐徐道:“躺在**的,本是我的第一任妻子卡婭。我十幾年前,篤好岐黃之學,乃是遠近聞名的名醫,多少疑難雜症都難不倒我。就連江湖中人,都時常來找我治毒療傷。卡婭是當地望族之女,與我兩情相悅,本是一對良伴。可惜我出身微寒,為她的貴族家族所不容。我那時年輕氣盛,一怒之下就毒殺了她的全家,帶著她進了深山。隻是她篤信上帝,沒有神甫主持便不肯成婚——但試想我作出那等事情,又有哪家神甫肯來?”

賽戈萊納心想你倒有些自知之明。藍胡子又道:“當地數次組織人手圍剿我,都被我一一殺得幹淨。卡婭是個聖母心腸,見我為了她大加殺戮,心中抑鬱,積鬱成疾,竟不知為何得了美杜莎之泣。這個絕症,針石罔效,縱然是我也束手無策。我想天外有天,便帶著她遍訪歐羅巴各地名醫。可恨這世上多是沽名釣譽之輩,不過是些滿口大話卻沒真才實學的庸醫。我少說也殺掉了幾十個,隻是卡婭的病情,卻日漸加重。我那時陷入絕望,心想除非是希波克拉底再世,否則卡婭是沒救了。”

賽格萊納聽到希波克拉底的名字,微微一笑。他浸**雙蛇武典日久,隻把希氏當成是一代武學奇才,這時才想起來希波克拉底的醫道手段,尚在武學之上。

藍胡子哪知他心中所想,見他微微露出微笑,以為是故作嘲諷,不由惱道:“你笑什麽?笑我手段淺薄,救不得愛人麽?”賽戈萊納連忙道:“我隻是一時想到其他事情,與閣下卻沒甚麽關係。”藍胡子瞪了他一眼:“你再如此輕薄,仔細我把你化成一灘屍水。”賽戈萊納訕訕道歉。藍胡子這才繼續講道:“……後來你們血盟忽然來了一位使者,自稱‘灰塔’,送了我一則煉金秘方,說依此法或可治愈美杜莎之泣,隻是有待完善,非精通病理者不能為之,他情願把這個藥方奉送給我,隻求我有朝一日研製成功,能與血盟共享這藥方。我不知他動機為何,但看這個藥方,確實是精妙無倫,便滿口答應下來。從此我帶著卡婭回到老山,潛心研製。你知道,煉金之術,風險奇大,往往要反複試驗數百次,方能驗證其效用。我便冒充貴族,時常去外麵尋些與卡婭年紀相仿的女子,藉口成婚把她們帶回老山,然後拿她們身體解剖試驗,藉此研究病理成因。”

那教堂內壁裏堆積的女子屍骸,想必就是藍胡子拿來作試驗的犧牲品。這等殘酷駭異之事,被藍胡子娓娓道來,賽戈萊納脊背橫生一股涼氣,又不敢表露出來。藍胡子渾然不覺,仍在那裏反複玩味:“這十數年來,我已成婚二十餘次,每次新娘都不聽我勸,擅自去開我研究煉金藥方的房間,最後都被我當場拿住,一一分剖細析,反讓我研究更有一層進境。”

賽戈萊納自幼深受卡瓦納修士教誨,此時見藍胡子對這等血腥殺戮之事津津樂道,不覺皺起眉頭。他雖知此時與藍胡子鬧翻,會害死包括他自己在內的數條性命,可也不願就此附和。藍胡子說到這裏,略有得意:“後來那些女人的族人上門要人,不是被我打死,就是趕走。他們氣不過,就請來了一批所謂‘正義之士’來進剿。這批人也都是些名不副實的庸手,都被我輕鬆打發了。隻有一個叫卡皮斯特拉諾的臭苦修士僥幸逃脫,算他命大。”

藍胡子說得輕描淡寫,賽戈萊納卻深知那一役給卡皮斯特拉諾造成多大的創傷,那一道傷疤曆曆在目,讓那位智者至今未走出陰影。藍胡子道:“這個臭苦修士武功低微,背景卻不小,後來竟然引來了教廷的一位福音使者,這偽君子道貌岸然,手底卻硬得很,我實在打不過他的約翰福音。接下來的事情你該都知道了吧?”

賽戈萊納哪裏知道,可若是不接口便會露出破綻,隻得硬著頭皮猜測道:“自然是凱瑟琳和血盟之人赴援,為你布下這個天狼星陣。”藍胡子點點頭:“正是如此。凱瑟琳布下這個陣勢,阻住了那位福音使者——不過可別指望我會承你們血盟的情,那時候正是我那藥方煉製的關鍵時刻,你們出手,無非也隻是為了那方子罷了。”賽戈萊納想到那劍頭魔草根下的無數幹屍,心想隻是為了布這麽一個陣勢,倒讓這許多生靈荼毒。

藍胡子又道:“那福音使者退去以後,我的藥方也差不多煉成了,便先給卡婭服食了一粒。卡婭的病情居然有了好轉,我大喜過望,也不再跟你們血盟多加計較,直接把煉成的藥物給了他們。不料數月之後,卡婭性情大變,狀如死人,一直到現在。想來那藥方裏還有未盡周全之處,我隻盼能多捉些女人來試驗,把那方子再作改良,好教卡婭蘇醒過來。”說到後來,他聲音漸啞,滿是哀傷,渾不似個殺人如麻的大魔頭。

賽戈萊納在一旁默然而立,那位女子渾身僵硬如石,想來是毒素入骨,五髒六腑徹底石化,顯然是已死去多時,縱然是希波克拉底複生,也回天乏術。這藍胡子一代名醫,一涉到自己深愛之人身上,卻如此糊塗,真是叫人可悲可歎。

藍胡子說完這一番話,瞪著賽戈萊納道:“我的故事,已經全數告訴了你。你來說說,凱瑟琳派你過來,到底所謂何事?”賽戈萊納心思敏捷,此時已經有了計較,於是不慌不忙說道:“貝爾格萊德大公盧斯維科·匈雅提,您可聽過此人?”藍胡子眉毛略微一挑:“那頑石老公爵?自然聽過。”

賽戈萊納道:“那位老公爵前幾年,也罹患了美杜莎之泣,身體日漸衰弱。你也知道,公爵大人是整個東歐山嶽之鎮,他若一死,勢必動搖我聖教根基,讓土耳其人乘虛而入。是以貝爾格萊德人心急如焚,四處遍訪名醫,可惜是針石罔效。”藍胡子道:“凱瑟琳想讓我去救這老頭?”

賽戈萊納道:“也是也不是。”藍胡子詫異道:“怎麽講?”賽戈萊納道:“尊駕也知道,那煉金藥方並不完美,血盟用起來也有不足之處。究其原因,還是尊駕的藥方,缺少用人體驗證之故。”藍胡子點頭道:“這美杜莎之泣的病理成因,至今仍是個謎。莫說治愈,就是如何得病,也沒人知道。我捉來那些女子,身體雖是新鮮健康,隻是她們沒有患上美杜莎之泣,參考價值有限。天下雖大,我又能去哪裏尋來許多患者來驗證藥方。”賽戈萊納見他已逐漸被自己牽引,便乘機道:“所以既然貝爾格萊德大公也得了此病,正是天賜良機。隻要尊駕假治病之名,前往貝爾格萊德去驗證藥方,良加改善,相信必有所得。”

藍胡子冷笑道:“嘿,你們血盟對藥方不滿,可以直說,何必繞這麽大一個圈子。那貝爾格萊德是軍事重鎮,高手雲集,聽說那臭苦修士卡皮斯特拉諾在那裏還是個軍師。我若去了,休說治病,隻怕還未進城就被打殺了。”賽戈萊納笑道:“這便是凱瑟琳為何派我來的緣故了——尊駕有所不知,這一次我此來,名義上正是貝爾格萊德的委托。卡皮斯特拉諾雖然與您有血海深仇,但老公爵病情最大,他哪裏敢有分毫造次。您在城中的安全,是萬無一失。”

藍胡子奇道:“你年紀輕輕,何德何能竟蒙他們如此信任?”賽戈萊納一晃木杖:“我乃是托缽僧團中人,亦是馬太福音的弟子。所以貝居因會與教廷才各自遣人,隨我一同上山。”藍胡子聽罷不禁笑道:“一個血盟弟子,居然自稱作福音傳人,未免有些荒謬。”

他話音剛落,右臂突然伸出,疾點賽戈萊納的左肩。賽戈萊納肩膀微動,雙掌一合,施展出馬太福音與之周旋。藍胡子的功力果然是深不可測,雖非武學正統,卻獨辟蹊徑。他精通醫道,所以這識宮打宮的手段便極為精準,招招不離十二宮要害,讓人防不勝防。賽戈萊納意守中一,雙掌飛舞,擺出個隻守不攻的架勢。馬太福音沉穩厚重,他抱定了十成守勢,一時間藍胡子也奈何不了他。

兩人過了十餘招,藍胡子忽然跳開圈外道:“不打了,不打了。你小子果然有些門道兒。”賽戈萊納知道他是來試探自己真假,隻是微微一笑,站在原地,隻覺背心已被冷汗溻透——他既要說動這暴戾難測的藍胡子下山治病,又得編圓自己與血盟的關係,還得救下其他三人的性命,倉促間編出這一套話,難度之大,實在是出世以來的頭一遭。繞是賽戈萊納計謀百變,背心也是汗水涔涔。

藍胡子試出賽戈萊納確實用的是正宗的馬太福音,便又多信了幾成。他一心想要治卡婭的病,便催促道:“既然如此,你我快快下山去貝爾格萊德。”賽戈萊納道:“不若尊駕先去解了我那三位同伴的毒,然後我以教士身份,為你與卡婭作了祝福,再一並去貝爾格萊德,豈不更好?”藍胡子一生夙願就是與卡婭合法成婚,此時聽到賽戈萊納主動提出,喜不自勝。他剛要起身,賽戈萊納又攔住藍胡子,叮囑道:“我那三個同伴,並不知道個中曲折,隻道是前來尋訪名醫。一會兒你可不要說穿,壞了大事。”藍胡子不耐煩道:“我毒啞他們,不就省事了。”嚇得賽戈萊納連忙道:“這幾位都是武學宗師們的愛徒,輕易毀傷,我們的目的便達不到了,不可不可。”藍胡子性格乖戾,若是平時賽戈萊納這麽多事,他早已發作,可如今為了卡婭,隻得忍氣吞聲,答應不與他們三人生事。

兩人回轉到小教堂,蘿絲瑪麗兀自躺在木台上昏迷不醒,身上仍披著婚紗。藍胡子盯著少女藕白色的手臂與脖頸,嘖嘖道:“這女子肌膚好生細嫩,若不剖開來看一看,實在可惜。不如隻放他們兩人回去,這小姑娘讓與我吧,說不定對我那藥方大有裨益。”他雙目放光,望著少女的身體垂涎欲滴,仿佛已經把她開膛破肚,取出肝脾心髒一一玩賞一般。賽戈萊納嚇了一跳,心想這女人是西門福音的愛徒,哪能容你動一個指頭,連忙站到蘿絲瑪麗和藍胡子之間,肅然道:“這女人是我的親密愛人,你若碰她,隻好先殺了我。”

賽戈萊納知道藍胡子這人脾氣古怪,又與福音使者有宿怨,倘若說蘿絲瑪麗是普羅文紮諾的弟子,恐怕藍胡子不會買賬;倒不如以情動之,或能引起這位情愛熾熱的怪人的共鳴。果然如其所料,藍胡子咧開嘴嗬嗬大笑,拍拍賽戈萊納道:“你小子,竟能把西門福音的弟子弄上手,血盟裏你也算是異數了。”賽戈萊納訕訕一笑。藍胡子袖手一拂,拂開她周身數處封閉的宮位。蘿絲瑪麗突然劇烈咳嗽了一陣,賽戈萊納湊過去探她的鼻息,不料少女雙目陡然睜圓,二話不說,便用手腕上的尖刺朝他刺來。

賽戈萊納閃避過去,蘿絲瑪麗刺了幾刺,突然那發覺自己身披婚紗,抬眼環顧四周,又見周圍全是腐屍骸骨,一時大受刺激,嚶嚀一聲又暈了過去。

藍胡子冷冷一笑道:“你這愛人,真是剛烈。”他又把坐在死屍之間的艾瑟爾與羅慕路斯拍醒。兩人恢複神智之後,都是大吃一驚。好在賽戈萊納早有準備,先按住他們肩膀,過了一道真氣過去鎮靜心神,然後再解釋一番。含含糊糊說先前隻是一場誤會,如今已經解釋清楚,藍胡子為聖教著想,願意親往貝爾格萊德診治雲雲。

羅慕路斯畢竟見識多些,聽了賽戈萊納幾句話,便鎮定下來。艾瑟爾卻膽怯地垂下頭去,整個身子靠到賽戈萊納懷裏。她最怕鬼怪,在貝居因會還曾被嬤嬤批評說對上帝信仰不堅,此時一想自己甚至和那些屍骸坐在過一起,她便方寸大亂,右手不由自主抓著賽戈萊納袖子,身軀微微顫抖,如同渴求母親的嬰兒。賽戈萊納無奈,隻得一手環抱,一手輕輕拍著她背部,示以安撫。艾瑟爾雙目噙淚,喃喃道:“這便是《神曲》裏說的地獄麽……”連頭都不敢抬起來。

羅慕路斯見他們如此,嘴唇蠕動幾下,卻沒說什麽,飛身過去看自己師妹。蘿絲瑪麗剛才隻是嚇暈了,倒沒什麽大礙。羅慕路斯推宮了幾回,蘿絲瑪麗便醒轉過來,隻是蒼白臉頰上浮現出一種異樣神情,怔怔望著教堂旁那一堆女子骸骨。

羅慕路斯這才放下心來,對賽戈萊納一抱拳:“隻怪我自持勇力,輕軍冒進,才會誤中奸計,真是有負師門和老公爵重托,倒教少俠你費心了。”藍胡子在一旁不悅道:“嘿,你說中了誰家奸計?”羅慕路斯轉頭道:“閣下可是藍胡子?”藍胡子點點頭,羅慕路斯正色道:“此次我們來此,是為請您下山去救老公爵,卻並不代表我認同尊駕的行事風格。天主在上,象閣下這等好殺狠戾之徒,早晚要墮入邪道。”

藍胡子聞言哈哈大笑,羅慕路斯覺得耳膜被震得生疼,知道彼此功力頗有差距。藍胡子走到他麵前,在他脖頸那裏比劃一下:“你們宗教裁判所每年戕殺的囚徒,刑求之苛酷,遠勝於我,不知有何資格來教訓?”

羅慕路斯正欲出言分辨,賽戈萊納“咳”了一聲,他隻得閉上嘴。他生性耿直,若不是顧忌老公爵的病情,估計此時就會直接去藍胡子動起手來了。羅慕路斯索性不去理睬藍胡子,轉身走到仍舊縮在賽戈萊納懷裏的艾瑟爾麵前,道:“艾瑟爾姊妹,蘿絲瑪麗被人換了婚紗,行動不便,你去幫她換掉可好?”

艾瑟爾抹抹眼淚,“嗯”了一聲,掙紮著從賽戈萊納懷裏站起來,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些不妥,霎時麵泛紅暈。她不敢正視賽戈萊納,低著頭走到供奉台前,突然發出一聲驚呼。其他人連忙轉頭,隻見蘿絲瑪麗癱坐在台子上,唇邊流出一絲鮮血。

羅慕路斯驚道:“糟糕,是蠍尾毒丸!”四人臨行之前,卡皮斯特拉諾曾給了蘿絲瑪麗和艾瑟爾兩枚蠍尾毒丸,用作萬一失手被擒時服用,可保全清白。想不到她居然在這時候吃下來。羅慕路斯知道自己這師妹表麵冰冷,其實性子剛烈無比。她在昏迷期間被藍胡子脫光衣服換上婚紗,醒來以後是絕計容忍不了的。

藍胡子冷笑道:“這女人我還不曾碰她,就搞出這許多花樣。”羅慕路斯大怒,賽戈萊納按住他肩膀,大叫道:“尊駕答應過我,要保得她平安的!”藍胡子聳聳肩,走上前去,揮起巨掌重重拍在蘿絲瑪麗背心。蘿絲瑪麗驟受重擊,身體前傾,登時吐出一大口血來。藍胡子看了看鮮血顏色,曬道:“卡皮斯特拉諾也忒小氣,這種玩意兒也配稱蠍尾毒麽,當真笑死人。”他雙手一路疾點數宮中的星命點,然後捏開蘿絲瑪麗的小嘴,指甲一彈,一縷灰粉已彈進她腹中。

羅慕路斯喝道:“你給她吃的什麽?”藍胡子道:“剛才我用掌力逼出她的毒血,如今是在清理腸胃了。”話音未落,蘿絲瑪麗陡然醒過來,張口大吐,直把胃裏的東西吐的幹幹淨淨,腥臭無比。藍胡子輕輕一推,少女軟軟癱倒在地,賽戈萊納一步搶過去一把抱住。藍胡子道:“她體內隻剩了些殘毒,已不妨事,隻是這幾日形如廢人,須得慢慢調養。”他又道:“去貝爾格萊德之前,我得準備些器具藥物,你們便在這裏等著罷。”說完轉身離去。

賽戈萊納懷抱著蘿絲瑪麗,忽然覺得懷中少女動了一下,低頭去看,與她恰好四目相望。蘿絲瑪麗眼神渙散,略無焦點,頭軟軟歪在一旁,隻是嘴唇蠕動,似是有話要說。賽戈萊納俯低身子,側耳去聽,隻聽耳邊有少女軟聲輕輕傳來:“你這小人,你與那藍胡子的對談,我都聽得一清二楚……”

賽戈萊納心中一震。原來蘿絲瑪麗先前躺在台子上,雖不能動彈,聽力卻是清明。他在教堂裏冒充血盟成員與藍胡子的一番對談,原來都收到她耳中。好在後來藍胡子帶他去了卡婭房間,否則她聽到的更多,怕是誤會更深了。

蘿絲瑪麗這時才發覺自己被賽戈萊納抱住,掙紮著要起來,語氣多了幾分羞怒:“你……我才不是你的什麽親密愛人……混蛋,我殺了……你。”說到後來氣喘籲籲,聲音幾不可聞。賽戈萊納一陣苦笑,此時也無暇分辨,隻得暫且隨她誤會著去了。

羅慕路斯這時走過來,詢問小師妹狀況如何。賽戈萊納道:“應無大礙,隻是情緒還很激動。咱們暫時能阻住她,就怕她自己想不通。”羅慕路斯知道這師妹的性情外冷內熱,十分剛烈,便伸手點了她巨蟹宮的星命點,西門內力透體而入,蘿絲瑪麗哼了一聲,沉沉睡去。這是西門福音裏鎮定心神的法門,一指下去,足可讓她安睡十幾個小時,於身體調養大有好處。

羅慕路斯將蘿絲瑪麗交給艾瑟爾照料,對賽戈萊納道:“這一次若非有你,我們幾乎全軍覆沒。”賽戈萊納謙遜了幾句,隨即把藍胡子與卡婭的故事說了一遍。艾瑟爾一旁聽了,瞪大眼睛:“這麽說來,這個藍胡子,倒是個重情重義的人。羅慕路斯皺眉道:“艾瑟爾姊妹,這人為一己之私,妄自殺戮,實在不足取。”艾瑟爾吐吐舌頭,不敢再說什麽。羅慕路斯連忙又道:“我並非是指責姊妹你,隻是我們這些神的使徒,須得時時謹修心性,不可一刻偏離才是。這藍胡子雖然能救老公爵的命,我們也得牢記這人並非善類。”

羅慕路斯正喋喋不休,忽然遠處傳來藍胡子喚他們過去的聲音。賽戈萊納道:“想來是他想讓我主持與卡婭的婚禮了。”羅慕路斯有些不快道:“生死兩分,與禮不合。他們一個是死人,一個是活人,如何能得到神的祝福?”賽戈萊納知道這人有些迂腐,便勸解道:“一切為了老公爵,姑且從權吧。”

羅慕路斯“哼”了一聲:“我西門中人是教廷正統,這等事斷斷容不得,還是你自己去好了。我隻作沒看見便是。”艾瑟爾此時站直了身體,揮舞手臂道:“我也想去。”眼神裏竟滿是躍躍欲試。這少女初涉江湖,好奇心起是誰也攔不住的。

於是羅慕路斯便留在教堂裏照料蘿絲瑪麗,而艾瑟爾則跟著賽戈萊納前去村中卡婭的房間。藍胡子已經等在那裏,身穿禮服,麵上居然帶了幾絲緊張與羞澀,藍色胡須根根梳的筆直,看起來頗為滑稽。他見賽戈萊納來了,一把抓住手臂道:“卡婭重病在身,不能動彈,就在床前祝福我們便是。”

艾瑟爾好奇地左顧右盼,看到薄帳裏躺著一位婦人,悄悄拉動賽戈萊納胳膊道:“那就是卡婭了吧?”賽戈萊納道:“正是,你不可亂說亂動,隻在一旁看著就好。”然後他手持木杖,開始主持婚儀。

說是婚儀,其實不過是簡單不能再簡單的流程。賽戈萊納先念誦一段祝福經文,又取來一枚十字架,蘸了清水擦在新郎與新娘額頭。藍胡子掀開帳子,對著卡婭柔聲道:“親愛的,你看,有了神甫祝福,你我已經是神所認可的夫妻了。”把她的身體扶支起來,等著神甫用十字架擦額頭。賽戈萊納心想卡婭已死去經年,他猶然執迷不悟,這人也是頗為可悲,心下一陣惻然。

孰料艾瑟爾一看到卡婭的屍身,竟發出一聲小小的驚呼。藍胡子以為她要阻撓婚禮,大為惱怒。

賽戈萊納連忙道:“儀式未盡,新郎不可擅離。”藍胡子這才強忍怒火,隻瞪了艾瑟爾一眼,嚇得她花容失色,退到一旁。

整個婚儀不過十幾分鍾,即行結束。藍胡子夙願得償,心情大好,也不去追究艾瑟爾的失禮,吩咐賽戈萊納與艾瑟爾在門外等著,他安頓好卡婭,便出來與他們會合。

兩人出了屋子之後,賽戈萊納忽然問道:“你剛才看到卡婭,為何驚呼?”艾瑟爾道:“她莫非是個死人?”賽戈萊納歎道:“正是,這位藍胡子用情太深,以致連生死都分不清了。”艾瑟爾看看身後木屋,悄悄拽了拽賽戈萊納袖子道:“嬤嬤臨走之前,曾吩咐我說,這次來老山,倘若看到什麽異狀,要回去稟報她的。”

賽戈萊納奇道:“你發現了什麽異狀?”艾瑟爾忌憚藍胡子的威勢,躊躇片刻方道:“我看那卡婭小姐的容貌,倒與我們貝居因會的一位叫特莎的修女十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