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了十多天的海上生活,難說不令人感覺煩悶。酷熱的氣候,一望無際的大洋,不停的電扇,吸煙室中的笑語,甲板上的留聲機唱出單調的爵士音樂,這類情形偶然有幾日尚覺不十分討厭,不過長期航行在鬱熱的海麵上,天天如此過活,即是有耐性的老人也要歎氣。在船上讀書,寫字,果然可以自作消遣,我卻不易辦到,意大利郵船的二等經濟艙在我們這樣的旅客看來已夠舒服了。有潔淨的房間,寬大的餐廳,一天四頓豐富的飯食,飯後還有一小杯釅釅的黑咖啡。如果你願意多花幾個裏拉[1]的話,吸煙室的小酒排間有汽水,果子汁類的冷飲,可以叫來享受。至於晚上有時聽聽意大利的名曲,與看看美國式的電影並不須分外花錢,——不是嗎?這比住上海的中等旅館合適得多,然而我最感到不快意的便是用筆的問題。
本來,海上生活不是預備人用分析與評判的腦力的,它是希望每個旅客吃的飽飽地,喝的醺醺地(侍役們第一高興的事是你要他們的酒,這是他們的小買賣與大廚房毫無關係),談天起勁,散步下力,再就是帆布篷底的大椅上軟洋洋地一躺,似睡非睡,靜候著吃午後茶的鑼聲。
看書當然可以,不見有些旅客神氣十足地斜坐在甲板的躺椅上把書本當做消遣?他們多半是看小說,雜誌,——當然有些學士一類的人在讀著經濟,法律,曆史等書。我親眼看見一個錫蘭的黑學生天天攻讀一本高等算理的教科書,又一位印度某大學的教授,細心校正他方出版的英文本《大戰後的經濟趨勢》。這真是不易得的勤學之士。話說回來,也不過是好那一門的多看幾頁就是了,他們也不易極切實地用功,而且有時得大打嗬欠,或望著海水發呆。
誰能容易脫卻環境的引誘與包圍呢?旅人們不管是有什麽目的,離開了故國與親戚,朋友,走上長途,說好聽點是“乘風破浪”;其實誰的心是一塊硬石頭?不同的氣候,不同的人群,水色不同的洋麵,奇奇怪怪的各種言語,這已足夠你感受的了,何況有潑剌驚跳的飛魚,有呢喃輕飛的海燕,有熱海上分外明的星星,月亮,清晨與黃昏後的霞光。如果你是個詩人,這自然界的情形準可給你添上不少的材料。每隔三天五天,有時須長至八天,才到一個碼頭,更換更換你的眼界。
這並非是寂寞的旅行,天天有新的希望與變化多趣的觀感,然而也因為這全是動的生活,便不容易平靜。你若是個書呆子,必要在船上“手不釋卷”;考究你的天文,地理,或要精心研究什麽政治,經濟與哲理的大問題,包管你準得害腦子痛;準會使你飲食減少精神疲怠。……至少我個人是有這樣的經驗。再說到提筆寫文,隻可在清早起來瞅空,甲板上陽光還沒有罩滿,吸煙室中一兩個侍役正在收拾桌椅的時候,你如有文思倒可寫點片段的遊記,日記,或信件。其他的時間最相宜於談話吸煙,打撲克,聽戲片子。毒熱的午間,不管海上是怎樣的平安,一陣陣的倦意襲來,直想躺著,什麽事都不願幹。
長久的沉默,我沒有那點耐性;想正經看書作文的念頭早被南海中的熱風與印度洋上的日光打掃淨盡,找一點可以自覺舒暢的事做,除卻在夜間看海上的星星,月亮,便是覓伴談天。
談天,像是隨時可找到對手的,話可不能這麽說。不說是在海上旅行,就是在平常時候談天也不容易找到有意思的對手。我這裏所謂談天,不是開學術辯論會,也不是作“今日天氣好,你從哪裏來?……哈!……”那類應酬話。談天是上下古今,無拘無束,還得要“有味兒”!“有味兒”,這三個字不好講,有的人自以為學貫東西,識包中外,侃侃而談,覺得有份道理,說句不合時宜的話,我就怕這一手,尤其是在這麽悶氣的海上生活中,我不願意領教這類健談的套數。
談天,管它是什麽題材:鄉間的故事,奇異的風俗,螞蟻吃大蜘蛛,打瘋狗的慘劇。什麽都可以談,隻要說的,聽的,都感到“有味兒”,是非情理暫且不管。
一個人過著單調生活,真希望能有談天的對手。可惜咱們的知識分子,不大有談天的本領。千篇一律的學校生活,政治經濟的一般評論,或是學理主義的模糊之影響談,你與他們談,不過幾十句話,你可以明白那一套的範疇。我一點不敢說:“人三句話不離本行”是偏狹,是囿於所習,其實我是包在這樣的範疇中的一個。幾乎除了自己所習,所略略懂得那一點的“學問”——就是大量地說“學問”吧——渣滓之外,從哪裏能夠找點“有味兒”的談天資料。
並不稀奇,一個人為生活的力量與識域限定,更無好方法可以使他的談話有多方的趣味,尤其是終天混在都會中的知識分子。
同等艙的西洋人中有天主教的神父,有嬌嬈的摩登女子,有在大英殖民地辦事的小官員,有到南洋印度去的商人。中國人多是所謂知識分子,但自從由香港上來了九位老鄉之後,因為言談與地域的關係與他們容易接近,於是在難找“有味兒”的談天對手的沉悶中我覺得十分快樂。
當我由香港的岸上回船之後,很驚奇地發現了同等艙中新添出九位“山東大漢”。每每人家提到這四個字,聽的人心目中便立刻想到山東人是粗野,有氣力,高個子,說起話來聲音笨,甚至於喝燒刀,吃大蔥,與江南人的伶巧,溫柔,漂亮,秀氣成了反比。於是演繹之後,便將“老戇”兩個字送與他們了。不會錯,這個諢號送與大多數的“山東大漢”倒也合適,而且無論在形體與性情兩方,甚至於吃喝的嗜好上都對。但他們也有他們的“戇”的用處。……看他們的行李:柳條包,真正道地國貨的小牛皮提箱,巨大的竹網籃,這不合於北平話“幹嗎呀?”如果是隨了這條大郵船到歐洲去的,還用得到網籃一類的國貨行裝?他們的衣服呢,不錯,也穿西裝,——不甚合式的西裝,種種顏色的領帶,有的軟領歪了,有的褲子上有一些折紋,粗勁的手指,不很文雅而有時是茫然的神情。幾個大肚皮的西洋人不免多看幾眼,中國的客人們當然也覺得奇異,應該是deck passengers,怎麽會跑到這艙裏來?可是一點不差,人家有船票,有護照,那些白衣亮發的意大利侍者們也隻得給他們安排一切。
天氣熱,在下層的艙中自然不能久待,所以當天晚上我同這幾位新客人便有了初次談話的機會。出人意外的是這群中的一位,近四十歲的,麻臉,厚唇,肩部微拱的大漢,在飯廳裏與侍者頭目說起俄國話來。
那個侍者頭目很會幾句英德的照應話,卻沒人料到也會羅宋[2]話,這位大漢別國話都不懂,但說起羅宋話來十分流利。這一來使滿廳的中外男女都向他看,恰巧我坐的方桌上還有一個空位,於是他便來補缺。
以後,船是匆匆地經過新加坡,檳榔嶼,哥侖坡,孟買,航行於阿拉伯海上了。在這十餘日中,每當午飯與晚飯後,便是我與這幾個大漢們談天的時間。說是大漢,不過僅僅用來作為山東人的代名詞而已,其實他們中的頭目——老板,是一位五十多歲的黑須老頭,身個兒比我還矮點,黑巴巴的臉膛,眼角與嘴角的皺紋,一層一疊如同山水畫上的荷葉皴。說話老是一字一字地向外發。那點從容的氣概,比起“溫良恭讓”的士大夫階級中的“君子”還自然。另外一個是他的族孫,這個團體中的秘書先生,一切寫信與動文墨事全歸他擔任。二十九歲,多年前的高小畢業生,很清瘦的麵貌,薄嘴唇,與細長的眉毛,是最年輕最文雅的一個,比起他的族叔祖僅僅高有半頭,除了這二位之外,其他的幾位夥計可真當得起“大漢”而無愧,即講膂力,我看隻有船上的水手能夠同他們來一手,至於乘客們,不怕連挺腰凸肚的西洋人算在內,也不全是他們的敵手。
恰巧我住的房艙與他們的兩個房間極近,每當午睡後或就寢之前,我常常過去喝他們帶的中國茶。茶葉自然帶著,就是藤子茶壺囤也是從大網籃中取出來的。有時候他們自己向廚房裏提開水,把清茶泡釅了,我每次喝便盡兩大玻璃杯,比起那飯後的黑咖啡與冷飲來實在夠味!因此,我才明白帶網籃的好處。因為人多,他們從香港攜來不少的水果,一例地讓我吃。你們想:在那二十六七天的航行中遇到這些樸厚,勇敢,勤勞而且有趣的老鄉,我一道上真減少了許多愁煩。
談起來,他們與我的故鄉還是相距不遠的鄰縣。他們不但是同縣而且多住在一個屯[3]裏,不隻多在一個屯裏,又多是同姓,同族,惟有一位王姓,一位劉姓是例外。他們去的地方是荷蘭的亞姆司脫丹。去的目的要往那邊去推銷山東繭綢與煙台女工手製的花邊及桌布一類土產品。荷蘭,他們都沒曾去過,文字,言語亦不懂,——雖然他們的每一位都到過很遠的地方,每一位都會說一兩種外國的應用話。惟有往這陌生的地方去還是第一次。不錯,由煙台領的護照,在香港找各國的領事簽了字,還有通濟隆的介紹信,但在船上,他們不懂英德的言文,以及到意大利上岸後的行程,怎樣坐車換車與行李的運輸,都十分茫然。他們單憑了以前在日本,在南洋,在南美洲,在革命前的俄羅斯的行商經驗;憑了他們團結在一起的熱心;——總之,是憑著他們的勇氣與冒險的精神,便走上了往歐洲大陸的旅程。
沒有人招呼,沒有人引導,更沒有西洋商人的知識。“闖去,怕什麽!咱們哪個沒走路碰回釘子,沒吃過苦頭?有的還是從死裏逃生,無非是不會說那英國話罷了,誰管這一回事!……先生,出慣了門,在屯裏呆上兩年不知怎的不受用。不差,有耕地地裏也還打得出糧米,安安穩穩,這鄉下日子咱們還不至於餓死。誰曉得是什麽脾氣?老想著向外跑,隻要組織起來東夥來,哪怕走到天邊,不縮頭,不管遠不遠,更想不到那些困難!……”這是他們堅決的壯語。
這群中的老頭領與青年的秘書對我常說這一類話,別位呢,有時也少少談到。看他們的態度老是很平淡地,絕不在乎,也不計較什麽。與同艙其他的中國客人們相比,這自然是另一群了。
隻有兩位的年紀約四十七八歲,別人,平均年齡不過三十左右。
以前他們所到的地方,日本,新加坡,荷屬東印度群島,算是最近的,有兩位曾去過南美洲——阿根廷,有六七位都在俄羅斯住過幾年;雖當俄國革命以後,他們還在那種情勢下努力掙紮著。有人則直等到中俄打完仗後方重回故鄉。知道在那個國度裏不容易再幹他們的老交易,才另打主意,開辟他們的新路線。他們的頭領在俄國革命前曾住過八年,就是那位青年秘書從十六歲去找他的父親,也有四年以上的俄國生活的經驗。
晚飯後,一天的煩熱減輕了。坐在甲板的躺椅上,一麵聽著船側的波浪,一麵同他們閑談,往往到半夜後方回艙睡覺。他們的熱情與勤奮,他們的冒險與苦楚的遭遇,比讀有趣的小說還動人,自然,他們是為了自己的利益而拋棄了一切去尋求運命,抱了北方人“下關東”一樣的決心,情願到生疏遼遠的外國地方找罪受。為利,一點也不錯,但這樣勇敢辛勤的小商人,能打開多少難關,等於手提,肩負,在那些關稅高重情形陌生的帝國主義者的領土中掙回一份血汗錢來,我們的官吏,學生,考察者,遊曆家,很隨意地往外國去,比較之下難易如何呢!
那位青年的秘書先生尤其同我說得來,他常常述說他自己不能繼續讀書的慚愧,又對我是那樣的客氣,“像你們懂得外國的事情比我們多,又能知道人家的文字,什麽事情不明白。我何嚐不想多念書,可是做的這行生意便沒法子。……”
“你以為多念兩本書便有用嗎?”
“哈哈,那還用說。像你們……做事容易,又明白道理。”
顯然,他所謂做事是說的幹差事,做官。我淡淡地笑道:
“你知道多念兩本書的人的苦處?”
“苦處?……先生,你會說笑話吧。講起苦來,我真受過,當時倒不覺怎麽樣。……”
接著他告訴我他離俄國時偷過邊境的危險的故事。
在某一個人生的定型中,他的思想與行為便處處受了他自己的意識支配,這是誰也不能避免的。像我們這位體格瘦小而富有硬性的青年,那時候,他不過是一個二十歲的大孩子,在那個國度裏,逢著那種希有的變局,卻能曆盡苦辛從西伯利亞的險地偷跑回國內來。無論如何,那點勇氣是值得讚美的。固然,他自幼小時受的教育,以及環境的關係,與有新知識的青年不同。然而憑他那份勤勞,勇氣,什麽難關他也可打得過。
他說:
“我們這一群中年紀大些的有的是在俄國革命前去過。有的是從俄國革命的紛亂中逃回來。我呢,你猜……倒數上去十三年,我十六歲,方從小學出來,便隨著一個鄉下親戚到莫斯科去。算一算看,那不就是老毛子[4]的窮黨已經得勢了的時候嗎?”
“對”,我問他:“怎麽那個時候去?也做買賣?”
“你不知道,我父親住在莫斯科多年了,開一個小店鋪,生意比以前差得多,可是窮黨還許中國人做小買賣。家裏人掛念他,他也沒法回來,那裏人手少,我便不顧一切,湊了一份盤費同別人去。一句俄國話不會說,幸虧同去的那位以前是去過的。……就這樣,一住四年,我父親看我與老毛子混的熟了,話講得來,得了一個機會他先回國。我呢,年輕什麽不顧慮,買賣也能有點好處,便與一位夥計住下去,想在那繼續我父親的事業。其實隻知道老毛子改革得和以前全反了,說是共產,別的都不懂。好在像我家那點小生意,人家還準許。……我隻知道同他們的小商人,幹活的人有來往,也聽點窮黨革命的新聞,至於他們的法律與對一切的計劃,先生,你想我哪裏來的工夫去作詳細的研究。”
“就這麽過下去,不瞞你說,那時也有一位老毛子的姑娘同我要好,人心是一樣的熱,我不虧待她,她也有心同我回中國來,可是沒想到的事——為了中東路,奉天的軍隊與老毛子幹起來了。”
“這一來像我們這般中國的小商人與工人都不好辦了,直截地說,加入窮黨的自有人家的辦法,我們便被老毛子下了大獄。本來很對,東三省不是拘了好多的窮黨嗎?兩國既然抓破臉,沒別的可說。……”
“那麽你在獄裏過了多少日子?”我看這位秘書先生在燈光下談起往事來,臉上分外顯得光亮,便知道他是何等的激動了。
“慚愧!我幸而沒給他們押了去。……不可缺的是朋友,外國人好心眼的並不少。就在那一個月裏……那一天,恰好是禮拜五的晚上,窮黨就預備這一夜裏拿人。中國的,像咱這些老實人,以前隻曉得中俄打起來,火車不通。走?走得了!中國使館裏大人們早早跑了,誰也不知主何吉凶,聽天吧!就這麽混下去,幸而有個做工的老毛子給我打了一個電話,囑咐我風聲不好,這夜裏到他住的地方去。……好不容易,居然藏了若幹日子。店鋪不用說被他們查過了,許多許多的中國人押在獄裏,直到《伯力和約》定了才能自由出來。貨物早完了,什麽買賣也不想做了,混了幾年,剩下了將近一千元的美金。……俄國錢一出他們的國境便是廢紙,好容易偷換成美金,想帶回家鄉。……先生,那時我不回家又怎麽辦!噯!沒法子,那位年輕的俄國姑娘我對不起她!就是一個人往外走已經吃盡苦頭了。”
“不錯,當時從德國使館裏弄到一張護照(那時中國是托德國使館代理華僑事務的),這不過證明是中國人罷了,可以在老毛子的國裏走走,想出他們的國境卻沒效力。而且一個錢帶不出來,即使能離開俄國,向哪裏去討飯?住在莫斯科又怎麽辦?……”
“後來我同那一位曾押過大獄的夥友,還有別的幾個中國人,借護照的力量,好歹到了海參崴。自然先吃過一些苦頭,可是再往前走便是難關,車票買不出來,檢查又十分嚴密,到了絕地,我們便不能不去‘拉荒’!”
我頭一次聽見這個名詞,“怎麽是‘拉荒’?”我著急地問。
“這是在那邊很通行的一句中國話,意思是偷過中俄的邊境。從海參崴出來要走上三天,——三天就是三夜,因為白天是一步也不敢動的。都是一層層的高山,峻嶺,粗大的樹木,比人身還高的莽草,盡是走那樣的道,簡直看不見人跡,所以叫做‘拉荒’。——偷過荒山——回想起來,真是憑著性命去衝。被放哨的毛子兵瞧見,槍子便立刻打來。但是與其困在海參崴想不出更好的方法,隻有出此一途了。”
“不是中國人大膽,還有比中國人更大膽的高麗人專在海參崴幹這行交易。他們都是偷關漏稅的好手,對於這一帶山路十分熟悉,有沒法回去的中國苦力想‘拉荒’得雇他們作引路人,六十塊中國錢一個人,自帶幹糧,出了岔子都得認命。”
“就是這樣,我們一起十一個從莫斯科逃來的中國人便隨著一個高麗人在黃昏的月下爬山。正當九月的天氣,北邊的冷度真夠勁,沒落雪,然而夜間走起來身體凍得直哆嗦。好在每個人把心提起,隻望著安安穩穩到山下的河那岸便是中國界。白天在深山的石洞或幾十棵大樹後麵的草叢裏藏身。嚼著帶的黑列薄[5],喝幾口澗中流水,望著慘黃的太陽發呆。”
“你想哪一個‘拉荒’的人不在外頭多少年?不是在那裏想不出生活的法子來,誰肯走這條險路!我那時什麽東西都沒了,隻有身上披的一件破爛的粗呢大氅,所有的身分[6]便縫在這件破衣的裏麵。幾十張美金帖子,全是在毛子國裏四年辛苦掙得來的。”
他說到這時,兩隻眼睛中仿佛有點濕潤,我想:他回憶以前的經過一定心酸!我靜靜地聽去,不好摻入什麽話,像看一出悲劇,提起精神正要看到一個“頂點”。吸煙室中恰好有一位猶太的年輕姑娘彈批霞哪,音調中那樣的幽沉。月光**著銀輝在平靜的海麵上晃動,航機軋軋地響著前進的節奏。幾個外國人在甲板的一角上也談得很起勁。這位秘書先生中止了談話,吸過半支香煙,才從沉默中又說起“拉荒”的故事。
“荒,一絲兒不差。”那一帶的大山如果不是有引路人準不會找出路來,什麽路?還不是崎嶇高下的尖石堆成的鳥道,又不止一條,剛剛借著月光辨清腳步的暗夜,東西南北是不能明白的。轉一個山頭又一個山頭,有時在深邃彎曲的澗道中按步挨去,一不當心會被尖削的石塊絆倒。一陣風吹過來,樹枝子與落葉一齊響,衣服拂著高草更容易聽見動靜。各人口裏都像銜了一枚核桃,隻聽到前麵走的人喘氣的粗聲。……在那時候,如果用手在大家的胸口上試試,準保都一樣突突地跳。分外吃驚的是野獸的嗥叫,猛虎,也許是野狼,野豬,從上麵或山底下發出淒慘的叫聲。即時我覺得一陣冷顫,汗毛都像直觸著貼身的裏衣。月光下看不分明,遠山頂上獨立看一棵白樺,便誤認為是老毛子防守邊境的步哨。
“一個黑夜過去了,第二天在溫暖的陽光下躺著休息。明明是十分疲倦,可睡不寧貼。我們全得聽從引路人的指揮,用俄國話與中國話同那個老當鎮定的高麗人問東問西,但是無論如何他不許我們這一群白天在山裏的小道上出現。”
“第二夜又是這麽模模糊糊過去了,照樣是白天躺在草裏。雖然還沒出山,可知道第三夜不等天亮過一條小河,腳踏著河那麵的土,便逃出老毛子的國境。然而這段路最險,直到跑下高山的陡坡,在草地中要走兩個鍾頭。都是平地,河岸上的馬巡來往不斷,不比在有隱蔽的深山裏容易躲閃。”
“橫下了一條整個的心!大家一齊這樣想,誰不望著自己的國土覺得親熱。明知道即使到得那岸還隔著家鄉有幾千裏遠,但是比起在這荒山裏偷生,那就是另一個世界。”
“然而就在這第三夜的夜半後出了岔子!”
“啊!”我正聽得出神,卻不意地來一聲驚歎。
“到底是逃不過他們步哨的夜眼!”他的聲音略略放低了,“也怪自己人,路近了,已受過兩夜的苦,及至出了這片荒山鑽在草地裏走,論理不用心急,橫豎不用天明準到對岸。一條平平的淺淺的沙河,從草叢中翹起腳來可以看見了,可是誰都想趕快越過這個危險的地帶。在勁風吹拂的草裏彎著身子向前小跑,不止是一個人,又是連串著走。在靜靜的夜中,衣服與草葉,草稈相觸,還沒有一點異樣的聲響?那些久在河岸上巡邏的馬兵很明白這類勾當,他們的耳朵也格外靈敏。……記得清楚:那時的月亮已西斜了,幾顆大星在我們這群難人的頂上閃閃有光,偶爾向來路望去,陰沉沉的找不到邊際的高山,如同一列大屏風,天然限隔這兩個大國的邊境。我恰巧在這一行的中間,壓緊了呼吸,不管有粗毛的草葉在頭麵上拂著,盡力鑽走。”
“半空中飛過去一粒子彈,這是叫我們立住不動,靜待馬巡追來的暗示,你想在那樣的情形下誰也不能管誰,每個人的感官異常靈敏,盡有火彈的阻力也擋不住他們向前去的勇氣。何況事情已被發覺,又看著那淺流的河界就在不遠的前麵呢。於是大家便不鑽伏在草莽裏麵,迅速地向前跑,也不能挨著次序成一個行列。生命與危懼鼓起我們最後的掙紮力,即時便跑遠了。而同時從側麵,後麵追逼的槍彈也不向著空中施威了,向下打,打打打,高加索快馬的響鈴在我身後追來。”
“我跑在同夥們的後麵,已隔得遠了,而幾十隻馬蹄也衝入草叢,子彈橫飛,我不能走了,向深草裏鑽進去,躺下,把身體付與不可知的命運。”
“冷,餓,困與恐怖,這時包圍了我的全身,電棒子從馬上照耀著,年壯的老毛子兵來回在草裏搜索……多深的茂草,在這一片荒野裏如北方的夏季的高糧科[7],找到一個人的藏身處並非容易。然而與我同行的劉夥計因為腿上受了傷走不動,被他們捉到了。距離我伏的地方不過有一丈多遠,我聽見他挨了打的叫聲,與他們用皮帶把他捆縛在馬上時勝利的歡語。”
“他們捉到一個俘囚便回去了,沒再追索。我困極了,也許是嚇的精神亂了,躺在草裏便昏過去。及至醒來,看看月亮快落下去,四無聲響,知道同行的人們找不到了,河口,在這快天明的時候也不容易找路通過去。身上呢,那件內縫著金元票的破外衣早已丟了,一定是急促的逃跑中脫掉的。不過這時我對於金錢倒絕不在意。自己的性命還說不上怎麽樣呢!……若被捉去,又得住幾個月的監獄。經過尋思之後,不能在這裏久伏,隻有踏著他們走過的叢草向前去。然而愈走愈壞,後來已經走到另一條路上,在曙光將放的時候,又爬入一個荒山的深穀。在冰冷的石麵上拖著腳找路……啊!這難以忘記的一天!陰雲騰起,尖風刮在臉上添上一層霜氣,一件單薄的裏衣哪裏能抗得住,更使我絕望的是轉了多半天找不到哪條路徑可以轉到河岸去。坐在大石上看看腳底下的皮鞋已將鞋尖穿破幾個窟窿.抖抖地打著寒噤,一點力氣都沒了。忽然聽得山頂上野獸的咆哮,引起我求死的欲望,我一個失路的‘拉荒’人找不到出山的道路。身上的列薄早已吃淨,與其被人家捉回去活受罪,不如葬在野獸的腹中。……然而一轉念間想到家中的老人,想到一切,馬上便想不如自己投到大獄裏,無論如何,還有再出來的一日!”
“其實這不是同一的妄想。向前去找不清路徑,在這片群山中又向哪裏找回去的路呢?……正在毫無主意,忽聽山坡上有人低叫,一個中國人,他飛跑下來,啊!原來也是夜來同行的失路者,太巧了!我同他抱著大哭,那時的心景即使再被老毛子捉去也還甘心。”
“有了同伴便添上勇氣,還是轉著想找路出山,圍著山尖走了一段,真是巧啊,又遇到兩個中國木工,各人背了斧、鋸,像是上山砍樹。彼此問起來,知道他二位是河間府人。向來是做木活,住在十裏多的小屯子裏。原來那個高麗人與別的同夥們早已過河住在他們那邊,卻派了這兩個人來到山中找失路的我們。”
“他們對路徑比高麗人還熟悉,不到一個小時很平安地越過邊界,到了那荒涼的小屯裏與大家相見。……就是那頓午飯,我吃了三大碗的煮小米。”
“以後我們走旱道到東寧縣,方雇上車輛往濱江,在我的叔叔家住下。等待了四個多月,被捉的劉夥計從大獄中放出,他再‘拉荒’偷過來,我們聚在一起,才得重回故鄉。……”
這個故事說完之後,吸煙室的琴聲早已停止,隻有三五個男子據著一張桌子喝啤酒,青年的秘書先生他並不覺得有什麽了不得的感傷,不過時時歎幾口氣。
我望著騰起一片銀霧的水麵說不出別的話,隻是問道:“經過這一次的冒險與苦楚,你還是很高興地向外跑嗎?”
“回去算呆[8]了兩年,我祖父——他七十多歲了,他成心不願我再出門,我父親,叔叔倒不關心,我還是覺得跑路有意思。先生,你明白吧,我不是專說為的掙錢!所以我們的老板領了這小小的東本之後,從煙台,我又隨著走上這條路。”
這是我同大漢們談天的一段,在那熱風橫吹的海船上,他所給我的不止是有深沉的趣味,也不止是覺得新奇可喜,從他的經曆中卻使我明白了所謂“老戇”們的勇敢與精神。他們有他們自己的一種人生觀,去向遼遠的地方尋求命運。
像這一類的“談天”打退了我在船上的單調生活。
有時間我還可以另記一段,因為後來在亞姆司脫丹我又重行遇到這幾位姓魏的先生們。
[1] 裏拉乃意大利的錢名,每個裏拉約值中洋兩角。
[2] 羅宋二字乃上海一帶人說俄羅斯的另一譯音。
[3] 東北方有些小鄉村叫做什麽屯,屯的意思是從當年屯戍——軍隊駐防而起的。
[4] 山東人呼俄國人為老毛子。
[5] 列薄是俄國麵包的叫法。
[6] 身分在這裏當作財產講。
[7] 高糧科即是夏季的秫秫長高了容易藏人。
[8] 呆即無事閑住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