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酉年正月二十四日

今天剛吃完早飯,王婆便上門來相請,我依然和昨日一樣,忙碌起來。正埋頭幹活時,突然聽見有人在茶坊門前大聲叫嚷:“幹娘!幹娘在家麽?”

王婆便在樓上回應:“是西門大官人麽?等等,我馬上下來!”又對我說:“金蓮!這位是西門大官人,就是施舍衣料給我做老衣的大財主。他最是憐老惜貧之人,也是個仰慕英雄,喜交朋友的人,他的路子廣得很,在陽穀縣也是數一數二的人物。對你的小叔子武二郎早就仰慕得緊哪!我和他是熟人,讓他上樓來見見,你沒有什麽意見吧!”

聽王婆這麽介紹他,我也有幾分好奇:莫非在陽穀縣,還有哪個名頭會比武二郎更響?我倒想見見他是個什麽人,再說是王婆家,樓下又在作生意,會有什麽事嘛:便點點頭,這心中的針線可是一直沒停!

王婆下去,一會兒就把一個身材筆直,身穿錦緞,手拿灑金扇的年輕公子引上樓來!我抬頭,覺得有些麵熟,尤其是那一雙風liu桃花眼,讓人是過目不忘。手上的針線停下來,頭腦轉動起來,眼睛盯在他臉上。

王婆此時便笑起來:“金蓮,你那叉杆打得好啊!”王婆這一笑,一下子想起,便有幾分惶恐,忙起來道個萬福:“對不起!金蓮不是有意冒犯公子,請公子千萬恕罪!”王婆說:“這是西門官人,為人最是和氣,又肯對女人陪小心,他哪會記恨?”西門官人連聲說:“打是沒打疼,就怕此事嚇著小娘子,倒叫小人好生不安!”這西門官人不僅沒有富家子弟的驕嬌之氣,說話不僅隨和,而且挨了叉杆打,反倒怕驚嚇了他人,看來此人確實不錯,便對他又有了幾分好感!

便笑笑又坐下做針線,心中又苦於是不認識,無話可談。王婆打招呼叫西門大官人坐我對麵,便開始不停地誇我。說我剪裁衣服合身,針腳又密又細,不會綻線不說,連針腳也看不出來,接著又說,她看過我為幹兒子繡的肚兜,繡的那個活靈活現,讓人歎為觀止。

然後就招呼西門大官人:“西門大官人,你要不信,快過來看金蓮已經做好的衣服袖子,連聲誇獎:“王幹娘說得沒錯,我家專門養著的一班繡娘,真沒一個有小娘子這般巧奪天工的手藝!”

我心中又增添了幾分高興,真是的,沒有一個男人肯當著我的麵誇獎我的好手藝。我那麽精心為武二郎縫製的錦袍,他竟然不屑一顧,怎麽都不肯穿,最後甚至丟在他搬走後的空屋裏,就這麽辜負我對他的那番愛意。

接著兩個人坐在我旁邊,王婆又說:“金蓮!你認不認識這位西門大官人?”我回答說:“幹娘見笑,想我們是外地搬到這兒來的,這不,還不到一年!我又是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女人,從哪兒去攀上這公子?”王婆說:“那我告訴你,你不要看西門大官人年輕!他可是我們陽穀縣的首富,本地的知縣相公也是他的好朋友;他可不是一般的富貴公子,用的是父母的錢!西門大官人的生意是他自己在做,父母都過世了,要做什麽事都是自己做主。他家中萬貫錢財,起家是個生藥鋪,如今生意做大了,有幾家成衣鋪、綢緞莊、古董店、糧食店。還有幾處高宅大院與田莊,家裏是錢過百鬥,米爛陳鄉;黃的是金,白的是銀,圓的是珠子,光的是寶物,有犀中頭上角,也有大象口中牙!”

這王婆說得高興,是口沫四濺,唾沫橫飛,滔滔不絕;沒想到她口才這麽好,真不愧是開茶館練出來的。

西門大官人滿麵春風,聽她才告一段落便馬上接上:“幹娘!休誇,愧煞本人!還未請教小娘子是誰家的小娘子,是哪個官人,前世修得好福氣,今生才娶進這麽一個貌美、心好、手巧的九天仙女!”

這如蜜糖般的甜言蜜語,誇獎得讓人心裏覺得甜滋滋的,又沒有汙言穢語,真讓人受用,心裏也開始有些飄飄然起來。

王婆說:“就是我隔壁邊賣炊餅武大郎的娘子;她小叔子就是日前陽穀縣的打虎英雄,如今陽穀縣的武都頭武二郎!”

提到武大郎是我相公,我臉上真有幾分掛不住,幸好王婆趕忙搬出武二郎,心中這才覺得扳回了幾分麵子。

西門大官人看來挺善解人意,他連忙說:“原來是武大郎的娘子!小人隻知武大郎是個手藝人,炊餅做得又好賣得又便宜,時常還周濟窮人。脾氣又好,又會賺錢,真是難得的好人啊!那武二郎,更是難得的英雄。自打在陽穀縣做了都頭,更是保得這陽各倒一方平安!娘子真是好福氣,與這兩兄弟做了一家人!”

聽到這西門大官人並沒有丁點瞧不起及辱罵武大郎的話語,對武氏兄弟又是如此推崇景仰,我對他的印象就更好:如此謙恭有禮,文質彬彬,說話如此動聽,又如此風liu倜儻,是我從未見到過的,他有別於武二郎這樣的古板的正人君子,因為這種人隻能讓人尊敬到敬而遠之的程度;他又有別於“張善人”“高小混”之流的荒**無恥之徒,因為那種人是讓人厭惡到趕快逃開的地步。

他卻讓人感到喜歡,親切,而又讓人願意親近!

正想著,卻不肯讓他們看出我心中想法,便低著頭,手中仍然是飛針走線,仿佛我專注的隻不過是王婆的那件老衣。

王婆不失時機說:“西門大官人不來老身的茶館,老身也不敢去宅上相請。今天兩位都在,一則是兩位有緣,才得在我這小店碰麵;二則是來得好不如來得巧。常言說:‘一客不煩二主’,大官人便是出錢,金蓮則是出力!不是老身■嗦,難得兩位都在,我看就由大官人出錢,幫我謝小娘子,怎樣?”

我覺得似乎再呆不是妥當,便告辭要走。西門大官人又是作揖,又是陪小心,說:“小人固是仰慕武大郎、武二郎兄弟,又是小娘子這般品貌,實在是陽穀縣不見第二人。小娘子要是多心,倒是我的不是。我在這兒替幹娘賠禮;隻是錯過與小娘子結識的這等機會,小人實在是心有不甘!”

西門官人的態度,讓我有幾分猶豫:自從舅舅與武二郎赴■京後,我便失去了主心骨,甚至覺得掉了魂,每天象行屍走向般地過日子,武大郎的木呐,使我的思想無處交流,心中一直是悶悶不樂,而今天這麽一個俊俏郎君說著如此讓人高興、甜蜜的話,我感到十分的快樂,莫非我又要回到那象冰窖一樣的家嗎?

在猶豫之間,王婆已從西門官人手中接過銀子,對我說:“金蓮,拜托你幫幫我照顧西門大官人,人家可是忙人,好不容易是你的麵子留住,你可幫我看好,我下去買酒菜!”這下,我實在是不好走了!

王婆一溜煙下樓去了,我尷尬地坐在那兒,不知道該怎樣來應付這種場麵。那西門大官人倒是中規中矩,自是把桌上的茶壺中的水,斟在茶杯裏,雙手遞給我:“小娘子,勞煩你了,喝口茶歇歇!”那雙桃花眼脈脈含情地看著我,鬧得我竟有幾分慌張起來,為了掩飾我內心的不安,我便接過茶喝起來。

心中卻是波濤洶湧,自我成人以來,見到的男人,一種是“張善人”“高小混”之流,從未得到過他們的尊重,從來也沒有把我看成是一個與他們一樣平等的人;嫁與武大郎,就是嫁給一塊木頭,在他身上我從未得到人生的樂趣;而心儀的武二郎,卻是一塊石頭;一砣冰,從未將我看成是一個女人,而隻是“長嫂如母,”最後甚至鄙視我,讓我那麽傷心!

而眼前的這個男人,品貌上雖然讓我也心儀,可我記住武二郎告誡我的話,我不能對他動心,何況這隻是一個讓人覺得曇花一現的男人。

心神不定的我,便聽憑西門大官人東一句西一句地說著。

象變戲法一樣,我端著茶杯,杯裏的茶剛喝完,便見王婆一陣旋風似地把現成的肥鵝熟肉、細巧果子用幾個精巧的盤子裝好,放在托盤裏端上,一一放在一張方桌上,又下去把熱好的酒與酒杯端上。

這麽快的速度不容我想什麽,東西便已放好,此時我要告辭,那才是真不給麵子,會得罪陽穀縣的這位大人物,何況我們也得罪不起,算了,就算幫王婆的忙吧:想來也不會有什麽事發生吧,不過陪他吃一頓飯,喝幾杯酒。

沒想到,我這一念間,竟然犯下我一生中最大的錯誤,墮入不能自拔,又沒有人能幫我的深淵!

說起來,我的酒量不錯,平時半斤酒也沒什麽,可今天,王婆斟好酒,讓我喝,我連吃兩杯,也不到二兩酒,我竟然就暈暈乎乎,天旋地轉。

開始還有知覺,雖然身體軟軟的,口不能言,但還是知道王婆與西門大官人把我扶到了王婆的**,替我寬衣,後來就不知是暈過去還是真的睡著。

等到我清醒之時,發覺竟然是西門大官人赤身**摟住我,而我自己也是一絲不掛。西門慶見我醒來喜出望外連連說:“娘子!想死我了!我知道你的情況也不是一天兩天,要不是你舅舅與武二郎去東京,我哪有機會接近你!你不知道,我一直都在找機會,我派人盯著你,甚至我親自出馬跟著你,你到哪兒,我都知道!元宵節看燈、去廟會。那天那賣果子的小哥陪你去廟會,我就在不遠的地方看著你!不過我知道那小哥是真的把你當姐,又崇拜武二郎,讓他幫忙引你上當,怕是不可能!我這才找到你隔壁的王婆,許下替她養老,百年送終的心願,她才幫我的忙,讓我今天得償心願!”

我無言以對,因為我在明處,人家在暗處,要暗算我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容易得很!難怪我覺得那風liu桃花眼似曾相識,在廟會老覺得有人盯著,這大概就是這西門大官人的這雙眼了。在門下偶然叉杆失手打著他的頭,那他在門口也不知是等機會等多久了。

看見我低頭不語,也沒有象一般被強暴的女人一樣拚命地吵鬧,嚎哭,西門官人還以為我已經徹底地被他征服,他又忿忿不平地說:“恕我西門慶,要錢有錢,要勢有勢,相貌堂堂;那個三寸丁穀樹皮,憑什麽和我比?我的幾房妻妾,雖也美豔,可沒有一個比得上你。隻要你答應跟我,我馬上就接你去我家。要不願去,我就給你蓋一所宅院,你就給我當外室!”

天哪!這是什麽世道!十六歲開始,“張善人”挖空心思,想盡辦法逼我做他小妾,就是因為不服,才被他設計嫁給武大郎;為了躲開“高小混”的糾纏,我不得背井離鄉搬到陽穀縣。

我做這一切,隻不過是想保住我的清白之身,隻想過一個普通女人的日子!雖然我是不喜武大郎,可我反省我自己,我沒有主動去勾搭過任何一個男人,即使是心儀已久的武二郎,我也隻是在他麵前表達了一下好感,並沒有什麽出軌的行為,為什麽我總躲不開這些浪**公子的追遂與陷阱?想到武二郎,我想抬出他,總會讓西門官人有些忌諱吧:“西門大官人,武大郎是不足願,那麽武二郎呢?你既然仰慕他,那你也知道他那樣的人是不會讓他的親大哥受辱的!”

西門官人楞了一下,口中雖然強硬:“什麽武二郎,打虎英雄!憑我的財力、勢力,我會怕他?”但是他摟住我的手卻鬆了,我連忙把亂丟在床邊的衣服撿起穿上。

守在床旁的王婆也變了臉,她這個貪財的勢利小人,平時我和武氏兄弟待她不薄,也給過她幫助,如今為了西門官人許她的些許財物,竟然定下毒計,陷我於不義,讓我背上****人的罵名。

我痛恨我自己,為什麽不聽舅舅的話,疏遠她,那今天就不會萬劫不複。那王婆聽到武二郎大名忙忙說:“西門大官人,今天的事我看就到此為止吧!金蓮回去也不要說,就當是玩玩!女人嘛,這種事傳出去,隻會壞自己名聲!西門大官人有的是錢,拿點錢作補償!西門大官人,你的目的也達到了,就此打住!你有權有勢,不怕武二郎,老身這腦袋可受不住他那打虎的拳頭!”

看著他們害怕的樣子,我心裏痛快極了!以為這不過是一場噩夢,醒來也就把一切結束,可是看來不是這麽一回事:因為西門大官人已經鎮靜下來,他說:“如果你想要保護武大郎的命,你最好還是聽我的話。我知道你舅舅與武二郎都不在陽穀,沒有人幫你出主意,更沒人敢替你撐腰!你是個婦道人家,不知道外麵的事!你去打聽一下,這陽穀縣,我西門慶看上的女子,哪一個逃得出我的手掌心?你舅舅和武二郎現在在遠處,遠水散不了近火:我要對你怎麽樣就能怎麽樣!這世上還沒有錢擺不平的事:如果你要不聽我的,那等你舅舅和武二郎回來,我就叫人出麵,告發他們謀反。我有的是錢,找幾個證人容易得很,大不了,連縣令大人一起買通!那你看,是殺他們的頭,還是記他們充軍啊?到頭來,你不是也沒人保護,還得聽我的!我是舍不得你這嬌滴滴的小娘子過苦日子!”

西門慶越來越高興,一下子把他蓄謀已久的計劃安排全都說出來,我知道,他並不是說說就算了,他一定會這麽做,那麽會因此而害了舅舅與武二郎。本來我衣服穿好已經準備走了,而這番惡狠狠的話讓我如此害怕。相比之下,“張善人”“高小混”的手段差西門慶太遠,如果那兩人凶殘似狠,那西門慶是虎,吃人不吐骨頭。是的,我不僅不愛武大郎,也不喜歡他,甚至還鄙視他的懦弱無能,毫無一點男子漢氣概。可是作為丈夫,除了懦弱,無法保護我外,其它地方,他沒有什麽不好,為了養家糊口,讓我過上好點的日子,一年四季,他都毫無怨言地挑著炊餅擔子賣炊餅;心地善良,還時常周濟比我們還窮的人;尤其是對我,生怕我受委屈,怕我冷,怕我餓……。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不愛他,也不能害他吧!再有武二郎,他更是我心中的一輪明月,高高掛在天上,對於我,他是那樣的高不可攀,怎麽能因為我,而連累他們!何況他是陽穀縣百姓的保護神,老百姓需要他,需要他為他們保一方平安!舅舅更是對我們一家恩重如山,為了履行對外公的承諾,他犧牲了他的青春、壓抑了愛情,保護了母親,而今又在保護我,難道我還要他再犧牲自己生命?舅舅是個很富於智攀的人,他和武二郎在一起,一定會有辦法對付這個惡魔的。我隻能耐心地等待時機,等待他們回來。

西門慶看見我又頹然地坐在床邊,說話更是猖狂至極:“對了!聽我的話,我決不會虧等你的!你得每天午飯後到王婆家,與我私會,滿足我的要求。否則,我就讓王婆去告發,讓你的那個三寸丁穀樹皮知道你與我的私情,就說是你貪財,勾引我……”

他滔滔不絕地說些什麽,我仿佛聽不見,隻想著今天先脫身再說吧!這時聽見武大郎在茶館樓下連聲叫:“王幹娘,我家娘子是不是在你家?怎的這時候還不見回家?”王婆悄悄地湊在我耳邊:“金蓮!你就按西門大官人說的做吧!武都頭再厲害,你舅舅再聰明,也是遠水救不了近火嘛!光剩一個武大郎,他能怎麽樣?”

說完,王婆連聲嚷:“武大郎,你等著,我馬上抉你娘子下來!”然後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抉著我下樓。武大郎看這情形,連聲問:“王幹娘!我娘子這是怎麽了!”王婆說:“不妨事的!你娘子連著替我做了幾天活,我過意不去,隨便整治了酒菜請她喝了幾杯,沒承想,她醉了。我正打算扶她回家,你就來了,那我把她交給你,明天再接著做吧!天晚了,我的茶館也該關門了!”

可憐的武大郎,根本不知道這一天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便扶著我回去。趕緊燒水,把熱水端上,替我洗臉,洗腳,蓋好被子,自己隨便吃了點東西便躺在我身邊。

旁邊的武大郎勞累一整天,不一會兒,就進入夢鄉。而我卻一夜輾轉難眠,心中反複地考慮:此事是不能告訴武大郎,他確實沒有這個能力解決,搞不好真會壞事。舅舅與武二郎不在,確實也沒有其它的人敢站出來為我撐腰,看來隻能等他們兩人回來,再想一個好辦法對付吧!

前麵是地獄,是鬼門關,也隻能由我一個人獨自走下去;天塌了,也隻能是我一個人撐著。短短的二十多年,我卻如此坎坷,命裏多災多難,難道真是“紅顏女子多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