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散夥

經過在公交車上一路的顛簸,李東陽終於把心裏的一切雜念都驅逐幹淨了,現在他的腦海中充斥著就是兩個字——報仇。

他明白報仇的難度有多大,因為要找到殺死自己舅舅的凶手非常的困難。身高一米七五,中等身材,不知道性別,不知道年紀,不知道相貌。僅憑這些要找到一個人這就如同大海撈針一般。在這個人口數百萬的城市中,有這些條件的人不下數十萬,李東陽想要一個個知道他們的名字都已經是不可能的,更別說從中揪出凶手了。

雖然事實如此,但李東陽並沒有把希望寄托在警察的身上。因為他明白,以當前的線索去找凶手,就算發動全市的警力都不可能從中排查出凶手來。

李東陽手中有一個警察不知道的線索,這就是他執著要找到凶手,並且自信能找到凶手的籌碼。他可以肯定凶手就是衝著自己的舅舅王有財,或者說是衝著碰瓷的人來的,這就意味著凶手繼續出手的可能性非常大。也就是說隻要還有人碰瓷,那凶手出現下殺手的情況還會繼續發生,李東陽就很有機會親手抓住這個凶手。

所以李東陽下一步要做的就是要安撫其他的人,讓他們認為今天上午王有財被殺隻是一個偶然。之後一幫人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繼續做碰瓷的勾當,過不了多久這個凶手肯定會再次出現在自己的麵前的。

李東陽當然也想過如果這麽做會被人罵沒心沒肺,畢竟死去的是自己的親舅舅,將親舅舅的骨灰送回故鄉入土為安才是一個外甥理所當然應該做的。但是李東陽管不了這些了,他知道如果自己將王有財的骨灰送回村裏下葬,那不知何時他才能再踏進這座城市,為舅舅報仇的事也就遙遙無期了。

無論如何必須說服以明哥為首的這群人繼續幹下去,哪怕被人戳著脊梁骨罵畜生也要這麽做,等報了仇了一切就都不值一提了。

李東陽一直在腦海中斟酌著最能夠說服大家夥兒的說辭,不知不覺回到了自己住的地方。

略顯破舊的低矮三層小樓,每層樓有十個房間。門是朝南開,旁邊有個透光的小窗戶,門前是一條開放式的走廊,下雨天雨水很容易飄進來。

房間不大,一共能住四個人,兩邊各一張上下鋪的木板床,床邊上各一個複式的櫃子,集桌子、書架和衣櫃於一體。李東陽平時喜歡看點文字簡單的書,所以書架能派上用場,而包括他舅舅的在內的其它三個書架就是放各種雜物的地方。四張床中間的空間不算小,能夠架開一張小桌子,四個人沒事的時候就圍著桌子喝喝酒、打打牌。

天色有些暗了,李東陽走到門口,門沒關,裏麵開著燈,有幾個人在聊天。聽聲音,除了和他一起住的阿友和二鵬外,還有隔壁一個宿舍裏的三個人——他們都是和李東陽、王有財一起跟著明哥幹碰瓷勾當的人。

李東陽突然意識到,如果今天不是自己的舅舅當“東家”,而是在房間裏的隨便一個人,那他現在也應該在房間裏和自己的舅舅一起哀悼著那個人的死。可以說,自己的舅舅是代他們中的某個人而死的。

想到這裏,李東陽的心底不由得又騰起一股感傷,腳下突然沒了力氣,站在了原地。

這時,阿友的聲音傳了出來:“都這天色了,你們說東子咋還不回來呢?”

然後開口說話的是二鵬:“要不咱先把他的東西收拾一下吧?”

聽到這話,原本要走進房間的李東陽刹住了腳步,疑惑著為什麽要收拾東西。然後他身體一偏,躲到了門旁邊的死角處,豎起耳朵聽他們繼續說。

“算了算了,還是等他回來自己收拾。你又不是不曉得,東子最不喜歡別人亂動他的東西了。”阿德說。

“中。這東子不回來我們幹坐著也沒的辦法,但是走之前不和他說兩句話安慰一下也太不是東西了,畢竟死的是他老舅嘛。”二鵬說。

又一個聲音接茬了,聲音的主人李東陽平時都叫他八叔:“東子是不是被警察扣住了?”

“你瞎扯個啥玩意?”另一個叫老蒜頭的人——他名字叫蘇安,念快了就是蒜,年紀也最大,所以大夥都這麽稱呼他——說話了,“別看東子平日裏話不多,但是是我們這群人裏麵最機靈的一個,他隻是作為阿財的親屬被警察叫去問個話而已,又不會傻到把我們做的這事全抖摟出去。而且明哥也交待過他,他不會亂說的。”

“可是……”

“明哥跟我說的,東子不會出事,你難道不相信明哥的話?”

“信,信……”蘇安將明哥一搬出來,八叔就不再多說了。

剛剛一直沒說話的另一個人開口了,大夥都叫他阿福:“老蒜頭,我想不明白,為啥子明哥要讓我們收拾東西回家啊?就因為阿財死了?我當然不是說阿財死的沒關係,隻是這怎麽看都是個巧合,犯不著就把我們一起弄散了吧?阿財死了,他外甥東子肯定也不會幹了,但少了這兩人我們這活還是能接著幹的吧?我家裏老婆孩子還等著我賺錢呢,這樣不就斷了我們的活路了嗎?”

這時隻聽“啪”的一聲重響,八成是有人在拍桌子了,接著阿德有些憤怒的聲音傳了出來:“阿福你小子還有沒有點良心啊?阿財和你不是親戚,但起碼咱們一起待了一年多了,一起吃一起住,處得跟親哥們差不多。你倒好,兄弟屍骨未寒,不為他傷心落淚也就算了,卻想著自己賺錢,你還有良心嗎?”

“什麽沒良心啊?”阿福反駁道,“誰說我沒良心啊?我可以為阿財披麻戴孝弄個七七四十九天,但是錢還是要賺的嘛!我不能為了阿財就讓我老婆孩子挨餓嘛!”

“明哥不是發了我們每人一萬塊的散夥費了嗎?有了這些錢夠你老婆孩子用了,再說你也可以再找個別的工作嘛……”八叔也有些聽不下去了。

“一萬塊?現在一萬塊夠幹嘛吃的?混個半年不還得出來打工賺錢?幹過了這麽輕鬆又來錢快的活誰還想去別的地方每天忙個半死?”

“你小子真是掉錢眼裏了,心眼咋這麽壞呢?”二鵬也加入了對罵阿福的一方。

“我心眼壞咋類?你們心眼好嗎?你們心眼好就不會幹這事來賺錢了!還說我心眼壞?平日裏碰瓷訛人跑得比誰都勤快,現在呢?你們反倒在我麵前裝起君子來了,什麽玩意!”

“你個狗娘養的,你會遭報應的!”阿德脾氣上來了。

“咋的!你還想動手?”看來阿德是上手了。

裏麵鬧起了內訌,場麵一團亂。

站在門口偷聽的李東陽心裏也是五味雜陳的。原本他是打算像阿福那樣來說服大家繼續幹下去,現在阿福被其他人輪番指責,如果換成他,肯定會被罵得狗血淋頭的。

“夠了!都閉嘴!”老蒜頭一拍桌子大吼道。

屋裏頓時安靜了下來。除了明哥,老蒜頭在這些人中權威是最大的。

老蒜頭說道:“阿福,你摸摸良心說,阿財平日裏對你咋樣?說出這些話你虧不虧心?”

阿福哼哼了兩聲,沒有說話。

“我們這幫人解散了,這是明哥的意思,我也覺得他做得對。阿財死了,那就說明如果我們繼續幹下去也是有可能像阿財那樣被人殺掉的。如果明哥繼續讓我們幹下去就說明他把我們當牲口,不在乎我們的命,這樣的人也不值得我們為他幹事。”

“對。”“對。”……

屋裏讚同聲此起彼伏。

老蒜頭繼續說:“而且明哥也和我說了,這阿財的死貌似不是湊巧……”

屋外偷聽的李東陽眼角一跳:果然明哥也看出來了。

“什麽意思?”裏麵的人開始喧嘩了起來。

“安靜聽我說。”

老蒜頭一句話又把其他人的聲音壓了下去。

“明哥跟我說了,這個城裏像我們這樣的‘瓷罐子’有很多,有組織的也有不少。明哥也打聽到,之前城北有一夥‘瓷罐子’在一次碰瓷的時候,“東家”被人捅過一刀,不過具體怎麽回事明哥也沒細說。好在捅的不是什麽要命的地方,沒有鬧出人命,所以這事就被他們掩蓋過去了,沒有傳出來。但是這一次不幸的讓我們碰到了,阿財也這樣丟了命,於是明哥知道這兩件事之間肯定是有關聯的,下手的那人肯定是衝著我們這樣的‘瓷罐子’來的。如果我們再這麽幹下去遲早也會丟了性命,所以明哥就幹脆給了我們一些散夥費讓我們散了。你們大夥拿著這一萬塊趁早走了,回家也好,另外去找工作也好,反正就別再幹這樣的事了,不管怎麽說還是小命最重要。”

如此解釋,阿福也沒法再說什麽了,畢竟他也不想為了自己賺錢把自己和身邊這些人的命都搭進去。

而門外的李東陽已經肯定自己的盤算就這麽落空了。既然明哥已經放出話來了,那麽自己再怎麽勸這些人也都是沒用的,想替自己的舅舅報仇還得另找別的方法。

不過好在剛剛老蒜頭的話讓他有了新的方向。他不動聲色地離開了這棟小樓,掏出手機來撥通了明哥的電話,他還有些事要問清楚。

電話通了,李東陽說道:“明哥嗎?我是東子……”

還未等李東陽多說一句話,明哥就搶問道:“你現在在哪?”

“我在宿舍樓下。”

“你到門崗那裏等我,我馬上過來。電話掛斷後馬上關機!”語氣中透出不容拒絕的意味,話音剛落電話就被掛斷了。

李東陽沒多想,將手機關機,然後走到門崗邊上。

門崗裏的保安年長李東陽幾歲,和李東陽的交情不錯,因為長得有些圓滾滾的,李東陽就叫他球哥。球哥從窗戶中探出腦袋來,笑嗬嗬地問道:“東子,咋又出來了呢?待在這裏等誰呢?”

看到球哥樂嗬嗬的樣,看來他還不知道王有財死了的事。這裏是海明建設的員工宿舍,所以球哥都以為李東陽他們是建築工。球哥也是個外鄉人,和他們平日裏都處得還不錯。

李東陽雖然沒心思和他聊天,但知道不能被他看出什麽不對勁,就強顏歡笑地應付道:“明哥讓我在這等他。你今天上夜班嗎?”

“對,正好晚上能看拜仁的比賽,今天踢贏了那聯賽冠軍就穩囉!”球哥是鐵杆的拜仁球迷,所以每次有拜仁的比賽他都申請上夜班。

李東陽對足球不感興趣,他比較喜歡看NBA。他說道:“別光顧看比賽漏看了人哦。”

“你安心,我把電視放在窗戶邊上,再把手電筒對著大門這裏,一隻貓都別想從我眼皮子底下鑽過去。”

“得了吧,貓鑽過去你會去管?”

“嘿嘿,說的那個意思嘛。飯吃了不?”

“還沒來得及,等下明哥來了以後再吃。你呢?”

“老皮還沒來呢,等他來了換個班我吃飯去,吃完睡一覺。晚上他上半夜我下半夜,拜仁的比賽十二點半開球。”老皮是另一個年紀大一點的保安,經常和球哥搭檔上夜班,而上下半夜的選擇往往是球哥視拜仁比賽的時間而定。老皮也愛看球,不過並沒有特別鍾情的球隊,屬於比賽有一場看一場的中立球迷,所以也無所謂上下半夜的。

正聊著,一輛黑色的大眾邁騰開進大門,在門崗邊上的空地停了下來。這是明哥的車。

車門打開,明哥從車上下來,手裏拿著一個小皮包,走到李東陽麵前。

這時,球哥也屁顛屁顛地從門崗裏跑了出來,站在一邊舉起手行了個不是很規範的禮,朗聲叫道:“袁總好!”

“明哥。”李東陽迎上一步,打了個招呼。

明哥點點頭,然後往門崗裏一指,對李東陽說:“我們到裏麵說。”然後對球哥說道,“你就在這站著,我們在裏麵有話要說。”

“是!”球哥特意直了一下身子,應道。

李東陽跟著明哥走進了門崗。

門崗裏還有一間小房間,是給守夜的保安休息用的,明哥和李東陽走進了房間裏,關上了門,反鎖好。

李東陽並不知道明哥全名叫什麽,聽保安們叫他袁總,而他的公司叫海明建設,所以李東陽推測他的名字是袁海明。

明哥拉開手裏的皮包,在裏麵翻著什麽,這時幾張名片滑了出來掉在地上。李東陽趕忙彎腰撿了起來,看了看名片,上麵印著:“海明建設有限公司總經理袁海明”。

李東陽將名片遞還給袁海明,袁海明接過以後塞回到皮包中,然後從中不知拿出了什麽捏在手裏。

“把你的手機給我。”袁海明對李東陽命令道。

李東陽將手機掏出遞了過去。

袁海明二話不說,拆開了手機的後殼,取出電板然後將其中的SIM卡也取了出來。

“你電話都存在SIM卡中嗎?”袁海明問道。

“嗯,不過我手機裏也存過。”

袁海明將捏在手中的東西遞給李東陽,原來那是一張新的SIM卡。接著他把手機和電板也給了李東陽,道:“你把這張新卡裝上,老的卡就不要再用了。”

“怎麽了?”李東陽有些不解。

“為了不讓警察找到你。”

“啊?我在警察局裏沒有亂說話啊,明哥……”李東陽像被冤枉的孩子一樣,辯解道。

袁海明舉起右手,說道:“不是你的問題,是我疏忽了。那現場有攝像頭,我和你當時的舉動都被拍了下來,警察早晚會知道我們幹的那些事的。所以我才要你換個號碼,這樣警察就聯係不到你了。還有,你最近不要回老家了,先找個地方躲一陣子,隻要你不被警察找到我這邊可以應付過來。”

“可是我老舅的骨灰……”

“這些我會搞定的,你就別多顧慮了,到時我會聯係你的。記住,你之後的一切行動都得聽我的,我沒讓你動你千萬別亂動。你要知道,我們之前幹的事都是犯法的,但是就因為我們訛的錢都是在那些人能夠承受的範圍之內所以他們才沒有驚動警方。現在出人命了,雖說死的是我們這邊的人,但我們碰瓷的事估計是藏不住了,這要定下罪來少說也得關個三五年的。所以說你一定不能被警察給找到!隻要你不被逮到,我就有辦法應付那些警察,他們也不能拿我們怎麽樣。知道了嗎?”袁海明一臉嚴肅,語氣鄭重地說道。

“我知道了。明哥,都怪我,我當時看到我老舅被人殺了,腦子一熱就衝出去了,我沒想那麽多……”李東陽愧疚地說道。

“沒事、沒事,人之常情我不怪你,對於阿財哥的死我也很傷心,畢竟我們相處了也有些年頭了,我一直把他當親大哥一般。人死不能複生,東子你也要節哀順便。”

“我知道。”李東陽抽了抽鼻子道。

“不過接下來你必須要聽我的。”

“好!”

袁海明從口袋中掏出一張銀行卡,遞給李東陽,說:“這裏麵有五萬塊錢,包括你舅舅出這事我給的撫恤金,以及你的散夥費,還有你之後衣食住行要花的費用都在裏麵了。你收好了,如果沒錢了再打電話給我,我會匯錢過去。但是記住,千萬聽我的話不要亂跑!”

李東陽很幹脆地收下了,放進了褲袋中,點了點頭:“我都聽你的。”

嘴上這麽說,其實李東陽心裏有自己的算盤,而明哥這錢一給,讓他頓時暗喜不已。

“事請就這樣,你趕快回去收拾好東西連夜搬出去吧。”袁海明又遞給他一把鑰匙,道,“我在別處給你找了個住所,已經預付了三個月的房租,之後的房租你就用卡裏的錢付。這是鑰匙,地址我一會兒就發到你手機裏。打的過去吧。一定要快!”

“好的。明哥,我能再問你個事嗎?”

袁海明一眯眼,道:“問吧。”

“別的‘瓷罐子幫’裏真的有人也被刀給捅了?”

“對。”

“具體是咋回事?和我老舅被殺是一樣的情況嗎?”

“還是有些區別的。聽說他們當時一幫人已經圍在‘東家’周圍向‘肉頭’討要說法了,在推推搡搡的時候有人趁亂捅了‘東家’一刀,‘東家’和‘托兒’都沒看到到底是誰下的手。那些‘托兒’看到‘東家’被捅了,開始慌了一陣,然後馬上把他圍上以後也顧不得訛錢,迅速逃走了。周圍人也沒看清楚,不知道怎麽回事,所以這事才沒有鬧大。”

“原來是這樣……”

“那‘東家’被捅在側腹部,傷口貌似不深,沒有出人命就萬幸。本來幹的就是見不得光的事,所以也就掩著不能讓人知道。這次阿財死了,被捅到命門了,警察也來了,不想聲張也不可能了,所以我們隻能躲了。”

“我懂了。”

“隻要這陣風頭過去了就沒事了,反正我們是被害者的一方,警察也不會玩了命地找。隻要找不到,時間一長就會不了了之了。”

“是。我還能再問一句嗎?”

“什麽?”

“剛剛說的那個地方是在哪裏?”

“你問這個幹嘛?”

“沒事,就好奇,隨便問問。”

“城北的步行街。我警告你,聽過就好,別給我亂跑。你一旦有疏忽我們一幫人都跟著你倒黴了。”

“我曉得。明哥,那我先走了。”

袁海明點頭示意後,李東陽走出了門崗,和球哥告了聲別,向自己的住所走去。

——城北步行街!我要報仇的話就隻能從那裏開始調查了。

李東陽將雙手攢成拳,捏得緊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