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裏,狗是不能殺的,隻能敲狗。狗廚子說,殺豬要放血,宰牛羊要放血,狗血是不能放的,放了就不好吃了。有人說,咋個辦?廚子說,敲狗。

敲狗比殺狗更凶殘,這一帶的農家人一般不吃狗肉,也就不敲狗了。可是,花江鎮上的人卻喜歡吃狗肉。人一愛吃什麽東西了就會琢磨出好做法來,好做法就有好味道,到後來這味道,不但香飄花江鎮,而且飄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很多人聞名而來,不是為了來看花江大峽穀,都是為了狗肉而來。久而久之,知道花江大峽穀的沒幾個人,大多知道花江狗肉。

花江的小街不長也不寬,這並不影響來往過路的各種車輛。隻要有臨街的店門,都開狗肉館。每一個狗肉館幾乎都是這樣,灶台上放著一隻黃澄澄煮熟了的去了骨的狗,離灶台一二米的鐵籠子裏關著一隻夾著尾巴渾身發抖的狗。

那隻熟狗旁的鍋裏,熬著翻滾的湯,湯隨著熱氣散發出一種異常的香味,逗得路過的車輛必須停下來。熟狗與活著的樣子差不多,除了皮上沒毛了,肉裏沒骨頭了,其餘都在。喜愛哪個部位,客人自己選。那隻關著的狗,卻隻是讓人看的,無非是說,就是這種狗。

這裏的狗被送進了狗肉館,沒有活過第二天的。而關在鐵籠裏的那條狗卻能較長時間地活著。這隻狗能活得長一點,主要是它的主人不願意親自把繩索套在狗的脖子上。初送來的狗,似乎都能預感到它的末日來到了,對著狗館的廚子齜牙露齒狂吠不已。可主人不離開,它也不逃走。等主人與廚子一番討價還價後,廚子拿了一條繩索給主人,狗才嚇得渾身顫抖,卻還是不逃走,反而依偎在主人的**,夾著尾巴發出嗚咽聲。主人彎腰把繩索套在狗的頭上後,接下來是把狗拴在一棵樹上。這樣做了,主人再不好意思麵對可憐的、恐懼的狗,多半是頭也不回地走了。

狗見主人一走,眼睛裏的絕望便體現在它狂亂的四蹄上,它奮力地邁腿想緊跟主人的腳步,可是它沒邁出幾步,又被緊繃的繩子拉回來,又奮力地邁步,又被繩子拉回來。狗脖子雖然被繩套勒得呼吸困難,可它的確想叫出聲音來,它是在呼喊主人,還是在憤怒繩子,不得而知,總之它平時洪亮的聲音變成了嗚咽的呻吟。

狗是比較喜歡叫的動物,它的叫聲很久以來一直是伴隨著人的。在這塊土地上,一戶人家也許沒有牛羊馬叫,甚至沒有豬叫,但很少沒有狗叫的家。汪汪汪的狗叫,幾乎是每個成年人在兒童時期最喜歡模仿的聲音。在童年和少年時期,人們最美好的記憶,莫過於自己一吹響口哨,狗就跑到你身邊,親熱而又忠誠地搖著尾巴跟著你,無論你要去什麽地方。狗叫的聲音對主人是忠誠與踏實,對好人是親切和提醒,對壞人來講是膽寒和警告。當狗叫不出聲音的時候,就好像人在痛苦地呻吟,也像嬰兒在哭一樣。狗哭的時候,主人是不能聽的,他的選擇隻有不回頭。

任憑狗怎樣地掙紮,越掙紮,它脖子上的繩索越緊。當狗由於憋氣在地上翻滾時,廚子拉動繩子,把狗吊了起來。狗身子懸空起來,不沾地的四蹄更加掙紮不已。廚子拿來一把包了布頭的鐵錘猛擊狗鼻梁,狗扭曲著身子,被繩子緊勒的喉嚨裏發生像奶娃哭泣的叫聲。狗在這猛擊中隻能堅持幾分鍾,便沒了聲息。這時的狗,樣子挺可憐又挺嚇人。它的眼睛圓瞪著,兩行淚水流過臉龐,舌頭誇張地伸出嘴巴。廚子的樣子卻挺得意,他並不注意狗的可憐。廚子的得意體現在他丟錘子的勁頭上,打完最後一錘,廚子把錘子往地上一摔,錘子便連翻了幾個跟頭。廚子接著用手去摸狗鼻梁,確定沒碰爛皮後,順手摸合了狗眼睛。廚子的手濕濕的,並不是有汗,而是因狗的眼淚。廚子把手掌在腰間的圍巾上擦了擦,對徒弟說,看明白了,就這樣打。狗鼻子最脆弱,要敲而不破才好。

徒弟望著廚子的手,也望著廚子腰間那張不知擦了多少狗眼淚的圍巾說,師傅,下一個我來敲。

廚子聞聲很高興,就把手上殘留的狗淚拍在了徒弟的頭上,說好好幹,好好學,以後你就靠這個穿衣吃飯。

徒弟是廚子新收的。廚子一般兩年就收一個徒弟,不是廚子有喜愛收徒弟的嗜好,而是徒弟們沒有超過三年而不走的。徒弟們走了,花江狗肉館就開得到處都是。先是縣裏、市裏有了,再是省城有了,最後有人竟然開到了北京。廚子聽說後,不以為然。有人說,你徒弟們都發財了,你老要是去外地開一個,還不更發財呀!廚子一笑說,錢我也喜歡,我更喜歡狗肉。有人說,莫非隻有在這裏才是狗肉,外地的不是呀!廚子說,不是我們的花江狗。有人說,外地都用花江狗肉的招牌。廚子說,我說過了,不是我們花江狗。

狗還得吊著,過了半個時辰再放下來。廚子當徒弟時,曾跑過一條狗。不過那狗跑了幾天又回來了。那年廚子剛進師門不久,正是大年前夕,師傅想吃狗肉,可過年過節的,沒人送狗來賣。師傅歎了口氣說,把大黃敲了吧!大黃是師傅養了兩年的狗。師傅敲狗如麻,卻還是不敲自己養的狗。於是徒弟去敲。徒弟照著平時師傅敲狗的過程來了一遍,可以說沒什麽錯誤的,問題出在徒弟見狗被敲得沒了聲息,便解了狗的繩套放在地上。死狗是不能馬上放下地的,狗會扯地氣,地氣一上身,狗便會醒過來。等徒弟從屋裏端了個大盆來裝狗時,大黃早跑得沒了蹤影。徒弟自然是少不了挨頓臭罵,看著師傅因沒有了狗肉吃而暴跳如雷的樣子,徒弟心裏難過極了,畢竟是要過大年了,把師傅氣得這樣子,的確不應該。由此徒弟永遠地記住敲了狗不能馬上放在地上。

狗對主人的無限忠誠,表現在無論主人怎樣對它,它始終忠於主人。大黃也是這樣的一條狗,在它挨敲死裏逃生後的第三天,又腫著個鼻子回到了主人家。

廚子至今也在想,師傅為什麽要親自敲掉大黃。大黃被敲後吊在樹幹上的樣子,廚子這輩子是沒法忘記的了。大黃的鼻子腫得發亮,眼睛瞪得圓凸凸的,眼淚特別地多,都死了半晌了,還有幾顆晶瑩的淚滴掛在狗的下巴。從那以後廚子敲了狗一定得給狗合眼。

廚子的徒弟從屋裏端出一個大木盆放在樹下,然後把狗放下來,提起狗的四蹄丟進木盆裏。接著徒弟又從灶台上提來一大壺開水,慢慢地把水往狗身上淋。廚子拿了個大鐵夾子,給狗翻身子,然後把狗頭按壓在水裏多燙一會兒,又把狗蹄往水裏按。

每天,關在鐵籠子裏的那條狗,都能聽見它同類的像哭的聲音。這狗先是在狗的哭叫聲中,在那個不大僅僅能轉身的鐵籠裏,驚恐地團團轉。後是仰著頭尋找可以逃走的縫隙,可是那些鐵條的間隙隻能讓它伸出一個鼻子頭,它甚至試圖對著鐵條下嘴咬,可它的牙齒卻怎麽也咬不到鐵條。

後來,鐵籠子裏的狗不再驚恐了,它似乎聽慣了同類像哭的呻吟。它把後腿收在屁股下,前腿朝前伸直平放,這是一種臥著身子卻又保持著起跑的姿勢。時間長了,狗就把頭平放在兩個前腿之間,眯著眼。

廚子的徒弟拿來一把刮毛刀等候在廚子旁邊。廚子丟了鐵夾,猛地從燙水中抓起狗蹄子,嘴巴噓唏著,把狗放在一塊石頭上,然後把手放在嘴下吹氣。顯然廚子的手被水燙得發痛,可他每次都是這樣。仿佛他不這樣被燙一下就對不起狗一樣。徒弟剛來時就見師傅的手被燙,很想給師傅說,有很多辦法可以不燙手,比如,抓狗蹄子之前先抓一把涼水,或者一個鐵夾使力不夠,再多一個鐵夾。但徒弟就是徒弟,徒弟教師傅,在這一帶是最不敬的事。師傅這麽幹,徒弟當然也隻能這麽幹。有一次,徒弟終於忍不住說,師傅燙了手怎麽辦?徒弟說的話,當然不是講師傅的手,師傅的手天天被燙已經千錘百煉了,徒弟甚至懷疑師傅的手早沒了痛感,師傅的嘴巴又是噓唏又是對著手吹氣,可是燙的痛感並未上臉。徒弟知道自己的手,隻要是被什麽一燙,臉比手更容易讓人知道——被燙了。徒弟由此認為,師傅的噓唏和對手吹氣隻是個習慣。是呀!徒弟隻見過嘴巴對冬天的冷手吹熱氣。

徒弟問師傅燙了手怎麽辦?當然不包括師傅的手。徒弟這樣問是想找一個師傅同意的理由,使他可以用不燙手的辦法去抓燙水裏的狗蹄。但是師傅的回答卻不給他任何理由。師傅把手伸到徒弟眼前晃動,說燙什麽手,我燙了幾十年。不要怕燙,手比哪樣都快,水還沒來得及燙手就離手了嘛!幹活嘛就要像幹活的樣子。徒弟說,師傅真燙手哩!師傅說,燙了也不要緊,去擦點狗油,一會兒就好了。再說燙多了就不燙了。

廚子接過徒弟遞到手的刀片,習慣性地用拇指試了試鋒口,然後像刮胡子一樣刮起了狗毛。刀鋒所到之處,泛起白條條的狗皮來。廚子說,刀鋒落在皮上,不能輕也不能過重,別破了皮子。下手要快,毛皮涼了就刮不下來了。

徒弟在師傅的吩咐中點著頭,卻不太認真看刀鋒和狗皮,他用心地看著師傅的手,師傅的手紅中帶著紫色,看來的確燙得不輕。狗毛熱氣騰騰,燙水在刀鋒的起刮處不斷地流出來,流過刀片流過師傅的手又流到地上。地上被燙水熱起了水泡沫,水泡沫順著地勢又流過那關狗的鐵籠子,那鐵籠子裏眯著眼的狗被散發著熱氣的狗味道薰得站了起來,一雙眼睛亮晶晶地盯著廚子看。

狗的一身毛,根本經不起廚子手裏的刀鋒幾次來回就光了,狗赤條條地被倒提起來,又被掛樹杈上。廚子以欣賞的目光看著狗,然後用他那雙微紫色的手掌,在狗白光光的身子上溜了溜說,看見沒有,這樣才好。

徒弟下意識把手掌在圍裙上擦了擦,說下回我來刮。

廚子讚許地說,好,什麽事就怕認真,隻要認真,哪樣都能幹好。

徒弟被師傅的讚許弄得有點不好意思了,他雙手把尖刀遞給師傅誠懇地說,我再看您開一次膛,我肯定就會了。下一回我來。

廚子接過刀,先是用刀尖小心翼翼地把狗胸狗肚上的皮劃開,然後揮小斧子砍開胸腔,又用尖刀割開狗肚肌。廚子一邊伸雙手去掏狗的內髒,一邊對徒弟說,狗一身都是寶,特別是狗肝狗腸是大補之物。

徒弟看見狗的內髒在師傅的手裏一股腦進了木盆,心裏還是一陣惡心,雖然他已不止一次看見這樣的情景。他隻能去端盆子,把內髒清理出來洗幹淨是他無法逃脫的事。師傅要去燒狗,怎麽燒師傅還未告訴他。他隻看見,每次師傅提起濕漉漉的白條條的狗去了後院,出來時,狗身子已是黃澄澄的模樣。徒弟知道這是用幹草燒烤出來的,他家裏宰羊後也是要用稻草或麥稈燒烤一下的,燒烤的時間很短,一般就幾分鍾,收幹水氣就行。師傅是不是用稻草或麥稈來燒烤狗,他不知道,但他知道師傅後院沒有稻草或麥稈。他曾問過師傅,狗咋個就黃澄澄的了,用的什麽草。師傅說,幹香草。他又問,幹香草是什麽草。師傅聞言沒有吭氣。徒弟以為師傅沒聽好,又問,什麽是幹香草?師傅說,師傅不想說的,就是你暫時不該知道的。

徒弟還有不知道的,是師傅怎樣把狗體內所有的骨頭都取了出來,而又不傷及任何一小塊狗皮。徒弟更不知道的,是那一鍋芳香四溢的湯到底放了些什麽?徒弟知道,光靠平常的八角,草果、魚香等香料是沒法做出這種湯來的。煮熟了的整隻狗黃澄澄的油光光的,往灶台上一放,那湯又在狗旁翻滾著異香,沒有過路的食客不停下來解饞的,而且回頭客幾乎是百分之百。真正懂得吃花江狗肉的人是從不吃外地的所謂花江狗肉,或者是吃過花江鎮上的花江狗肉的人,也決不會吃外地的花江狗肉。就像喝國酒茅台一樣,喝不到正宗的,你就別喝。是嘛!哪來這麽多的國酒,哪來這麽多的花江狗。

花江狗是花江大峽穀特有的一種土狗。這狗個體不大,最大的不過十餘公斤,一般的成年狗都在七八公斤上下。這裏的人家絕大部分是不吃狗肉的,可就是那小部分人家吃狗,卻吃出了名氣吃出了經驗來。這裏吃狗的人都有一黃二黑三花四白之說。都是狗肉,為什麽黃狗肉上乘而白狗肉下乘,也隻有這些老吃狗肉的主兒自己知道其中的微小差異。

花江狗繁衍力很強,一般一年一胎,一胎生下來多達七八隻小狗。一胎生一隻或二隻小狗的母狗極少。於是便有歌謠唱狗道,一龍二虎三狼四鼠。這歌謠說明了花江狗生一胎一仔、二仔罕見而珍貴,生四隻以上便為平淡無奇了。

一般人家最多留兩隻狗來看家護院,其餘都送人。大多數人家是不賣狗的,小狗更是不會賣。在鄉場上,出賣的東西很多,如雞鴨牛羊豬馬,就是沒有出賣狗的。這裏流傳著一個古老的訓誡——賣豬富,賣狗窮。有年青人問,賣狗為何就窮。老人說,你家連看家的狗都給賣了,你家還有哪樣不能賣的,不窮才怪呢?

這一帶人家從古到今一直堅持著不賣狗的祖規,就是有人好吃狗,也是自家養了狗來敲。這一帶的人家對好吃狗的人是有看法的,老人們教育子女說,連狗都要吃的人,良心一定不善。你們看看,人們鄙視的所謂狗肉朋友是什麽?狗肉朋友就是有吃有穿聚在一起,一旦有事就出賣良心的朋友。有些子女聽話,有些子女卻不以為然,說總不能說吃狗肉的人就是壞人吧!老人說,不是壞人也不是善人吧!有子女反駁說,要善良就別吃肉,當和尚去。

這樣的爭論在這一帶經常發生,特別是花江鎮形成了一條街的狗肉館以後。有人繼續堅持不賣狗,有人忍不住賣了狗。一條街有十幾家狗肉館,每天要敲幾十條狗才夠吃。狗價不斷地上漲,從原來三十元一隻到五十元一隻,最後漲到了一百元一隻。為了錢,不少人家加入了賣狗的行列。也有人自家沒有了狗就偷別人家的狗賣。這便使更多的人家加入了賣狗的行列,理由是,與其被別人偷掉,還不如換點錢來用。有這樣的理由存在,必然也有那樣的理由存在,這個那樣的理由就是再缺錢用,也不賣狗。這樣的理由和那樣的理由是矛盾的,這個矛盾有時候逗得一家人為之爭吵甚至打架。

徒弟來到狗肉館已經有一個多月了。隻見過為狗吵架的,還未見過為狗打架的。這吵架的事一般都發生在送狗來的時候,花江狗對主人很忠誠很溫順,對外人卻是又凶又惡。一般情況下,主人賣了狗,廚子在付錢之前,會拿一條繩索要求狗的主人套上狗脖子。廚子是不會去套狗脖子的,怕咬。也常遇見隻賣狗不給套狗脖子的主人。廚子也無奈,照樣付錢。狗是越來越少了,狗肉館卻越開越多,說不起硬氣話呀!

主人不願套脖子的狗,就關在鐵籠子裏,一是給食客看,二是哪天沒人送狗來時應急。狗肉館缺了狗是無論如何講不過去的。這應急的狗,一般都能多活個十天半月的。

關在鐵籠的狗是一條黃色的狗,從肉質來講是花江狗中的上品。狗的主人是一個中年漢子,身著土布衣褲,腳穿一雙草鞋。徒弟一看就知道,這種裝扮的一般都是生活在大峽穀深處的人。廚子見黃狗比一般的狗高大,便一定要這漢子給狗上了繩套才能走。中年漢子態度很明確,堅決不幹這事。廚子說,你不上套子可以,總得把狗哄進籠子裏吧!常言說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窮。我這裏雖有好吃好喝的,也留不住你那狗。中年漢子神色暗淡,很不情願又無可奈何地抱起狗放進鐵籠子。

廚子知道要敲掉這條黃狗,是得費點力。上個月有一條黑狗,也是主人不給上繩套,廚子去給狗上繩套時,差點被狗咬掉了指頭,幸虧廚子躲得快,狗隻咬斷了廚子手上的木棍。後來廚子換了一根鐵棒,把繩套拴在鐵棒頭,伸進鐵籠裏去套狗脖子。狗當然也不傻,知道那繩子是來套它的,雖然籠子裏躲閃的空間也並不大,但那黑狗盡力甩動著腦袋,使廚子的繩套難於套上它的脖子。折騰了半天,狗累得動作稍遲緩了,廚子才把繩索套住那黑狗。

這條黃狗能多活了半個月,除了它比黑狗更加凶悍外,還有這些天不缺狗。廚子就懶得去折騰這條黃狗了。再說那賣狗的中年漢子留下話,說是急用錢才賣這狗,等有了錢再來贖回。當時廚子說,我這裏不是典當鋪。中年漢子說,您一定給多留些天,我一定回來。廚子揮手說,去吧去吧。中年漢子才硬著頭皮一步一回頭地走了。

廚子看著中年漢子遠去的背影對徒弟說,這條狗好。徒弟說,當然了,是條黃狗。一黃二黑三花四白嘛!

廚子說,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你看這狗皮毛黃得發光,胸寬蹄健。定是一條一胎一仔或二仔的龍虎之狗。少見、少見。師傅我都有點舍不得刮它的毛,想剝了它的皮來墊床,真是個絕好的東西。

黃狗在鐵籠子裏天天看見廚子敲狗,開始兩天不吃不喝,白天在鐵籠裏又咬又跳,晚上對著夜空嗚咽嚎叫。後來見多了,也就不再那麽折騰了。廚子開始叫徒弟拿了剔下來的狗骨頭給黃狗吃,黃狗嗅了嗅根本不下嘴。

廚子說,怪了,有狗不愛骨頭的了。

徒弟說,不怪,它聞出是狗的骨頭了。

廚子說,狗吃骨頭,從不挑是哪樣骨頭。我就沒見過這樣的狗。

黃狗幾天下來就餓瘦了,本來極有光澤的黃毛也開始有點褪色。廚子有點急了,對徒弟說,把骨頭煮熟攪和剩飯剩菜給它吃。我不信它還能嗅出什麽來。

徒弟照辦了。黃狗果然開始吃,幾天下來黃狗的毛發依然光澤閃亮。黃狗的毛發是恢複了,可徒弟卻總感覺黃狗與原來不一樣。咋個不一樣,真要徒弟說,一時還說不清楚。後來經過幾天的琢磨,徒弟終於明白了其中的差別,黃狗開始是目露凶光,臉龐呈惡相。現在黃狗的眼光暗淡,眼角邊的毛像沾了米湯總是毛與毛緊靠在一起,徒弟知道那是狗淚流過的痕跡。但是狗是什麽時候在哭,他卻無法知道。還有他知道狗被主人剛帶進這院子時,狗是一臉的燦爛,尾巴翹得老高。狗的尾巴是翹起的,說明狗那時沒有恐懼感。它當然不知道主人帶它來的目的。當狗被主人關進鐵籠走後,它才意識到不對。狗想跟著主人走,又出不了鐵籠,隻好朝著主人走的方向又叫又跳。當主人的背影在它眼裏消失時,它的尾巴低了下來並夾進了兩股之間。狗一夾尾巴,說明它已充滿了恐懼。徒弟最後終於看出經過這一段時間的折騰,黃狗已變得一臉的苦相是確實細心琢磨了的。

廚子更加喜歡這條黃狗了,閑暇時,廚子與徒弟閑聊說,這黃狗暫時不敲掉,等立冬了敲了剝皮。

徒弟說,狗的主人真的要是回來贖狗咋辦?

廚子說,不可能,沒這種規矩。

說是這樣說,其實廚子也有點擔心那中年漢子來贖狗。廚子也遇見過那種又想要錢又舍不得狗的人,這些人也曾有人說是要贖狗,可拿了錢幾乎沒有人回來的。不過廚子覺得黃狗的主人那個中年漢子確實與其他的賣狗人不一樣。到底怎麽不一樣他也說不清。

廚子的擔心說來就來了。黃狗的主人,那個身著土布衣褲,腳穿草鞋的中年漢子來的時候,廚子正在後院子用幹香草薰燒剛才開膛了的狗。隻有徒弟在前院壩清理狗腸子。

中年漢子見廚子不在,也沒與廚子的徒弟招呼,直接走到了那鐵籠子旁。黃狗一見主人,伸開前爪猛拔鐵籠的鐵條,屁股團團轉地搖著尾巴,夾了半個多月的尾巴一下子就翹了起來。徒弟看著黃狗的一張臉舒展開來,眼睛也不再暗淡顯得亮晶晶的。

黃狗快樂而興奮地想從鐵籠裏伸出頭來,可是隨它怎樣努力,鐵條的間隙隻能伸出它的鼻子來。徒弟知道,黃狗是想用頭去親熱主人的腿,還想後腿立起用前爪去搭主人的手。徒弟家也養有一條狗,他每次回家狗都這樣親熱,狗的一張臉還會因為高興而無比的燦爛,就連眼睛也會眯起來,使人覺得狗似乎在笑。

這時的黃狗高興得眯起了眼,徒弟明白,這是黃狗半月來第一次開了笑臉。黃狗的主人顯然被狗的熱情感染了,一手去摸狗鼻子,一手去摘鐵鎖。中年漢子的雙手一冷一熱,熱是因狗舌頭舔著,冷是因鐵鎖冰涼地死扣著。

中年漢子走向徒弟,盯著徒弟手裏的狗腸子說,你師傅呢?

徒弟說,在院後燒狗。

中年漢子說,我可以進去麽?

徒弟說,不行,師傅燒狗從不準人看。

中年漢子說,要多久?

徒弟說,快了。

中年漢子說,我來贖狗。

徒弟說,要贖,當初就別賣。

中年漢子說,我爹得急病要錢救命。

徒弟正想再說點什麽,他師傅提著燒好的狗出來了。見了中年漢子說,還真遇見要贖狗的人了。說完把狗丟進一個大木盆吩咐徒弟去清洗。

中年漢子從一個小布袋子裏,掏出了一大把零票子,遞給廚子說,你數一數。

廚子不接錢說,我這兒從不賣活狗。

中年漢子說,是我的狗。

廚子說,你的狗,咋到我這裏來了。告訴你,這狗是我的。

中年漢子說,講好的,我要贖回的。

廚子說,那是你這麽說,我沒答應過你。再說你賣一百元,贖回還是一百元,有這麽便宜的事麽。

中年漢子又把錢往廚子手裏送,說這是一百二十塊。

廚子說,那不行,我不賣活狗。

中年漢子說,狗我是一定要贖回的。

廚子說,快走開,再不走我叫警察了。

中年漢子說,你不贖回給我,我就不走。

廚子掏出手機給鎮裏派出所打電話。一會兒一個與廚子稱兄道弟的狗肉朋友來了。

廚子的朋友一進院子就大咧咧地叫嚷,咋個回事。

廚子說,這個鄉巴佬在這兒耍賴。

廚子的朋友看著中年漢子說,你這種人我見多了,別在這兒耍賴,這不是你耍賴的地方。

中年漢子指著鐵籠裏的大黃狗說,我沒耍賴,這狗是我的。

廚子的朋友說,憑什麽是你的。

中年漢子說,打開鎖放出來,看它跟哪個走,就是哪個的。

廚子對朋友說,你看看,他這不是在耍賴是在幹什麽。這狗他早賣給我了的。和他囉嗦些什麽,帶到所裏關他幾天再說。

廚子的朋友對中年漢子說,你說說,是不是這回事。

中年漢子說,是這回事,我說要贖回的。

廚子的朋友說,你們這種糾紛,我們所裏不能解決,你們自己商量解決。說完轉身走了。

廚子追了幾十步才追上他的朋友。他拉著朋友的手說,咋搞的,就這麽呀!這鄉巴佬討厭得很。你把他帶到所裏一嚇唬,他準跑了。

廚子的朋友眼睛一橫說,你又害我,現在不同原來了,上麵的禁令下發後,我們這一行是不好幹了,動不動就說我們違法了。你們這是經濟糾紛我沒法管。你們要是打了一架嘛,屬於治安問題,我還可以管一管。

廚子回頭看了中年漢子的一眼說,這小子有些硬力氣。

廚子的朋友不理廚子想抽身走。廚子一把抓住了朋友的手說,你說要打一架是不是。

廚子的朋友說,你別張起嘴巴亂說。我什麽時候叫你打架了。

廚子說,好,你沒說。要是打架了咋個辦?

廚子的朋友說,打架就按治安條例處理。

廚子說,狗咋個解決。

廚子的朋友說,還是你們倆自己商量解決。我又不是法院的。

廚子說,那不是白打一架。

廚子的朋友說,你咋個這麽不懂事呢?沒人叫你打架,我還要勸你好好商量解決你們的糾紛。都什麽時候了,打什麽架。說完,掙脫廚子的手走了。

廚子回到院子裏笑著對中年漢子說,聽人勸好一半。我就不與你一般見識了。我的朋友說了,看你可憐就不帶你到所裏了。你先回去吧!

中年漢子說,我回去狗也要回去才行。

廚子眼一瞪說,給你臉就翹尾巴。一百二十塊我不賣,要二百塊。沒得商量的,回去找到錢再來。

中年漢子說,我沒得這麽多錢。

廚子說,有沒有錢是你的事。

中年漢子沉默了半晌,走到鐵籠子旁,從上衣口袋裏摸出一個紅苕喂大黃狗。大黃狗一邊啃咬一邊把尾巴搖得團團轉。中年漢子回頭對廚子說,你等著,我籌好錢就來。

中年漢子又一步一回頭地走了。

大黃狗見主人走了,不再啃吃紅苕,又是又叫又跳的。直到主人的背影不見了,它才停止蹦跳嘴裏又發出一陣嗚咽之聲。

晚上,關了店門,師傅臨走對守店過夜的徒弟說,明天早一點起床,要敲兩條狗。

徒弟說,為什麽?

師傅說,鐵籠裏的狗也敲了,我要它的皮,真是一條好狗。

徒弟說,狗的主人不是去籌錢來贖麽?

師傅說,這個鄉巴佬,就是不贖給他。

徒弟不再說什麽。師傅騎著摩托車走了。

深夜徒弟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後半夜拿了一根鐵棍,插入鎖洞使力一撬鎖便開了。徒弟打開鐵門把大黃狗放了。放了狗後,徒弟一直無法入睡。淩晨時,徒弟忍不住打了個盹,便做了一個夢,他夢見大黃狗跑進了它的主人家,主人驚喜地迎出來,大黃狗後腿直立,前爪搭上了主人的肩,尾巴搖得團團轉,眼睛眯起來充滿著笑意,使狗的臉一片燦爛。在徒弟夢到大黃狗伸出舌頭去舔主人的臉龐時,他感覺到自己的臉也濕漉漉的,猛地一下就驚醒了。

徒弟醒後沒馬上起來,他也知道時間不早了,師傅就要到了。但是他太困了,他想懶幾分鍾床。還沒等他懶上一分鍾,師傅在院子裏吼了起來。偷狗了。狗被偷了。接著他聽見師傅向他奔來的腳步聲,在他還沒有來得及翻身下床,他的臉上頓時挨了一巴掌。他聽見師傅吼到,你狗日的,還睡個毬。

一會兒,廚子的警察朋友來了,看了鐵籠子說,鎖是被撬開的。又審問徒弟說,你沒聽見有人撬鎖和狗叫?

徒弟說,沒聽見。

廚子的朋友說,撬鎖不一定有聲音,狗應該叫呀!

廚子火冒三丈地指著徒弟說,是嘛!你狗日的睡死了,狗不可能睡死。

廚子的朋友說,要麽就是熟人來撬的。

廚子說,對,一定是那個鄉巴佬千的。咋個辦?

廚子的朋友說,咋個辦?涼拌。你又不知道那人住哪裏,咋個找他。

廚子說,這是個案件。

廚子的朋友說,你報案了,當然是案件,一百元的案件咋個搞。我們不可能為了一條狗成立專案組吧。為了一百元的狗,可能要花幾百元找狗!還不一定能找到。

廚子說,是二百元的案子。

廚子的朋友說,別逗了,哪有二百元一條的狗。走,到所裏做筆錄。

廚子說,是我丟的狗,去你那裏幹什麽?

廚子的朋友說,你要報案,當然要去做筆錄。不能空口無憑嘛!

廚子說,搞得這麽複雜,算了,沒時間折騰,別耽擱做生意。

晚上食客們走完了,廚子整理完鈔票後,把徒弟叫到櫃台旁。說你的錯誤很大,留你下來繼續幹就不錯了,狗嘛,也不要你賠二百元了,扣你工資一百二十元算了。

一個星期後,中年漢子走進了狗肉館,送來了二百塊錢。並感謝了廚子對他的信任,說狗早回了家,為了對廚子表示感謝,還給廚子帶來了幾斤自家種的花生。

晚上,廚子油炸了花生,一個人喝悶酒。徒弟三天前已離他而去,他在思考再到哪裏招一個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