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曳不知道自己求了陸燃灰多長時間。

反正說得顛三倒四, 前言不搭後語,把這輩子能想到的服軟話都說盡了,還是沒得到回應。

胃疼,頭疼, 最難忍受的是心髒處傳來的抽痛, 連帶著眼眶一陣一陣泛酸,潮氣洶湧。

哭太丟人了, 隻能用力眨眼, 讓水汽蒸發。

挺管用的, 起碼在雲曳還有模糊記憶的時候,都沒哭出來, 保留了最後的尊嚴。

隻不過在他失去理智的那段時間裏又說了些什麽,有沒有丟臉地哭出聲,雲曳已經徹底不記得了。

等到最後一絲意識堙滅時,他的手指還緊緊攥著不知什麽時候沒電關機的手機。

夢裏, 熟悉的薄荷香氣濃鬱, 讓他安心地墜入黑暗。

等雲曳再次睜眼,天已大亮, 他正躺在自己家公寓的大**。

鞋沒脫, 襯衣和西褲也皺得不成樣子,酒氣熏天, 很難想象不久前的他還是個潔癖患者。

雲曳動了動手指,渾身骨頭縫裏都泛酸。

記憶斷了片, 隻有額頭神經一抽一抽地跳疼。

他仰麵躺著, 很久後才疲憊地起身, 拖著沉重的腳步走進浴室。

換下衣服, 撩了把水洗臉, 鏡子裏的人憔悴蒼白,嘴唇幹裂,眼中血絲深深,向來削薄的眼皮腫得不像話。

他冷冷地抬眼,睨了眼鏡子裏的自己。

四目相對,雲曳勾唇,無聲吐出兩個譏諷的字:“真髒。”

然後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蘇展正坐在客廳裏,翹著二郎腿打遊戲,桌上放著兩個外賣袋子。

與昨晚不同,今天這裏還多了個人——沈遲。

他的目光落在雲曳身上,鏡片後的目光很複雜,像是審視,像是不解。

雲曳對他視若無睹,像是個遊魂一樣,走路悄無聲息。

蘇展立刻關了消消樂,站起身:“胃怎麽樣?”

雲曳沒回答,看他一眼,氣壓很低:“你把我送回來的。”

蘇展沉默一瞬,故作輕鬆地聳肩:“不然呢?我跟你講可費死老命了,你看著這麽瘦,怎麽練出來這身死沉死沉的肌肉?把你弄到車上還吐了我一身,那輛車也是慘,算是廢了。”

果然。

雲曳自嘲地勾勾唇,於是那絲渺茫的希冀也在無聲處悄然破滅。

蘇展幫他打開了養生粥的蓋,絮絮叨叨活像個老媽子:“我跟你講,就這麽一回,知不知道?個大老爺們,不就是失個戀,怎麽跟天都要塌下來似的,下次你再這麽整,我就給你錄下來發到群裏去,讓你在哥幾個麵前全丟大人……”

雲曳懶得理他,胃裏空空****,又開始火燒火燎,卻一點胃口都沒有。

他拖過椅子坐下,慢慢攪動著眼前的粥,喝了一口就放下勺。

蘇展長長地歎了口氣,作勢要打電話:“得,我還是把我家煮飯阿姨給你叫過來吧。”

“不用了。”

雲曳驀然出聲,折騰了一晚上,嗓子已經半啞,低沉得厲害。

“你們都回去吧。”

蘇展愣了一下,冷下臉來:“雲曳,你這是什麽意思?”

“我們走了,你再繼續折騰自己是不是?”

“我說雲曳你是不是賤啊,犯得著為了一個人折騰成這樣!拜拜就拜拜,下一個更乖你懂不懂?”

雲曳垂著眼,任憑蘇展絞盡腦汁地罵,也巍然不動,像是對外界事物的刺激都沒了反應。

蘇展都罵累了,支著膝蓋喘了口氣,看著麻木不仁的發小,實在沒了別的辦法,求助目光下意識看向沈遲:你快罵他兩句,讓他別這樣喪氣了!

默不作聲的沈遲扶扶眼鏡,終於開了口,語氣冷靜:“我不知道,你現在為什麽要這樣要死要活。”

他看著雲曳,平地驚雷:“你不是對陸燃灰隻是玩玩而已嗎,現在這副死了老婆的樣子又做給誰看?”

蘇展眼珠子快要脫眶,拚命擠眉弄眼。

臥槽沈遲你瘋了!也不至於這麽刺激他吧!

出乎意料的,雲曳回答了他,低聲說:“……不是玩玩。”

早就不是玩玩了。

沈遲卻不罷休:“既然不是玩玩,又為什麽要說出來這種輕佻的話。”

他恨鐵不成鋼:“你知道你這話,有多傷陸燃灰的心嗎?”

這話一出,雲曳整個人驟然靜止。

他慢慢抬起頭看向沈遲,神情駭人:“你說什麽?”

沈遲歎了口氣,在蘇展驚恐的目光中,慢慢道:“陸燃灰聽見了。”

“在我跟問雪請你們吃飯那天,你們兩個說的話,玩玩,有分寸……”

“都被他聽見了。”

後麵沈遲再說些什麽,雲曳已經全都聽不清了。

他揪住桌布的手指哆嗦著,連帶著整個人都發起抖來。

原來……原來陸燃灰全都知道了,早在雲夫人去找他之前。

那這樣一來……

他本以為陸燃灰當初假意答應賀立陽,是因為雲夫人的威脅;

難道說,根本就是因為他自己的大放厥詞?

他對自己寒了心,所以在賀立陽糾纏的時候,選擇不把真相說出口。

難怪陸燃灰不肯和自己複合。

……他憑什麽敢相信一個“隻是玩玩”的人?

不久前,陸燃灰應該快要被自己再次打動,打算重新試試了吧——隻是很可惜,他知道了另一個騙局。

徹頭徹尾的騙局。

剛剛拚好的信任再次摔碎了,這次碎得很徹底。

雲曳費力地呼吸著,冷不丁抬手,用盡力氣給了自己一耳光。

他有什麽資格,大言不慚地求陸燃灰再給自己一個機會?

連著騙了他兩次,陸燃灰又憑什麽相信他會改?

他不敢了。

……他真的不敢了。

這場麵完全超乎預期,蘇展傻了眼。

陸燃灰竟然聽見了?

……那這算什麽事兒呢。

他愁眉不展,也不知道該怎麽勸雲曳了,隻能長籲短歎,順便狠狠瞪了一眼沈遲。

沈遲沒理他,起身自顧自走了。

這時候一個電話打過來,蘇展去陽台上接起,回來看著雲曳歎了口氣:“伯母讓你趕緊回公司——昨天的文件還堆著沒處理,說是還有兩場會要開,別再浪費時間。”

現在兩人算是撕破了臉,本就淺薄的母子情分岌岌可危。

雲夫人也懶得管雲曳怎麽折騰自己了,隻要他能抓穩繼承人的位置,吊著條命別死就行。

蘇展苦口婆心:“這麽關鍵的時候,你趕緊支棱起來,別再讓人抓到把柄了。”

“說句難聽的,你現在在工作上表現得無可挑剔,萬一以後跟陸燃灰的事被捅到老爺子麵前了,至少還能有點回轉的餘地吧?”

他歎口氣,使出了殺手鐧:“上回是你媽,那還好說,起碼你是她唯一的籌碼,不敢輕舉妄動;”

“要是讓老爺子知道,你猜他是會看在你的麵子上放過陸燃灰,還是斬草除根,一勞永逸?”

像是被兜頭澆了一桶冰水,雲曳嘴唇驟然失了血色。

良久,他難得沒有發脾氣,慢慢垂下眼,氣場低沉頹唐,看著竟然有幾分可憐,聲音低低:“……我明白。”

雲曳其實比誰都明白。

對他而言,顯赫的家世既是助力的背景,卻又是束縛的鐐銬。

隻可惜明白得太晚,他已經做了太多錯事,不僅沒有保護好陸燃灰,反而在無知無覺又混不在意之時,把青年徹底暴露在了無數危險、冰冷、貪婪的視線和利箭中。

上次是雲夫人,這次是賀立陽,那下次又會是誰?

雲曳脊背發涼,通體生寒,徹底清醒。

再怎麽後悔也晚了,現在唯有竭盡全力地成長起來,才能護住自己想護的人。

緊迫感陡生,大少爺再也顧不得其他,勒令自己拋棄掉雜念,迅速起身,半邊臉還紅腫著也不管:“我現在去公司。”

必須要成為最無可替代的繼承者,才能有更多的籌碼保護好陸燃灰。

蘇展看向那道重新挺直的背影,神情複雜,也不知道是喜是憂。

喜的是,頹廢了幾天的大少爺終於重新恢複了鬥誌;憂的是,即使他燃起鬥誌,也不是因為其他,隻因為陸燃灰。

不知不覺間,兩人的地位徹底調轉,弱勢的人成了支配者,雲曳的喜怒哀樂完完全全被陸燃灰牽著鼻子走。

不誇張地說,如果現在前麵有個火坑,陸燃灰說跳下去就能複合,那大少爺肯定毫不猶豫往下跳。

蘇展沒有詛咒任何人的意思,隻是……

如果有一天,陸燃灰因為某些原因徹底離開了他。

真的真的不會出事嗎?

蘇展打了個寒戰,不敢深想下去。

-

拋開其他不談,身為男主,雲曳的商業頭腦一直在線,是堪稱天才的存在。

之前的他沒有全心全意工作,就已經在高層裏站穩了腳跟;現在開足馬力,憑借出色的能力和魄力,短短一個月時間,就讓雲氏上下煥然一新,擁躉者眾。

他手下的項目進入了關鍵節點,如果能成功,意味著雲氏可以順利進軍新領域,開辟藍海。

到時候,就算老爺子想換了他,大大小小的股東都不會願意。

利益的蛋糕誰都想來瓜分,無數雙眼睛虎視眈眈地盯著雲曳,明裏暗裏小動作不斷。

偏偏雲曳能力出色,硬是扛下了所有壓力,做得滴水不漏,連老爺子都挑不出錯。

混吃等死的蘇二少不得不感歎,人和人之間是真的有差距。

工作繁忙到幾乎抽不出空閑,大少爺的苦澀情緒卻無法排遣,看見任何與陸燃灰相關的物件都會觸景生情。

哪怕看到根煙,心都要狠抽一下。

在兩個人分手之後,雲曳就再也沒有回過A大。他本來就不需要上課,幹脆把所有時間都用在了工作和加班上,成了個不折不扣的加班狂。

這並不意味著他不想見陸燃灰——恰恰相反,大少爺沒有一天不在後悔,做夢都在想方設法挽留對方。

隻是害怕控製不住自己洶湧壓抑的情感,在真的見到陸燃灰之後,做出什麽無法挽回的事。

但他還是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雲曳發現,自己根本受不了沒有陸燃灰陪在身邊的日子。

即使有安插在陸燃灰身邊的偵探,一天三次事無巨細地匯報所有情況,也遠遠不夠。

想親眼看見他,而不是通過一張薄薄的照片。

日積月累,這種渴望最終壓過了一切,讓他在工作中都開始頻頻走神。

最後,雲曳敗下陣來,順從自己的心意,挑了天沒有工作的休息日,重新回到了A大的校園。

我就遠遠地看一眼——雲曳在心裏對陸燃灰保證,就看一眼,絕對不會做其他的。

他已經吸取了足夠多的教訓,沒有相當的實力,絕對不會再輕舉妄動。

十一月份,天氣轉冷,北方的城市冬天來得很早,林蔭道兩側的樹幹如今枝幹光禿,在蕭瑟的秋風中矗立。

陸燃灰懷裏抱著文件袋走在路上,總感覺身後有人在看自己。

隔著一段距離,目光灼灼,有如實質,貪婪渴求地寸寸舔舐過**在外的皮膚。

但每每回過頭,身後卻隻有零星幾個素不相識的路人,都在各走各的。

燃灰疑惑地巡視一遍,沒有發現任何異樣,於是將其歸因於錯覺,繼續在心裏和002交涉:

【不是說好時間到了就可以離開嗎,為什麽還不能走?】

按照002當初說的,隻要陸燃灰和男主分了手,再等到大綱裏炮灰下線的時間,就可以離開。

但現在都11月份了,按照原劇情,男女主都快修成正果了,怎麽看也已經過了那個下線的時間點,任務完成的選項卻遲遲不出現。

002也摸不著頭腦:【任務手冊上的確是這麽寫的,麻煩宿主再等等,主係統那邊還沒有給我反饋……啊,給了!】

燃灰精神一振,聽002給他念出來:【經檢測,該世界男主意識出現巨大偏差,對炮灰身份產生重大影響。】

【為確保炮灰離開後,世界得以正常運轉,請宿主保證男主已對炮灰徹底死心,不會有後續接觸後,再繼續申請任務完成。】

燃灰:【……】

燃灰:【?】

他沉默一會兒,和顏悅色道:【002。】

【你說實話,是不是最近主係統部門缺錢,不想發退休金了?】

002:【……】

它很心虛地小聲說:【那什麽,主係統應該還沒有摳門到這個地步吧?】

燃灰快抓狂了:【那為什麽一定要讓男主死心?你告訴我死心是什麽意思!】

002竟然還真的認真想了想:【大概是,不會再來糾纏宿主,順利開啟下一段新的戀情?】

說完,一人一統陷入了漫長的沉默。

燃灰扶住額頭,他覺得自己需要好好冷靜一下,才能按耐住痛揍主係統的衝動:【你覺得一個剛剛分手,而且還是被分手的人,開啟下一段戀情的可能性有多大?】

002:【……嚶!】

冷靜下來後,燃灰其實可以理解主係統的顧慮,畢竟現在雲曳還對陸燃灰念念不忘,隨時可能回來找他。

如果燃灰早早離開這具軀體,男主再次找到他時,發現“陸燃灰”前後像換了個人,進而發現這個世界的虛假,那這個任務世界可能就要徹底崩潰了。

身為扮演者,當然要維持好任務世界的穩定。

理解歸理解,但這並不妨礙他心情鬱悶,試圖薅主係統羊毛:【之前的條款裏明明沒有這項,哪有這樣臨時改條款的,你這樣算不算篡改合同?小心我去法務部維權!】

002無辜道:【可能主係統也沒想到過,惡毒炮灰這種最簡單的任務,竟然都會有人把劇情走偏到這一步啊。】

男主愛上炮灰什麽的,說出去誰信?

燃灰:【……】

突然就心虛了起來。

畢竟劇情崩成現在這個鬼樣子,他難辭其咎。

堅持不懈地討論了半天,最後燃灰和002各退一步,燃灰繼續留在這個世界等雲曳徹底死心,002則給他申請加班補助。

燃灰這才算勉強滿意。

002也算是發現了,宿主是真的愛錢。隻要退休金和加班費給夠,那他可以在這個世界待到地老天荒。

當然,前提是維護好自己的清白。

-

拋開一直無法退出世界不談,燃灰最近的生活,似乎有些過分舒心了。

先是實習。

之前燃灰本著有個實習就可以的原則,試探性地投了幾家公司,並沒有指望自己能拿到一個多好的實習崗位。

但這幾天,原本一直沒什麽動靜的求職軟件突然被塞爆了。

offer像是雪花一樣紛至遝來,之前投遞的那幾家公司全都伸出了橄欖枝,都說自己急招人,恨不得連麵試都不用,就讓燃灰直接入職。

最離譜的是,某天他甚至接到了從沒有投遞過的企業offer。

燃灰都愣住了,在確認了公司名稱之後,溫柔道:“不好意思,我好像沒有投遞過你們公司。”

HR的聲音遠了一點,像是在詢問同事;片刻後又湊近,聲音甜美,毫無異樣:“不好意思呢,應該是係統出了點故障,把你的簡曆投到我們這裏來了。”

“但你的簡曆很符合我們這份工作,真的真的不考慮一下嗎?我們的實習崗是很有競爭力的,如果你能入職的話,可以獲得很大的能力提升……”

HR姐姐滔滔不絕地細數著優點,好像現在求職的人不是陸燃灰,而是這家公司。

燃灰:“……?”

他沉默著,心道你們這種頂級世界五百強企業,就這麽缺一個小小的實習生嗎?

別太搞笑。

除了實習以外,還有學業。

陸燃灰這學期申報了獎學金的評選。按道理來講,他的學業優秀,社團活動參與積極,在同學和老師心中評價都很高,按照投票結果來說,這獎學金非他莫屬。

但今年的評選中,不知從哪裏冒出來一個家裏很有背景的同學,硬是改了今年的評選標準。

因為一個很可笑的“體育平時分不足”,燃灰被刷了下去。

但這種事也沒什麽辦法,和關係戶比,隻能吃個啞巴虧。

燃灰本來也不怎麽在意這些東西,都已經接受了。但突然,學院裏爆出了領導受賄的醜聞,賄賂人正是那個關係戶。

兜兜轉轉,獎學金又落回了燃灰身上。

接二連三地有好事落到炮灰頭上,這背後沒有雲曳的手筆,燃灰都不信。

雖然雲曳人不在,但他似乎隨時掌握著燃灰的所有動向,並且及時出手,幫他掃平障礙。

而且竟然做好事不留名,都不來邀功了——這可不符合大少爺的性格。

燃灰不知道男主產生了怎麽樣的心理變化,很是不解,偏偏還得裝出一幅一無所知的模樣。

隻能一天三遍地祈禱大少爺趕緊死心,不要再來視奸他的生活了。

很快,到了畢業論文選題的截止日期,需要論文導師在選題那裏簽字確認,偏偏導師人在外麵參加學術研討。

眼看著時間就要到了,燃灰沒辦法,為了畢業,隻能苦哈哈地騎車出校,去找導師簽字。

這麽來回折騰,等終於拿到簽好名的文件回到學校後,已經過了晚上八點。

將近初冬,天暗得很快,路燈一排排亮起。

燃灰在校門外停下共享單車,等走到門口時,遙遙看見兩個人在拉拉扯扯。

其中一個人很年輕,似乎是本校同學;另一個人背對著他,看不清長什麽樣,身材矮瘦,一身破舊待洗的軍大衣,頭發也亂蓬蓬,像把枯草。

燃灰微微皺眉,第一反應是本校學生被流浪漢纏上了。秉持著幫助同學的想法,快步走上前:“怎麽回事?”

走近了他才發現,竟然是同門師弟:“小趙?”

滿臉無助的小趙看見陸燃灰,頓時如蒙大赦:“陸師兄!”

他立刻甩開了糾纏不休的流浪漢,快步走向陸燃灰,一幅鬆了口氣的模樣,指著身後:“這大爺說他找你,我正打算給你打電話呢!”

找我?

燃灰一愣,懷疑自己是聽錯了,緊接著就看見那流浪漢一樣瘦小猥瑣的男人轉過身,露出張蒼老而飽經風霜的臉,一雙冒著精光的小眼在縱橫的皺紋中靈活轉動。

在看見他之後,立刻大步朝著陸燃灰走過來,聲音粗嘎難聽:“陸燃灰!”

見他真的認識自己,燃灰眉頭一皺,立刻道:“辛苦你了小趙,回去吧。”

小趙沒有二話,立刻匆匆溜走,臨走時好奇地揣度:陸師兄看起來家境挺好,怎麽會認識這種乞丐一樣的男人?

燃灰也想知道。

所以在小趙走後,他看向男人,語氣盡量客氣:“你是?”

男人破口大罵,一口西北方言,陸燃灰反應了好長一段時間才聽懂:“心野了,故意裝不認識老子?我是你親爹!”

燃灰:“……?”

002:【?】

燃灰簡直要愣住,這是什麽離奇的走向?

“陸燃灰”那毫無存在感的父親,竟然找到京城來了!

見到原身的生父,燃灰有一瞬間的心虛。但陸父似乎並沒有看出他與自己兒子的異樣,上上下下打量著他幹淨的衣著,眼中精光四射:“翅膀硬了?你這不孝順的東西,一個人在這裏享福,留我跟你媽在家裏吃了上頓沒下頓!”

燃灰心裏稍稍鬆了口氣。

差點忘了——在宿主進入世界開始任務之後,劇情自動補全,記憶篡改,所有人都會覺得,他就是陸燃灰。

哪怕他和原主長得完全不同。

心裏有無數疑問,但這裏人來人往,明顯不是問話的好地方。燃灰深深吸了口氣,原本要回學校的腳步一拐,帶著陸父去賓館裏開了個房間。

等進了門坐下,就開始盤問,很快問出了個大概。

燃灰終於徹底了解了原主的背景。

陸母是個病人,常年癱瘓在床,需要人照顧。陸父則生性好賭,遊手好閑了一輩子,家底都賭輸了個精光。

在聽說隔壁鎮開了一家新賭場之後,他馬不停蹄地過去嚐鮮。

結果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在這裏輸出了一個想都不敢想的數。

賭輸了一大筆錢,他當然還不起債,還以為自己死定了。但那個賭場的管事王叔笑眯眯告訴他,他的親兒子在京城交了一個很有錢的少爺當男朋友,那少爺有的是錢。

所以陸父二話不說,就跟著王叔來到了京城,費了一番功夫,才找到燃灰。

燃灰:血壓上來了。

他克製著自己的怒火:“你欠了多少?”

陸父含糊道:“這誰曉得,就每天玩幾把,不知不覺就輸多了嘛。”

怒氣上頭,燃灰這才明白,為什麽炮灰每次往家裏寄錢,都隻寄上幾百。

就算寄再多回去又有什麽用?還不夠陸父賭的!

他一瞬間甚至很同情原主,攤上的是什麽地獄開局。

眼下最重要的就是要搞清楚他到底賭輸了多少錢:“你說的那個王叔在哪裏?我要見他。”

陸父百般不情願,罵罵咧咧地試圖行使權威:“見他幹嘛?”

燃灰冷冰冰道:“要是不帶我去,那我不會給你一分錢,你也見不到少爺。到時候人家欠債的是要你的手還是要你的腿,都和我無關。”

陸父氣瘋了,但目光落在自己兒子如今高大的身板上,最後還是強忍住怒火,罵罵咧咧帶著他去找了王叔。

所謂王叔住在一棟四合院裏,生得很瘦,一張鞋拔子臉,留著個小胡子,看起來就賊眉鼠眼,不像個好人。

他似乎早就知道陸燃灰會來,半點都不驚訝,很和氣地抬手,給兩人倒了杯茶。

陸父直接嘖嘖喝起來,燃灰卻沒動,直奔主題:“王叔,我爸輸了多少?”

王叔輕歎,慢吞吞比出一個數,讓燃灰一驚。

一座開在偏僻山溝裏的小賭坊,一個大字不識的農民,能賭輸這麽多錢?

事到如今,還有什麽不明白的,這就是個明晃晃的陰謀,抓住了陸父好賭的毛病,擺明了要把陸燃灰置於死地。

“要是還不上錢,你爸的手和腳就都留不住嘍。”

想起什麽,王叔又恍然:“啊……說不定你那些光鮮亮麗的同學們,也會知道你有個這樣的親爹?”

不誇張地說,最後一句話對陸燃灰的殺傷力,可比讓陸父斷手斷腳大多了。

陸父這根攪屎棍立刻在旁邊嚷嚷起來:“你個不孝的東西,敢不幫你爸還錢?”

換做是陸燃灰,恐怕此時已經被天文數字壓得六神無主;但現在站在這裏的是燃灰。

他大腦飛速轉動,鎮定自若,條理清晰:“王叔不蠢,應該很清楚我們家的家境。賭輸一兩百萬都說得通,把田把房都賣了,拚死拚活能給您還上;兩千萬這個數,就算是把我們一家全賣了都還不起。”

燃灰直勾勾看著他,神色凝重:“所以我想知道,你為什麽會放任他這麽賭,賭到這樣一個天文數字?”

王叔眯著眼看他,半晌,慢悠悠地笑了:“倒是有兩分聰明。”

他一擺手,兩個下屬出來,把一頭霧水的陸父架出去。

隨後慢慢說:“你是還不起,但有人還得起。”

“兩千萬,對你來說可能確實很多,但對你身後那個人來說,不過忍忍痛出點血的事。”

“隻要他一句話,你爸的債就一筆勾銷。”

迎著陸燃灰驟然收縮的瞳孔,王叔喝了口茶,興致勃勃道:“不管欠了再多的錢,他總能幫你擺平的,是不是?”

002大吃一驚,立刻產生了聯想:【宿主,難道……是男主在逼你回去求情嗎?】

燃灰眼神微沉,回答卻很篤定:【不是,雲曳做不出這種掉價的事。】

他對男主再了解不過,大少爺確實不死心,還想著和自己複合沒錯,卻不會想出也不屑於用這種陰損的手段。

隻可惜燃灰想得很清楚,“陸燃灰”卻不會這麽清楚。對他來說,這口鍋肯定是要扣到雲曳頭上了。

看似是在針對他,實際上針對的還是雲曳。

但到底是誰搞的鬼?

對方藏得很深,似乎沒有留下任何有用的線索。

不過燃灰可是個手握大綱的人,自然不會像無頭蒼蠅那樣亂轉。

沉思幾秒,他喊出002來:【那個在原文大綱裏蹦躂到最後一秒,給男女主使了無數絆子,被讀者恨之入骨的反派是誰?】

002趕緊去翻大綱:【我看看……】

【找到了宿主,他叫雲渡哦~】

-

“小雲總,您要的資料都在這裏了。”

陰影中的人輕輕點頭,秘書不敢多留,文件放到桌上後,立刻匆匆告辭。

片刻後,一隻蒼白修長的手伸過來,拿起了厚厚的文件。

和魏巡之前那種浮於表麵的調查不同,這次的資料雲曳動了點關係,查得更深,陸燃灰從小到大的所有社會關係,全部被擺到了他的桌麵上。

辦公室裏沒開燈,雲曳的半邊臉都被沒入黑暗,光暗交織,他的神色晦暗不明。

賭鬼父親,癱瘓在床的母親。

怪不得。

怪不得陸燃灰要拚了命地往上爬,有這樣的原生家庭拖累,誰想重新跌回泥沼裏?

自責,心疼,怒火,種種情緒瘋狂拉扯,山呼海嘯,又盡數歸於平靜。

視線落在那張印著陸父名諱的調查表上,雲曳瞳孔深處迸發出惡鬼般的森森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