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絲洞38號
我覺得口渴,抹一把頭上的汗,推門出來。
雨還在下。
這雨可真是蹊蹺。
我沿著回廊走到池塘上的亭子裏頭,靠水的棋秤上還有半盤殘棋,黑白雜列,不知道是什麽人下到一半留在這兒了。下午我們還在這裏喝過酒,有兩個酒瓶子還在欄杆旁無人收拾。
我隨手摸出一瓶酒來,聞了聞,是百草酒。
我對著外麵黑沉沉的雨幕喝了半瓶子酒,無意間一轉頭,卻看到回廊那頭有個隱隱綽綽的白影站在那裏,不知道已經站了多久。
我看到了她的時候,她也邁步朝我走了過來。
“三七?你沒睡啊?”
“雨聲太吵了,睡不著了。你呢?半夜不睡爬起來喝酒?”
我笑笑,也遞給她一瓶:“這次出來帶的不多,快喝完了。嚐嚐吧,山野風味,口感挺清的。”
她接了過來拔開塞子,深深嗅了一口酒香,然後仰頭對著瓶喝了一大口。
她坐過來。和我一起靠著欄杆。臨風聽雨。沁涼地雨絲落在臉上身上。我仰起頭。閉上眼。
腦子裏什麽也不想。
“鳳宜……”
我就不想聽她提這個。可是這事也不是我想不提就不提了。
“嗯。我一見鳳前輩就渾身不自在。你倒比我強。”我點頭說:“我倒挺羨慕你地。”
“羨慕我?”三七輕聲說:“我倒很羨慕你。”
“嗯?”
“厭惡也罷,不喜歡也好,你總是能得到他的注意。他可從來不正眼看我……不管我說什麽,做什麽。三八,好多時候,我羨慕你,羨慕的要命。”
一陣風吹過,我激靈靈打個寒噤。
夜深,雨水……到底還是太冷。
“三七。其實……天涯何處無芳草……”我實在不會勸人,尤其是這種事。
我自己都看不開,忘不掉,又憑什麽來勸解她呢?
大雨落在池塘裏,荷葉和荷花被水淹沒,看過去一片沉墨茫茫。
“算了。不去想那些。”三七問我:“今天三六拜不成堂,我總覺得,以後恐怕會有變數。”
“是嗎?你卜過?”
“不,我直覺是這樣。”
“直覺常不靈的……”我其實想說的是,我的直覺好的常不靈中,壞的總是非常靈驗,也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兒。
“對了,你的盤絲洞還有空餘地方?能不能收留我一段時間?”
“那有什麽問題,當然可以了。”不過:“你不陪三六了嗎?”
“她找到了書生。還要我在這裏做什麽。當然了,若是你也別有懷抱,那我可不去打擾你。我沒那麽不識趣。壞人好事,可是要遭惡報地。”
“走吧走吧,回去睡吧。”我總覺得三七的話意有點怪,讓我不大舒服。但到底是哪裏不舒服,我又說不上來。
三七把我的酒瓶子也揣走了。走的時候她還輕飄飄的,很隨意的說了句,不知道鳳宜和敖子恒怎麽樣了。
誰知道他們怎麽樣了。不過這兩個人聯手,天下應該沒什麽地方去不得,也沒什麽事能難得住他們。也許他們在找那個魔頭。也許他們已經除惡鋤奸了。
我卻沒回去,一點睡意也沒有,越喝酒我越精神。
我縱身躍上涼亭,盤膝坐下。
也有好幾天沒練功了,白白浪費了這樣對我來說是大好天氣地練功機會。
我一邊練功一邊走神,半眯著眼,盯著黑暗中空無的一點出神。
大概我真的老啦,老想起從前的事。
第一次遇見三六和三七,也是那天。遇到鳳宜……
第一次遇見小道士,那時候可不會有誰想到,後來的一切,如此出人意料。
小道士那時候很慌亂,一副想哭又強忍著的神情,很可愛。
忽然剛才那個夢境裏的情景又浮上來,小道士的臉,和那個李書生的臉,慢慢地。重疊在了一起。
呸呸。別胡思亂想,他們根本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我之所以會時時的想起來這個。大概是因為,三六和我地經曆,某些部分相同。但是她能找到前世的戀人,並且今生有緣相守。我卻不一樣。
我不會再找到他。
而且,就算找到了,我們也不會在一起。
突然又想喝酒。
我有點警醒的想,我怎麽越來越依靠這東西了?喝了酒的確有一陣子的輕盈暈陶的感覺。可是我不能真正喝醉,醉到什麽都忘不了。
在宋公廟躲雨那晚,我告訴李書生,有種酒,叫醉生夢死。
那是一部電影裏,兩個滄桑的男人喝的酒。他們都有想忘記的事情,想忘記地人。一個在沙漠中過著荒涼的日子,一個漂泊不定,不知道心鄉何處。
我也許,真該給自己弄一壇那種酒喝喝看。
後來我就排遣開所有雜念,全神入定。
雨聲,風聲,池塘裏的蛙鳴,其他的,包含在自然的玄妙中的聲音。
那麽豐富鮮明,又那麽淡而茫遠。
象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聲音。我可以察覺到自己的腹中,有一團藍紫的,晶瑩地光團。
不過,當我想將它看個仔細的時候,那光芒又不見了。
這種情形已經有好幾次了。
天還是在下雨,鳳宜和敖子恒是第三天正午回來的,雖然是正午,可天黑的象鍋底。灰大毛正抱怨這倒黴的老天怎麽總是雨下個不停,難道天河水倒灌人間了?我笑著說這可真說不定,不然這麽多雨水是從哪兒來的呢。
鳳宜進來的時候,袖子少了一截。子恒倒還好,不過臉色顯的有些沉鬱。
“怎麽樣?”我站起來迎,目光從一個人臉上移到另一個人身上。
還好。看起來都沒有什麽大損傷。
“讓它給逃了。”子恒沉聲說:“很不簡單,並非我們所想的,是那種未成形不入流地魔物。”
鳳宜地臉色難看,他一句話也不講。
我挺想知道他的袖子是怎麽少了一截地,可是就算再借我一個膽子我也絕對不敢問他。保不齊他惱羞成怒給我一拳一腳的,打不死也夠我消受的。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幫上忙。
如果他們都覺得棘手,我肯定也不行。
擺開了午飯沒有一個人有心情吃。其實我們不吃飯不會餓死,但是吃飯似乎是一種習慣,一種我們生活著,我們實實在在的體會著人生滋味這種感覺。
子恒問我:“你們什麽時候動身?”
我轉頭看看,用筷子尖指了一下三六地方向:“主人都無心留客,一心隻想談情說愛考慮她的終身大事了。隻要那位李國師不仗勢壓人,我覺得這事兒就沒什麽問題。我在這裏也幫不上別的什麽忙,這兩天就動身了。”
子恒點頭:“好。那我們一起上路。”
“當然要一起上路,你要去我的洞府做客,要和我分開走。那象話麽?”
子恒笑起來很好看,他的笑象一陣微風吹過的水麵,一瞬間從安詳平靜到微波**漾,眉梢眼角唇邊都是溫和的笑意,讓人覺得……嗯,溫暖,還安心。
這與好色與否沒關係,美好的東西應該大方的欣賞。
熱湯地白氣彌漫著,隔著那些白氣看鳳宜的臉。他的漂亮是精致地,完美的,很不真實的。
我反複琢磨一個問題,三七到底喜歡他什麽啊?喜歡他漂亮?喜歡他強大?喜歡他驕傲刻薄目無下塵?
我一看到他就有種心虛害怕的感覺。盡管我什麽對不起他的事也沒做過,但是這種感覺成了本能。三七沒有這種本能嗎?她可真奇怪。
我去找三六告別的時候,看到她拿著我送的禮物,正在用功。
我擅織,她擅針,那刺繡縫紉絕對是一流的。
這也是。我是吐絲織布的,她是天生長著蜂針地,我們倆往一塊兒湊倒還真算合適。
三六在做荷包。
我跟她講告辭的事,她的挽留也是真心的,可我的去意也是堅決的。
我們說著話,我把她繡的活計拿過來看。
一對鴛鴦,白首相偕,親親熱熱的靠在一朵荷花的下麵。
“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飛。可憐未老頭先白……”
“這是什麽詞。怪好聽地。”
我也是無意中就把這詞想起來了。
白頭到老。這是個很好,很好的願望。
每個女子繡鴛鴦時。大概都抱著這樣美好的心願,一針針一線線的將自己的美夢展現在絲布上。
“春波碧草,曉寒深處,相對浴紅衣。”我隻記得這麽多,不知道這闕詞是就這麽短,還是後麵的被我忘了。
三六的神情顯的既溫柔又堅定。
“對了,你有什麽辦法讓那個書生想起從前的事情來?去找輪回湯麽?那東西可稀罕著呢。”
“即使沒有輪回湯,我也相信他能想起我,想起從前來……”
三六地聲音很柔和。
一向清冷地女妖精,遇到愛,也變成了纏綿春水。
“嗯。其實你們再談一次戀愛也不錯。”我笑著說:“不過你可不要再捆著人家了。對了,你能確定就是他啦?會不會弄錯人?”
“不會的。”三六說:“我前天一知道這事,就問了閉口仙了……”
“咦?閉口仙那裏地機會,你就這麽用掉了?”
“嗯,其實原來我想問的是,當初鳳前輩給我寫的那句話,我一直不明白那話會在什麽事上麵應驗,可是後來,我問的還是他的下落。我現在也明白了,為什麽鳳前輩那話的意思,似乎是說我要白辛苦。我如果想舍棄道行求一個人身,幾百年的修為去換人間短短幾十間的夫妻緣分……以前可不都是白辛苦了麽。”
三六很堅定,對於自己的選擇,沒有一點猶豫或是怨懟。
我敬佩她,也祝福她。
也許人與妖的戀情,也能修成正果。
我惟願她,得到她要的幸福。
今天小侄女五歲生日,可愛的胖丫頭啊……小孩子長的真快,不知不覺,幾年就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