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總, 這是今天需要您簽字的文件,請過目。”
秘書將一遝文件送進辦公室,恭敬地放到桌前。
一聲鋼筆扣上的輕響,緊接著, 老板椅轉過來, 秘書於是終於看見了自己的頂頭上司。
一雙鳳眼裏裝著的是讓人如沐春風的笑意,低沉略帶沙啞的聲音從麵前傳來:“辛苦你了, 下去吧。”
秘書應了一聲, 心裏暗暗感歎, 現在的老板像是換個了人。
在商場上,他始終如一的狠辣如刀, 像個殺伐果斷的帝王,所有的競爭對手都對這位梟雄敬而遠之;
但私下裏,溫柔體貼,善解人意, 關心下屬, 體恤不易。
這些美好而被人尊敬的詞,都能往現在的他身上套。
誰能想到, 雲總以前曾經那麽……
秘書及時打住了這個過界的想法:“對了, 雲總。”
“您承辦的浴火慈善基金,今天下午會在本市舉行揭牌儀式, 市長請您務必留出時間到場。”
說到這個,秘書心裏湧動起一股自豪之情。
這是自家老板經手創建的第十家慈善基金, 幾年來, 他先後在慈善事業上捐贈超過百億, 不知道救助過多少人。
能跟著這樣的老板, 實在是她的幸運。
雲曳卻沒有流露出神色的改變, 已經開始垂眸看文件,溫聲道:“知道了。”
見他沒有打算去的意思,秘書欲言又止,最後識趣地沒有繼續。
剛打算不聲不響地退出去,卻又想起什麽似的,她猶豫兩秒,道:“以及……林小姐給您送來了一封邀請函。”
一封粉紅色的信箋被放到雲曳麵前。
“她要結婚了,請您去參加她的婚禮。”
這次,雲曳的動作頓了一下。
片刻後,他抬起眼,神色毫無異樣:“什麽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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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婚時間選在初秋。
天朗氣清,惠風和暢,綿延綠草如茵。
親朋好友、合作夥伴紛紛到場,為這對幸福的新人送上祝福。
林蕭落從來沒這麽美過,她挽著丈夫的手,笑意明媚而甜蜜地站在草坪上,挨個接受他們的道賀,以及送上的新婚禮物。
人來人往,送過禮物的賓客自覺退開;最後,一道挺拔人影緩步走來,站定到兩人麵前。
看清來人後,林蕭落唇邊燦爛的笑意微微收起。
賓客裏隱隱喧嘩,竊竊私語:“那不是雲總?他今天竟然也到場了?”
“林老爺子嘴都要笑裂了吧……雲氏隻和林氏有合作,現在又這麽給麵子。”
“這兩家交情是真的深,要是我也能和雲總搭上線就好了。”
新郎當然也聽說過雲曳在生意場上的威名,態度越發恭敬:“雲總,感謝您能在百忙之中抽時間到場。”
雲曳衝他客氣點點頭,把手裏的禮盒遞給新郎,又看向林蕭落,溫聲道:“恭喜,新婚快樂。”
林蕭落也頷首致意,輕聲回答:“謝謝。”
送完了禮物,與還打算套個近乎的新郎攀談了兩句,雲曳並不打算多待,轉身欲走,身後卻傳來一聲:“雲曳!”
林蕭落笑意大方,神色卻藏不住難過,輕聲說:“你今天能來,我真的很高興。”
她捧著花束的手指收緊:“我知道你還惦記著他,但是已經過去這麽多年了,他肯定……也不希望你這樣折磨自己。”
“……快點放下吧。”
雲曳微微側著臉,目光悠遠地落在藍天中飄**的氣球上。
半晌,他微微一笑,沒有回答林蕭落的話,隻是溫和道:“祝你幸福。”
於是林蕭落瞬間懂了他的偏執。
現在的雲曳,與之前截然不同。
他的確是溫和體貼的,卻也是冷漠疏離的,永遠獨立行走在人群之外,不會再靠近任何人。
看著溫柔,實際上一顆心早就冷透了,陷在自己給自己的懲罰裏,不見天日。
迎著丈夫關切的目光,林蕭落回過神來,悵然搖頭:“……我沒事。”
“隻是想起了一個人。”
“要是他還在的話……”
見雲總緩步離開,賓客如潮水般退散,自覺給他留出通道。
兩人剛剛的交談聲沒有被周遭賓客聽見,有個不知情的人好奇問起:“說起來,雲總年齡也不小了,身邊怎麽從來沒有過女伴?”
“他這麽出眾,脾氣又好的鑽石王老五,肯定有不少人追求吧,怎麽到現在都單著,孤家寡人……”
本以為這應該是個喜聞樂見的八卦,沒想到所有人全都沉了表情,諱莫如深。
不知情的人很茫然,不明白為什麽沒人回答,難道大家都不喜歡豪門八卦?
他又問了幾句,最後還是有人看不下去了,言簡意賅地提示:“你沒看過雲總的訪談?”
“他親口承認過,自己是有愛人的。”
“而且他左手無名指上還戴著婚戒,什麽意思不用我多說了吧。”
那人愣了,回想了一遍自己的記憶:“可是……可是雲太太,從來沒有出現過啊?”
說得這麽篤定,你們都見過不成?
回答他的人歎了口氣。
等雲曳的身影徹底離開,再也看不見半點,他才低聲道:“……因為他已經去世了。”
所有人都知道,雲氏集團的掌權者,有個深愛的同性戀人。
每當提起他,那雙眼中就會爆發出驚人的光輝,和無窮無盡的溫柔。
即使對方從來沒有出現在公眾視野中,也沒有人敢質疑那個愛人的存在。
因為沒人敢招惹一個清醒的瘋子,
也沒人敢接受他溫柔卻不留情麵的報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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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林蕭落的婚禮上出來之後,雲曳沒有回家,而是去了趟私人療養院。
這是雲曳本人名下的財產,療養院的客戶也隻有一個人。
已經到了黃昏,天邊染上爛漫的金黃,療養院裏種著大片大片的楓樹,一位坐著輪椅的老人被護工推著,在樹下看風景。
她合著眼,腿上披了條毛毯,像是已經睡過去。
雲曳踩在落了滿地的楓葉上,他手裏搭著西裝外套,慢慢走到老人麵前蹲下身,柔著聲音道:“伯母。”
“我來看您了。”
像是從瞌睡中醒來,陸母這才睜開了眼,下意識喊了句:“燃灰?”
喊出這個名字,她才像是反應過來,對著雲曳笑笑,笑容慈祥:“小雲來啦。”
雲曳溫柔地垂眸一笑,沒有計較陸母的叫錯,站起身來讓護工回去休息,自己親自推著輪椅,陪著陸母在院子裏散心。
一邊走,一邊低聲和她分享今日份的見聞。
語氣低沉柔和,娓娓道來。
“我今天工作不忙,去參加了林蕭落的婚禮。”
陸母花了點力氣才回想起來林蕭落是誰:“哦,是那個小姑娘……是個好孩子。”
“結婚好,結婚好……她今年多大啦?”
雲曳輕聲回答:“三十一歲。”
“三十一了。”陸母重複了一遍,問雲曳:“你今年多大啦?”
雲曳聲音平緩:“伯母,我今年三十二歲。”
“三十二,三十二……”陸母喃喃,枯瘦的手指放在扶手上,茫然地看向晚霞。
雲曳也跟著看過去,任憑金光揮灑在雕塑般的眼角眉梢,靜默著沒說話。
那一瞬間,他們都想到:
如果有個人還在的話,應該也已經三十二歲了。
良久,陸母歎息似的從喉嚨裏吐出一口氣:“時間過得真快啊,一眨眼功夫,就十年啦。”
雲曳溫柔地應和:“對啊,十年了。”
“小姑娘都長成大姑娘,談婚論嫁了。”
陸母顫巍巍地回過臉來,望向身後的男人:“你什麽時候放下?”
雲曳垂下眼,沒回答。
陸母卻像是早就習慣了他的沉默那樣,絮絮叨叨,就是個最普通不過的老太太,在念叨自己想不通關竅的孩子:“別老是困在京城裏,我知道你沒那麽忙。沒事幹也不用老是來找我,多出去走走,看看外麵的風景。”
“人不能……一輩子活在自己給自己建的圍牆裏呀。”
見雲曳還是不說話,陸母歎了口氣。
最開始,陸母對雲曳當然是恨的。
唯一的兒子死了,身為母親,誰能不恨?
陸母也知道,自己是在遷怒,最該怪的人當然是雲渡,以及他買通的肇事司機……但她控製不住自己。
雲渡被判了終身□□,後來不知為什麽瘋了,又進了精神病院;司機現在還在坐牢;雲夫人都出了國,雲老沒多久也去世了。
所有人都遠在天邊,陸母夠不到。
近在眼前的隻有雲曳。
更何況,他也和自己兒子的死有直接關聯,不是嗎?
陸母情緒崩潰時,撕打,咒罵,哭著讓雲曳滾,讓他給自己的兒子償命。
雲曳全都一聲不吭地忍了。
不僅接受,甚至還彎腰低頭,好讓她打罵得更舒服些。
等陸母打罵累了,繼續給她提供最先進的醫療設備,最好的居住環境,每天風雨無阻地探視。
有時候忙,來到的時候已經是半夜,就在陸母房門口站會兒再安靜離開。
那藏在寬大西裝裏的身形蕭索,像是下一秒就會倒在地上似的。
慢慢的,陸母也下不去手去打罵他了。
雲曳像是把所有能提供的好東西都用在了陸母身上,對她的照顧堪稱無微不至,請了國外的專家來設計方案會診,最後簡直像個醫學奇跡似的,讓原本癱瘓在床的陸母可以坐輪椅活動,見見外麵的景色。
如果這樣的討好隻是一段時間,那大概率是裝出來的,陸母也不會那麽輕易被打動。
但雲曳自虐一樣贖了整整十年的罪,十年如一日,陸母當然看得出他是真心還是假意。
他是真的打心眼裏覺得,是自己害死了陸燃灰。
……也是真的打算用餘生償還。
歲月流逝,時間一長,就連陸母的記憶都模糊了,那些濃烈的愛恨逐漸褪色,也慢慢接受了現實。
再加上這麽多年,雲曳一直想方設法地帶她出去玩,帶她去享受生活,看風景,品嚐美食,去體驗各種各樣豐富多彩的人生。
視野漸漸開闊,想通了不少東西,很多執念也就放下了。
這時候,她甚至有些同情起雲曳來,也默許了對方把陸燃灰的骨灰盒留在身邊。
畢竟痛失所愛,對他這種記性實在太好的天才來說,是常人百千倍的折磨。
陸燃灰是自己的兒子,又何嚐不是雲曳的愛人?
知道他的死訊時……雲曳肯定也和自己一樣就像有刀子在割那麽痛吧?
自打陸燃灰死後,雲曳像是把自己困在那一天,徹底出不去了。
到了現在,反倒是陸母開始勸他走出來,去散散心,認識些新朋友。
有時候,陸母甚至覺得,自己其實是那個在這人間綁著雲曳的人。
要不是因為自己還活在這世上,還需要人照料……
可能雲曳早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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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地金黃中,一老一少的畫麵驀然定格,像是時間靜止在了此刻。
純白色的空間裏,燃灰盤腿坐在巨大的屏幕前,琥珀色的眼珠定定注視著屏幕上那個男人消瘦如刀的背影。
此時的燃灰還是那副俊秀如玉的長相,但整個人的氣質都不一樣了。
如果說陸燃灰是溫柔的,眼角眉梢間都是柔和的神采;
那現在的燃灰,就是漠然的,隨性的,神情裏習慣性帶著點漫不經心。
倒也不至於說無情無義,隻是萬事都不真正往心裏去,在心頭隨便打個轉就散了。
002疑惑地小聲問:“宿主,為什麽不繼續看回放了?”
現在回到了係統空間,它可以隨意和宿主進行交流了,不用繼續在腦子裏說話。
燃灰瞥了眼002,手指輕輕敲著純白色地麵:“這真的是我任務失敗後,那個世界裏繼續發生的事?”
你真沒給我偷偷換碟?
002頓時感覺很冤枉:“怎麽可能呢宿主!這就是你離開之後的後續呀!”
於是燃灰沉默下來。
老實說,他現在很是不解,甚至可以稱得上困惑。
剛剛的屏幕上短暫的十分鍾,是這個小說世界的十年。
也就是說,自己死遁之後,雲曳這樣過了整整十年。
人一生有幾個十年?
心煩意亂之下,燃灰想拖動進度條快進,去看雲曳的結局。
但不知道怎麽回事,手指右劃了好幾次,這個進度條就是一動不動,屏幕中的身影照舊靜止著。
“宿主……”002小聲道,“你拖不動的,因為進度條快到底啦。”
燃灰一怔,下意識去看屏幕底部的進度條,這才發現,進度條已經過去了十分之九。
這段回放的長度,就是男主的生命長度。
可他今年,不是剛剛三十二歲嗎?
這也就意味著……
燃灰驟然沉默。
這次,他是真的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燃灰曾經真的認為,雲曳對自己的那種感情,隻是一時間的放不下。
天之驕子,栽了個跟頭會念念不忘是很正常的。等自己死了,悲痛一兩年也就過去了。他見過那麽多人,好的時候甜言蜜語海誓山盟,說要生生世世在一起,可一旦對方離開,不也很快找了下一個?
雲曳總會放下的。
但現在看來,對方並沒有如他所想,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把傷口愈合。
表麵上,他的傷口被很好地掩藏起來了,但那也隻是表象,血與傷痛都被藏在了心裏,慢慢腐爛,再也無法愈合。
看著男主把自己折騰成這幅熊樣,燃灰隱隱有點後悔,早知道這樣,自己不該被雲渡如願撞死。
但凡換種與雲曳無關的死法,恐怕對方都不會這樣折磨自己十年。
但真的不會嗎?
人的感情,真的有這麽強烈嗎?
就像人麵對完全未知的領域,曾經的燃灰麵對這個問題,按照自己的邏輯,堅定地給出了“否”的答案。
但現在,他突然有些不確定了。
002提心吊膽地看著宿主,也不敢出聲。
好半天,燃灰才再次伸手,按下了繼續播放。
於是屏幕裏靜止的光影在一瞬間重新流動,一老一少的衣角又在秋風中獵獵鼓起。
燃灰看著屏幕裏,溫柔親和的雲曳,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
是錯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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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下,楓林裏,陸母沉默,半晌後,緩緩道:“其實自打燃灰上大學之後,他就再也沒回過家。”
她陷入了回憶,人年紀大了,就喜歡翻來覆去地把過去拿出來說,“每個月會打點錢回來,不多,多了也沒用……他爸都會賭幹淨。”
“我知道,是我和他爸拖累了他。所以我也一直不敢聯係他,怕耽誤了他的學習,耽誤了他出人頭地……”
雲曳眼睫微顫,手指控製不住地緩緩收緊。
陸母眨眨眼,模糊掉水汽:“我本來一直想著,他在大城市裏打拚出頭,娶個好姑娘,順順利利成家立業,以後再也別回來。”
“像我們這種家庭,都是拖累,哪裏有享福的命呢?”
“燃灰從沒說過,但我知道……他是怨我們的。”
怎麽可能沒想過?如果出生在一個但凡條件沒有這麽差的家庭,也許就不用每天那麽辛苦地打工,輕輕鬆鬆擁有普通人的一切。
陸母再清楚不過,因此對兒子愧疚至極。即使他大學四年裏都沒回過家,她也沒有絲毫怨言,隻殷殷盼望著兒子能過上好日子。
但萬萬沒想到,在陸母出於焦急,和兒子打過那通四年來的第一個電話之後,一切都變了。
燃灰開始頻頻給她打電話,關心她的起居,甚至還給她托人買了一部老人用手機。
雖然語氣有一點不自然的生疏,但陸母以為是他們太久沒打電話疏遠了,隻顧著高興,哪裏還會在意這點小細節,每晚守在手機前,期盼著兒子把電話打來。
更別說之後,像是早早立好了遺囑那樣,把所有的錢都留給了自己。
陸母手指顫抖著,從衣服口袋裏翻出一張被仔細保管的照片,含著淚微笑:“這大學四年,他又懂事了不少。”
懂事得……都不像以前的他了。
雲曳配合地低下臉來,目光極盡克製地落在上麵,不出意料地看見了陸燃灰。
他竭盡全力,才控製著自己的視線從上麵挪開。
說來也奇怪,陸燃灰很不喜歡拍照,大學四年裏,硬是一張照片都沒存。
最後保存下來的,都是雲曳下屬拍來的照片。
因為是偷拍,照片上往往都是青年無知無覺的背影和側臉,氣質溫柔安寧。
視線偶然和鏡頭相對,桃花眼裏帶著尚未收回的笑意,灼灼生輝。
任誰看了都會覺得,這是個善良又溫暖的孩子。
而現在……
陸母的手指憐愛擦過照片上青年的臉,又抬起臉,看向雲曳。
而現在,這種獨特柔軟的氣質,早就無聲地鑄在了雲曳身上。
“不知道怎麽回事,我這些年,總是感覺著……”
陸母看著被輪椅慢慢碾壓過去的落葉,聲音低不可聞:“你和那孩子越來越像。”
昏沉的暮色裏,雲曳推著她慢慢往落日的方向走,聞言睫毛一顫,竟然微微彎起眼來:“是嗎。”
陸母沒文化,也說不出雲曳身上的具體變化。
隻是她也不傻,能夠很明顯感受到雲曳的異樣。
畢竟一個人從張揚輕狂,忽然間變得溫和體貼,這轉變實在是太難以忽視。
連帶著發型,衣著,坐姿,生活中的小習慣。
有時候遠遠望著他的背影,陸母會一心驚,恍惚間,隻覺得看見了照片裏的陸燃灰。
乍涼的秋風吹來,陸母輕輕打了個哆嗦,一個念頭浮出腦海。
……雲曳好像,
——慢慢把自己活成了陸燃灰的影子。
像是察覺到了她的情緒不對,雲曳垂下眼:“抱歉,伯母。”
他輕聲說:“……我隻是太想他了。”
太想太想了。
陸母啞然,很想說什麽,但她也見識過了雲曳濃烈到偏執的感情,擔心一個不留神,再刺激到雲曳。
隻能又一次苦口婆心道:“去試試走走吧,多去散散心,和年輕人交流,別老是宅在公寓裏啦。”
雲曳溫柔地答應一聲:“伯母,我明白了。”
陸母一聽他說這話,就明白,雲曳還是在敷衍她,並不打算改變。
陸燃灰死後,真像是把他所有的喜怒哀樂都一並燒成了灰,從此對一切其他事物都漠不關心,活像一具行屍走肉。
人活著,應該往前看,這個樸素淺顯的道理,陸母都懂。
偏偏雲曳甘之如飴,寧可永遠把自己困在以陸燃灰為名的牢籠裏。
這孩子在某些時候,固執得讓人害怕。
陸母長歎一聲,默不作聲地收攏了圍巾。
太陽徹底墜入地平線,視野慢慢暗下來。
在院子裏閑逛的時間差不多了,雲曳推著陸母往回走去。
輪椅滾過石板磚,軋出規律的輕響,兩旁傳來不知名小蟲窸窣聲。
泛涼的秋風裏,陸母出神地望著沉沉黑夜,滿頭華發如霜。
她冷不丁低低出聲:“小雲。”
“你說老實話。”
“……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會不會……立刻去找燃灰?”
這個問題來得突然,雲曳卻像是已經設想過無數遍那樣,微微一笑,輕聲說:“不會的,伯母。”
“我哪裏敢死。”
雲曳不害怕死。
死亡,是最簡單不過的事。
甚至對他而言,死亡是解脫,更是恩賜。
雲曳無數次想過去找他,可他不敢。
他害怕自己贖罪贖得還不夠,等下去了,陸燃灰還是不肯原諒自己,不肯見自己,該怎麽辦?
雲曳不敢死,於是隻能自我厭棄地活著,想用自己的餘生償還罪孽。
但他不知道該怎麽贖罪。
陸燃灰和自己糾纏的那段時間,既沒有要過錢,也沒有要過權。
他隻想要一顆真心。
所以雲曳對陸母好,想方設法來彌補自己的虧欠。同時,他以陸燃灰的名義做了無數慈善事業。
但就算做再多的善事,換來再多虛名,這也不是陸燃灰想要的。
雲曳熟練地咽下喉間泛起的腥甜氣,忍受著胃部再次**的劇痛,臉上帶笑,眼神卻像是在哭。
更何況……他已經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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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陸母冥冥中的若有所感,才問出了最後那個問題。
自打那天之後,她的身體就迅速衰敗下來。
不過她前半生過得太苦,底子早就虧空垮了。能健健康康,無病無災地活到現在,對陸母來說,已經是個奇跡。
雲曳當然想盡一切辦法去挽留,但自然衰老的規律並不是可以違背的。
最後的時光,陸母躺在病**,儀器滴滴滴地響作一團。
雲曳麵色蒼白,眼神卻驚懼慌亂,拚命打著一個又一個電話。
他掌控雲氏多年,盡管平時的氣場再怎麽像陸燃灰,在這種緊要關頭,掌權者的威壓驟然爆發,把在場的醫生護士都嚇得像小雞仔。
陸母望著這一切,像是終於積攢起了一點力氣,聲音微弱地開口。
病房裏明明是一片混亂,雲曳卻硬是聽見了她的聲音,疾步走到陸母床邊,半跪下來。
陸母溫和地看著他,好半晌,用盡全力伸出手,摸了摸雲曳的鬢發。
人心都是肉長的,這麽十年下來,她早就把雲曳當成了自己半個兒子。
陸母插著鼻管,費力開口:“我……先去找燃灰啦。”
雲曳拉住她的手,瞳孔輕微地發著抖,語無倫次:“您還年輕呢,肯定還有別的辦法,我還能再想想辦法……”
陸母笑笑,費力地搖了搖頭,意思很明顯。
她用幾不可聞的氣音道:“好好活著,他肯定……也是這麽想的。”
“其實……我早就不怪你了……”
“他肯定也……也一樣……”
雲曳驟然一僵。
好半晌,他攥緊了陸母的手指,攥得很緊,哽著喉嚨問:“……真的嗎?”
像是那個童話裏擦亮火柴許下願望的小孩,生怕自己聽到的,隻是一觸就碎的海市蜃樓。
陸母用盡最後的力氣,朝他微微眨眼。
雲曳呆呆地看著她,猝不及防滾下兩顆眼淚。
自打十年前開始,雲曳就隻哭過一次。
第一次哭,是在很多年前,那個抱著骨灰盒的午後。
這是他第二次哭。
先是劈裏啪啦往下掉眼淚,緊接著,慢慢演變成崩潰的嚎啕。
像是要把這十年的份兒都給痛痛快快地哭夠,向來穩重的雲氏總裁趴在床邊,嘴裏的聲音是像個孩子失去了最心愛的東西以後,天塌一般的嚎啕大哭。
哭吧,哭出來就好了。
陸母很想幫他擦擦眼淚,卻沒了力氣,隻能吃力地用口型道:“傻孩子。”
然後帶著笑,慢慢閉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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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母的葬禮結束,雲曳帶著她的遺物,回到了自己的公寓。
陸母的遺物很簡單,絕大部分其實都是陸燃灰的。
現在兜兜轉轉,又全都回到了雲曳手裏。
除此之外,屬於她自己的東西,隻有幾張模糊的老照片。
照片已經泛黃,上麵是小時候的陸燃灰。
那時候的他虎頭虎腦,很是可愛,被陸母摩挲了太久,照片邊緣都隱隱破損。
雲曳曾經看過,但當時隻看了幾眼,就又還給了陸母,還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
畢竟她覺得,雲曳那麽愛陸燃灰,應該會愛屋及烏,對他的小時候也很好奇。
但雲曳看著小小的陸燃灰,卻並沒有感受到心中那種油然而生的喜歡和痛楚。
具體說不上來,那是一種很微妙的感覺。
……就好像,這個小時候的陸燃灰,和現在的陸燃灰不是同一個人。
但怎麽可能呢?
這個念頭當時一閃而逝,沒有被在意分毫。
現在坐在沒有開燈的公寓裏,雲曳垂眼,再次看向那張老照片。
之前他從來沒有仔細端詳過,如今看著看著,心中突然劃過一絲怪異感。
窗外一道驚雷,緊接著閃電晃過,照亮了手裏小孩的笑,也照亮了雲曳擰眉的臉。
一道聲音在心底叫囂,說陸燃灰小時候,不該長這副模樣。
雲曳腦中再次閃過陸母曾經提起的話。
二十多年前家裏窮,小陸燃灰連蘋果都不舍得吃,好不容易吃到一個,珍惜到了極點……
他盯著這張幼年的照片,一瞬間像是想到了很多,卻又好像什麽都沒想。
陸燃灰……
腦子裏隱隱約約傳來了某種模糊的、空曠的聲音,像是來自於大地深處的回聲。
【警告!警告!】
回聲剛開始微乎其微,卻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越發轟鳴,像是快要衝破某種規則的束縛——
燃灰!
回聲戛然而止。
雲曳心髒一跳,驟然回神。
看了眼表,他才發現自己不知道為什麽,對著這張陸燃灰童年時的照片發了半個小時的呆。
心髒跳得厲害,雲曳垂下眼按按胸口,心道應該隻是長時間睡眠不足帶來的錯覺。
陸燃灰……陸燃灰就是陸燃灰……還能有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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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曳的離世距離陸母離世,隻有不到一年的時間。
沒有任何人提前察覺到異樣,等秘書發現自己的老板怎麽也聯係不到之後,才匆匆趕到公寓破門而入。
那時的雲曳抱著骨灰盒躺在**,眉眼柔和,唇邊帶笑,像是做了個最絢爛盛大的美夢。
骨節分明的無名指上,婚戒熠熠生輝。
一代天之驕子年紀輕輕就突然離世,媒體爭相報道,紛紛揣測死因是否另有隱情。雲氏群龍無首,股價也陷入一片動亂。
但人死如燈滅,這一切已經沒有人關心了。
按照發小早就設立好的遺願,蘇展親自操手了他的喪事。
火化後的骨灰盒被埋進一片高檔墓園,上麵豎起一塊石碑。
不過與其他墓碑截然不同的是,這塊墓碑麵朝西方而立。
在它的對麵,並肩立著兩塊朝東的墓碑。
這場麵乍看很不和諧,但仔細想想,就仿佛那塊形單影隻的墓碑,是在自下而上守護著什麽似的。
黑白照片上,兩個遙遙相望的年輕男人都微笑著。
笑容格外相似,帶著如出一轍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