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一更)

——希望你的聲音,被更多人聽見。

不是第一次聽見別人這麽說。

但是,對著現實中的“沈雁”這麽說的,隻有齊誩一個。

手裏的日記不是任何一個劇本,自己並不是在飾演任何一個角色,原原本本的都是他自寫下的東西,毫無遮掩,最真實的他。

即使這樣……齊誩還是對他說出這樣的期盼。

聲音停了一下,不是無話可說,而是聲帶忽然間失去所有力氣。哽住一般。

沈雁的手掌在齊誩指尖劃出痕跡的地方輕輕一握。

之後,手漸漸收攏,越收越緊。

或許因為隻有一根手指被握住的感覺很滑稽,而且沈雁用力時甚至有些疼,齊誩不由得皺起眉毛衝他笑了笑。

正欲說話,笑容卻在兩個人目光相觸的一瞬間頓住。

背向落地燈的燈光,沈雁臉上的神色他看不清,隻知道眉眼垂得很低,似乎在隱隱克製著什麽。那雙眼中沒有半分明亮,又黑又深,像陽光照不進去的一片海,深得看不見底,無形中阻止了想要縱身跳下去的人。

“怎麽了?”齊誩愣了一小會兒,回過神來,食指在他手心裏緩緩撓了一下,重新掛起輕鬆的笑容。

沈雁明明什麽都沒有說,他卻能觀察出對方情緒上的細微變化。

而且不是一種好的變化。

“沈雁?”莫名地有些擔心,齊誩再次低聲呼喚,肩膀向上一抬想要起身。這時候沈雁終於有所反應,默默一按讓他留在枕頭上。

“好了,今晚念到這裏。你該睡了。”沈雁合上日記本,俯身低語。

這時候角度稍變,燈光得以趁虛而入,照亮他半邊臉龐——看上去並沒有什麽奇怪之處,依然溫和沉靜。眼睛裏的黑色從海底浮上海麵,此時仿佛有了一兩點星光,顯得沒那麽黯淡。

現在已經很晚,即使再眷戀他的聲音,也不能以犧牲他的正常休息時間為代價。

齊誩點點頭,微笑道:“那好,明天我再看一遍。”

沈雁無聲地放下那本日記,擱到他的枕邊,沒有立即起身離開,而是靜悄悄地望了齊誩很長一段時間,握緊的手才微微一放,使彼此體溫分離。

“快睡吧,我替你熄燈。”沈雁輕聲叮囑。

他從床邊站起來,走到落地燈前按下開關,臥室陷入一片黑暗當中,惟有客廳亮著的光隱隱約約透入門縫。齊誩眯起眼睛適應了幾秒鍾,再度完全睜開時,可以看見對方的輪廓久久立在牆下。

似乎,是不想離開的樣子。

其實齊誩也不想讓他離開。讓沈雁念日記除了想聽之外,更重要的是可以爭取到多一些相處時間。

雖然他們以後的路還很長,但是今天,他思念的人不再是手機存檔中的一張照片或者記憶中的映像,聽得見,也碰得到,給過他一個真實的擁抱——溫暖得令人上癮,於是他也像癮君子那樣貪婪地索求。

前段時間吃過太多的苦,對於甘甜的渴望便強烈起來。

“怎麽了,舍不得走嗎?”掩飾自己心思的最好方法,就是開玩笑似地反問對方。

沈雁沒有回答,亦沒有動。

“要不,我們可以一起睡啊,反正床很寬敞。”齊誩像一隻慵懶的貓微微眯著眼,故意這麽逗他。齊誩有一個壞習慣,在明知道對方已經被他問住的情況下,還會忍不住再調侃一句。反正這一句沈雁肯定答不上話。

如他所料,沈雁果然沒反應。

這個玩笑似乎開得有點大了。齊誩“哧”地笑了一聲,主動替他解圍:“說笑而已。快去休息吧,晚安。”

這時,沈雁從陰影中邁出一步,慢慢走回床邊。

齊誩以為他隻是回來道晚安的,如果他沒有突然俯□去,雙手撐在枕頭兩側的話——

感到枕頭整個往下一沉的時候,齊誩反而驚得挺起上身,短促地抽了一口氣。

很輕,假如對方不是近在咫尺,應該完全聽不見。

可沈雁離他太近,近到臉上的輪廓線即使在光線不足的情況下也能清晰浮現,而且,距離還在一寸一寸縮短,直至呼吸可以直接在兩人之間傳遞,氣息吹拂到皮膚上,癢癢的,甚至溫度還在。

齊誩下意識躺了回去,膝蓋彎起,整個人向後輕輕縮了一下。枕頭凹陷得更深,而那兩隻手臂仍舊紋絲不動。

周圍一片漆黑。

燈已經熄了,他躺在**,而身前這個人的雙手正一左一右按在他頸子兩側,是一個無處可逃的局麵。

“沈雁……”愕然之下,他幹澀地叫出那個人的名字,眼睛都不敢眨。

身上的人像是聽見,又像是沒聽見,隻是不動。

“沈雁……”意識到對方可能把自己的玩笑當真了,齊誩終於有些慌,顫聲道,“我剛才說笑的。”

與其說害羞,不如說害怕占了上風。

大家都是成年人,而且是成年男人。要說完全沒有想過同在一個屋簷下會有什麽展,那肯定是假的。不過在手臂骨折的情況下,第一天晚上就躺在一起,甚至還可能有別的動作,實在……有點出預期,無法自然而然去接受。

齊誩見他毫無動靜,忍不住從被子裏抽出一邊手,輕輕推了他一下。

手指抵在沈雁的胸口上,是一個明顯的抗拒姿勢。可能由於過度緊張,手都止不住微微抖。

身上那個人此時終於動了一下,呼吸一時間停滯,齊誩聽不到他傳來的任何氣息。

接著手上的勁道一鬆,之前撐住的東西忽然消失,隻能在半空中做出一個虛擋的動作——原來,是那個胸膛後退了。

“我知道,”黑暗中,那個低啞的聲音傳來,帶著一絲苦笑,“我知道你是說笑……別害怕,別怕我。”

這麽說著,按在枕頭上的手隨之移開,其中一隻轉過來,輕輕地貼住齊誩的鬢,沒入一兩綹絲,撫弄,梳理,很小心地安慰著。

齊誩的手愣愣地停留在原處半晌,終於放了回去。

“晚安。”看到他的手收回被窩,沈雁微微地低下眼,沉聲道別。笑容有些蒼白。

第一次不是隔著網線彼此互道晚安,本來應該是一個很溫馨的回憶,可他給這個回憶帶來了瑕疵。

雙手完全放開,讓齊誩可以安心躺著,自己先退後兩步,在一個令對方能感到安全的距離內站了幾秒鍾。然後,他在床前繞了一段遠路,選擇離床最遠的那條路線走向門口。

沈雁離開臥室,輕輕將門闔上,聽見門鎖“哢噠”一下咬合之後,他有些茫然地從門把上鬆開手,扶住自己的前額。

其實他剛剛並沒有強迫齊誩的意思。

更不會像齊誩提到的那樣,真的躺下去。因為他承諾過自己會一直等,等到齊誩點頭。

盡管如此,聽到齊誩鼓勵自己的那些話,心底已經受到觸動,又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調侃,臨別時忽然產生了親他一下的念頭——隻是想親一下額頭,僅僅是這樣。

然而事實證明,違背承諾是不行的……自己差點就惹他反感了,不是嗎?

想想都後怕,手指也開始涼。

沈雁默默地甩了幾下頭,冷靜下來,熄滅客廳的燈回到書房內,又在座椅上靜坐了一刻鍾,終於和衣睡下。

書房的床很窄小,沒有多少翻身的空間,他靜靜地仰躺著,盯住一片空白的天花板。

萬籟俱寂的時刻,遠處的路燈成為深夜裏唯一的光源,隔著圍牆送過來一點點隱晦的亮光——可惜這樣也無法阻止天花板的白色被黑夜染成灰色。

灰色是夢的顏色,因為回憶是黑白的,而回憶的片斷交織在一起,便成了灰。

而人許許多多的夢都是由回憶構成的。

當他不知道什麽時候沉沉入睡,那個夢就來了。

久違的夢。夢裏的他遁於無形,隻是一個簡單的攝影鏡頭,框住眼前所見的一切事物,包括那間封閉在記憶深處的出租屋。

鐵製的屋門生了鏽,終日緊緊閉著。

這扇門隻有早、中、晚各打開一次,正是裏麵住戶上下班以及午休的時候。

貼在門上的一個倒過來的“福”字是過年時在地攤上隨意買回來的,做工粗糙,到了夏天已經開始掉色,看上去又破又舊,膠帶邊緣都已經剝落,在鐵板上卷起來。

膠帶是他親手貼的。那時候年紀太小,不知道要怎麽弄得對稱美觀,坐在地上貼了半天還是左一塊右一塊,歪歪扭扭的好歹粘住了。不過把福字貼上門口的人不是他,是麵前看著他擺弄膠帶的女人,一開始還在微微笑,直到他爬起來,想要跟她一起出門去貼紙,那種笑容就消失了。

“沈雁,”女人重新蹲□,食指擱在唇上,做了一個“噓”的動作,“別說話,別出聲。”

他看著女人嚴肅的神情,點了點頭,坐回去默默抓起剩下的膠帶玩。

女人沒有動,又繼續道:“回房間玩,不然開門的時候有人會看見你。”

他再次點點頭,依言收拾好地麵的膠帶和小剪刀,裝進塑料盒裏,抱回臥室,還不忘把門緩緩帶上。

這間租來的一室一廳擺設很少,很簡陋,不過粗茶淡飯的日子倒也湊合。

女人沒有送他去上幼兒園,每天起來匆匆做好兩個人的早餐,來不及看他吃完便出門上班,中午午休時會回家一個半小時,期間做好午飯,小憩片刻,下午再次出門直至黃昏歸來。

女人不在的時間裏,他懂得自己到櫃子裏找積木搭,找橡皮泥捏,或者找女人給他買回來的小人書慢慢看。雖然沒有念過幼兒園,但是她晚上會教他讀書識字,時間長了他自己也會看了,通過這些熬過漫長的早上和下午。

家裏放著的那隻電話很少響,不過有時候會響個不停,女人那時候會坐在一旁,直勾勾地盯著電話,卻不肯接。

即使接了,女人也會在提起話筒前叮囑他一句:“沈雁,別說話,別出聲。”

他輕輕點頭,很聽話地來到牆角下看他的故事繪本。

別說話,別出聲。

這是女人時時教誨他的,一旦習慣了這種暗示,即使女人聽完電話一個人坐在椅子上啜泣,他也隻能靜悄悄地看著。

因為他知道,自己如果不經允許擅自說話,女人便會用板尺狠狠打他的手心,疼了也不許哭。

以前曾經哭過一次,大概哭聲壓不下去,不小心被隔壁鄰居聽見了。後來隔壁那兩夫婦在過端午節時包了幾個手製粽子,打算分給左右鄰舍,輪到他們家時,女人叫他趕緊躲回房間,自己還把客廳裏小孩子的玩意兒全部收好,這才開門。

他獨自一人坐在房門後,一動不動,聽著大門處女人和那對夫婦客套地寒暄,聊天,盡量不出任何聲音。

“對了,你們家是不是有小孩啊?”忽然,那位太太好奇地問。

“沒有,我是單身。”女人答得很簡短,然而聲音中已經流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畏懼感。

“說的也是,你還那麽年輕。”那位太太奉承兩句。

“咦,可我以前好像聽到你這邊有小孩子在哭,難道不是你這間屋,是其他住戶?”那位先生也笑著接話。不過他的口氣很悠閑,並沒有跟她較真的意思。

“可能是聽錯了。”女人硬生生地笑著。

這個意外讓他遭遇到懂事以來最可怕的一頓毒打。

用毛巾堵住了嘴,以免再哭出來叫街坊鄰裏聽見,然後用雞毛撣的杆子狠狠抽,抽得皮都破了,血一直往下流。

“不準哭,不準出聲音!今天險些被鄰居揭穿了知道嗎!”女人壓低聲忿忿罵他。

他死死咬住毛巾,無力掙紮,隻會噙著淚花機械般地點頭。

“以後還這樣嗎!”女人嘶啞地質問。

他虛弱地搖搖頭。自始至終沒有出半點聲音,即使拿掉了毛巾,他也隻是很低微地小小聲抽噎而已。

女人大概是打累了,坐在床邊垮下半邊身子,眼神幽幽地望著他,卸了一半的妝容看起來如同孤鬼一般,淒厲無比。他自己從地上爬起來,忍著疼一跛一跛地來到她身邊,把頭埋在被褥裏麵哭夠了,臉上的淚漬都擦掉。女人丟掉雞毛撣,一把將他摟進懷裏,之後哽咽起來。

“沈雁……你要原諒媽媽。”女人跟回放機似地一遍遍重複,“你被現的話,對誰都不好。知道嗎?”

他一臉木然,在她懷裏硬邦邦地趴著,紋絲不動。

“總之你記住,別說話,別讓他們聽見你就好了。”女人的碎碎念像咒語一樣,反複在他耳邊響起。

隻要不說話就好了,明白。

而他想說的話,也沒有人會去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