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時居然做了個夢。

在籠裏做夢其實是一件很冒險的事情,意誌力和防備心稍弱一些,就極其容易受到籠主幹擾,陷入編造出來的夢境裏——

會誤以為自己是另一個人,在夢裏過著另一種人生。

敏感一些的,會在某一瞬間意識到自己在做夢,就算能掙紮著醒來,也會嚇個半死。不敏感的,會把夢當做真實,再也出不來。就算籠解了,也會落得一個瘋瘋癲癲的結果。

好在聞時夢到的是自己。

夢裏的他年紀依然不大,因為視角還是很低,也就跟桌子一般高。

那間屋子的布置並不特別。就是一張茶案一張榻,茶案上有一盞油燈,榻前擱著墊腳凳。角落立著一隻方正的木櫃,櫃邊吊著一根細細的枯枝。除此以外別無他物,幹幹淨淨。

唯一特別的是屋裏有股天然的鬆木香,安安靜靜地浮著,很淡。但聞時嗅到的那一瞬便知道,他又見到了鬆雲山。

這也不僅僅是一段夢,是忽然而至的陳年往事。

很奇怪,他最近夢到往事的頻率有點高,明明之前那麽多年都沒能想起一分一毫,為什麽?是有什麽誘因麽?

這是徹底入夢前的最後一刻,聞時腦中閃過的念頭。

那是多年以前的某一場長夜。

夜裏的鬆雲山巔很冷,即便山下已經早早入了夏、換了草席,山上的涼氣依然足夠讓人揣著手打哆嗦。

在那種涼意之下,裹一床不薄不厚的幹淨被褥,有一種恰到好處的暖和,其實應該很容易犯困的。但聞時就是睡不著,因為白天跟著塵不到入了一個籠。

小時候的聞時膽子其實很小,跟後來判若兩人。但礙於他喜歡繃著臉,難過了或是害怕了都打死不說,所以常人很難看出來。

鍾思、卜寧他們雖然略長幾歲,卻是資深的受騙者,哪怕後來各自成年,也都始終以為他們那個最年輕卻最冷靜的師弟,從小就是狠角色,膽子比天大,生來就幹這行的。

那天的籠,鍾思他們其實也去了。籠本身並不算很麻煩,足夠這幫小弟子們學到東西,又不至於落入什麽危險境地。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有點吵鬧。

因為籠裏有幾處地方魑魅魍魎齊聚,讓這幫小弟子們見識了一下什麽叫做真正的惡鬼,嚇得他們全然忘了平日裏學的“君子端方”,吱哇叫喚,像一群被夾了尾巴的小田鼠。

唯一沒出聲也沒亂竄的,就是聞時。他始終跟在塵不到身後,聽著塵不到所說的話,偶爾悶悶地點一下頭。

惡鬼頭顱滾到腳邊,他也隻是抿一下唇,像是怕沾到衣服一般後撤半步,然後把那玩意兒踢開。

這隻是一個很簡單的動作,但對小時候的鍾思、卜寧他們來說,相當震撼。

小孩子之間的“愛恨情仇”很簡單——覺得誰不好就不喜歡誰。覺得誰厲害,又會瞬間倒戈,盡棄前嫌。

於是在那個籠裏,他們對聞時佩服得五體投地。

出了籠後,他們又聊這個膽子奇大的師弟聊到了夜深。因為怕做噩夢,鍾思他們把被褥抱到了一起,一邊說著“師弟肯定睡得很香”,一邊擠作一團。

殊不知他們夢都做兩輪了,那個“膽子奇大”的師弟還在山頂睜著烏漆漆的眼睛。

他把自己卷裹在被褥裏,因為身上沒什麽肉,側蜷著就隻有一小團,像個蠶蛹。蠶蛹就這麽一動不動,默不作聲地盯著那根懸吊在櫃邊的枯枝。

因為枯枝上站著這屋裏第二個活物——半個巴掌大的金翅大鵬。

聞時的眼珠很黑,小孩的眼睫又總是深濃稠密,這麽一眨不眨地盯著誰,總有種幽幽的感覺。金翅大鵬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要被雪人這麽看著。

於是聞時不動,老毛就不敢動。

他不轉眼,老毛也不敢轉眼。

就這麽盯了一個時辰,老毛不行了,懷疑這小孩兒在熬鷹。

茶案上的油燈一直沒熄,明黃色的一豆火安安靜靜地燃著,映在聞時的眼睛裏,像鬆雲山坳裏明淨的湖塘。

老毛作為一隻很厲害的傀,忽然福至心靈,覺得雪人之所以這麽熬它,是因為這天晚上油燈忘記滅了,照著眼睛睡不著。夜裏涼氣深重,他怕冷,又不想出被窩。

於是老毛難得體貼一回,從枯枝上飛下來,落到茶案上。它準備小小地扇個風,把油燈撲熄。

就在它支棱起翅膀,準備扇的瞬間,**的那個小鼓包忽然動了——

就見雪人很輕地眨了一下眼,從被褥裏紆尊降貴地露出幾根手指。下一瞬,傀線就從他手上直竄出來,扣住了迷你金翅大鵬的腳,拖著它遠離了油燈。

老毛簡直一頭霧水。

它一來沒想明白,這小孩兒睡覺纏什麽傀線,夢裏練傀術麽?二來這油燈是什麽金貴東西麽,扇都扇不得?

直到它看見聞時迅速把手撤回被窩,再聯係前兩個沒想明白的點,終於冒出了一個不太成熟的猜測——這小孩兒別是害怕吧……

像是在證實它的猜測,聞時睜著烏黑的眼睛一夜沒睡,直到天蒙蒙亮,師父的屋裏有了茶盞相碰的聲音,他才把臉悶進被褥裏,囫圇睡著了。

老毛雖然由聞時養著,但畢竟是塵不到的傀,趁著小孩兒睡覺,撲著翅膀飛去隔壁,當即把這個發現告訴了正主。

塵不到披著衣袍,正彎腰用新煮的山泉水淋過天青色的茶盞,聞言愣了一下:“一整夜沒睡?”

老毛鳥聲鳥氣地說:“可不是。”

但塵不到也沒有過多反應,隻說:“還小,練一練便好了。”

他在正事上一貫是個嚴師,再縱著慣著,也不會毫無原則。他心裏有套自己的標準,老毛雖然摸不明白,但知道有這麽個線。

老毛以為在“害怕”這件事上,塵不到會嚴一些,畢竟真要走判官這條路,膽小可不行。

結果嚴師當了不到五日,小徒弟雪白的眼皮下多了兩片青,熬出來的。

“這是誰家的竹熊崽子扔給我養了?”塵不到用指彎抬起雪人下巴,端詳了一下,又垂了手,問:“夜裏為何不睡覺?”

他知道聞時有事喜歡悶在肚裏,常常明知緣由,還會再問一句,引著聞時開口。

結果小徒弟比誰都倔,打死不提害怕,問急了就蹦出一句“天冷”。

塵不到也不是第一天領教自家徒弟的嘴硬,也沒直接戳破,隻著人抬了一張小一些的床榻,擱在屋裏。

那之後,小徒弟每日來去許多趟,路經的時候烏漆漆的眼珠總會盯著那張多出來的床榻看幾眼,卻並不吭聲。

反倒是旁觀的老毛天天陪他熬,快急死了,恨不得替他開口。

直到好一陣過後,塵不到沒帶徒弟,單獨進了一個大籠。那籠雖然棘手,但對他而言算不得什麽,隻是架不住誤入的人多,作死的也多。他護著那群人的時候用左手承了點傷。

其實不是大事,隻是乍一看有些嚇人,皮肉幹枯,泛著灰青色,幾道詭異的傷痕橫貫筋骨。

那天晚上,慣來嘴硬的小徒弟忽然抱著被褥跑進了塵不到屋裏。

塵不到煮著藥浸手,他就坐在旁邊當監工。

雖然不會說什麽乖乖巧巧的好聽話,卻差點把金翅大鵬的頭擼禿。這個小動作的含義,不論老毛還是塵不到都太清楚了——

他不太高興,他有點難過。

塵不到浸了多久的手,他就盯了多久。後來塵不到擦幹淨手指,準備睡了,他卻還是盯著。好像稍一眨眼,那隻手就又會變成那副嚇人模樣似的。

最後還是塵不到拍了他一下,笑問道:“你這是熬完鷹了就來熬我是麽?”

聞時:“沒有。”

塵不到:“那就睡覺。”

小徒弟頂著兩塊黑眼圈,悶悶地說:“我不困。”

他雖然老老實實地躺下了,目光卻依然落在塵不到垂在榻邊的手上。沒看一會兒,那隻手就抖了袖擺,捂住他的眼睛說:“眼睛閉上,睡覺。”

鬆雲山的夜裏是真的很冷,風過明明有鬆濤,卻顯得山頂高而曠寂。聞時明明睡在小一些的床榻上,卻總會在深眠之後無意識地往更溫暖的地方挪。

直到額頭抵到另一個人,直到聞到熟悉的鬆木香。

這一場陳年舊事虛虛實實,忽而清晰忽而模糊,明明不是什麽大事,卻一夢就是很久。以至於到最後,又有很多相似的場景交錯著橫插進來。聞時已經弄不清它們誰先誰後,誰真誰假了。

他隻在夢裏的某一瞬恍然想起,塵不到的那隻手後來似乎又出過問題。傷口要比以前深得多,模樣也可怖得多,仿佛隻是枯骨一具。

那時候他應該成年已久,因為個子很高,看那人的手時,已經不用再仰著臉抬頭了。而是垂著眸。

他垂著眸,看著塵不到袖擺下的手,左邊形如枯骨,潺潺往下淌著血。右邊卻筆直修長,幹幹淨淨。

那隻幹淨的手抬了起來,紅色的罩袍順著滑下一些,露出裏麵堆疊如雪的白衫和骨形好看的手腕。

他捂住了聞時的眼睛:“聽話,別看了。”

聞時任他捂了一會兒,然後抓住了那人的手指。

夢境的最後一刻,聞時眼前覆著對方的手掌,一片溫熱。他什麽也看不見,卻嗅到了那股熟悉的鬆木香,他自己的手指上還纏繞著傀線,一半繞著他的指節,一半纏著另一個人,錯亂糾葛……

然後他就醒了,因為他真的感覺到麵前多了一個人的體溫。

聞時倏然睜開眼,看到了一隻瘦白的手,有那麽一瞬間,他甚至有點分不清夢境與現實。差點以為自己還躺在鬆雲山的那張床榻上,甚至連那股鬆木香味都還有餘留。

那隻手在他麵前晃了一下,似乎在試他醒了沒。

聞時順手抓了一下對方的指尖,皮膚相觸的一瞬間,他怔了一下,徹底醒了。這才意識到自己還在籠裏,就躺在沈家一樓的臥室中。

他蹙了一下眉,翻身坐起來,就見失蹤的謝問不知什麽時候出現了,就坐在他旁邊,同一張**。

謝問垂眸看著自己的手指,表情有些意外。

聞時這才反應自己剛剛抓的是誰。

手指尖的觸感還有殘留,聞時收回視線抿了一下嘴唇,拇指無意識地捏著關節。他摸著後脖頸清醒了一下,這才轉頭看向謝問:“你去哪了,什麽時候來的?”

抓手的問題就這麽曖昧而含糊地略了過去。

謝問摩挲了一下指尖,也抬起了眼,說:“剛剛來的,你醒前一秒。至於去哪兒了,這個問題答起來有點困難。”

“可能得問他——”謝問朝旁邊指了一下。

聞時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右邊還有一個人。

他轉頭一看,發現那是一個麵容浮腫蒼白的年輕男人,他個子不高,很瘦。從側麵看,他輪廓虛得像個假人。

他盤腿坐在床頭,聳著肩膀,把自己縮成更窄小的一塊,手指一下一下在床板上劃著,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他慢半拍地感覺到了聞時的目光,轉過頭來的時候,脖子裏發出哢嚓的脆響。他眼珠黑洞洞的,水跡順著頭發往下流淌,眨眼的功夫,就把床頭弄濕了一大片。

不出意外的話,這就是那位李先生了。

他脖頸後麵有一片暗綠色,像身上長出來的苔蘚。聞時皺著眉,伸手想看一下那是什麽,忽然聽見背後的謝問沉沉問了一句:“你剛剛是做夢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