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被反轉的見義勇為

碰!

一聲巨響,於超幾乎用上了吃奶的勁甩上了滄桑感十足的鐵門,憤憤地跺步走進屋內。

門鎖緊緊地咬合,但到處泛起鐵鏽的門板仍微微顫動著,發出輕輕的嗡鳴,似乎在抱怨他的粗魯。

這鐵門和這間屋子都有三十來年的曆史了,上一位主人在這裏養大了自己的孩子,不例外地被孩子接到寬敞的新房子享福去了。不過產權所有人並沒有易主,他委托了一個中介所將這房子掛牌出租,房租隻要每個月300元。

現在這裏是於超暫時的棲身之所。

60平米左右的房子,一室一廳一衛,廚房和客廳相連,顯得有些狹小。石灰粉刷的牆壁已呈現飽經歲月的暗黃,爬滿了蛛網般的裂痕。家俱有些老舊,除了一些已經瀕臨散架的老物件在於超住進來時被扔掉以外,其餘的都留了下來。另外的一些生活用品都是他從大學的寢室裏帶過來的,節省了不少錢。

300元的租金,60平米的屋子,離工作的公司僅半個小時的公交車程,周圍的住戶以中老年人為主,環境安靜,生活設施又算完備,這些對於剛剛工作月入三千左右的於超來說是個非常如意的住所了。雖然夏天的時候蚊蟲蟑螂時常能見,不過這裏接有網線還裝著空調就讓他不再要求太多了,盡管電費、網費都要他自己出。

於超對於這個年紀比他還大上不少的“老夥計”裏的一切還是非常愛惜的,當然也包括那個雖然曾刷過漆但現在還是鏽跡斑斑的鐵門。再加上周圍上了年紀的鄰居們都早睡,所以於超通常下班回來之後關門都是輕手輕腳的。

他本是個老實內向的男孩,為人隨和不太容易發火,但今天的他卻是有些異於往常,那微微抖落著鐵鏽屑末的門就清晰地表現著他內心的氣憤。

他的眼中透著憤怒和委屈,臉頰上的肌肉不住地跳動著,看得出他口腔中的咬牙切齒。他的腳步也比平時有力,一反以往工作歸來的疲軟,鞋底接觸地板產生的氣流吹散了周圍的灰塵。

他徑直走進臥室,將挎包從肩上拽下,用力地甩到用棕綁做墊的**,包裏的筆記本電腦隔著包同被墊底下的棕綁相撞,發出一記悶響。換做平常,於超肯定會心疼得不得了,甚至可以說他根本不會這麽做,而現在他仿佛將憋在心中的怒氣都狠狠地發泄在了上麵。隨即他重重地倒在了**,滿是憤慨、不滿和委屈的雙眼圓睜著看向天花板。他握緊拳頭在**狠狠地砸了幾下,從因為下狠力咧開的嘴角和緊咬的牙關之間擠出怨憤的聲音。

拳頭擊打在隔著床單被墊的棕綁之上,發出“嗵嗵”的脆響,木製床腳在敲擊下劇烈地搖晃著,**出不滿的“吱吱”聲。這張床的年紀也不小了,卻是第一次遇到這麽強烈的衝擊,顯得有些搖搖欲墜。

於超的身子不算瘦弱,但這憤怒的幾拳下去卻也似乎耗盡了他全身的力氣。他鬆開了拳頭,雙臂呈一字張開,粗重的呼吸帶動著腹部大幅地上下起伏。

他直視著被白熾燈光染成橙黃的天花板,眼中的怒火略有消散,委屈的淚水則開始從淚腺中不自覺地滲出,充斥在了眼球和空氣之間,模糊了視線。

“死老太婆……”於超從牙縫中擠出這四個字,滿滿都是憤怒與憎恨。

於超是個從農村裏走出的孩子,單純樸實。父母都是靠地吃飯的人,沒有什麽文化,所以從小他就被灌輸一種“要好好讀書,將來才會有出息”的思想。於超很聰明很刻苦,同時也是個心地善良的人,除了讀書,他對於傳統美德也謹記在心。因為家裏和村子裏有老人,而且他們也都很疼愛這個將來會有出息的讀書娃,所以於超總是將尊老敬老放在為人處事原則的第一位。他從來沒有罵過人,更別說罵老人,但是今天終於從他口中迸出來了生平中的第一句,可見他內心的怒火已經到了何等的地步。

他無神地望著淚眼模糊下的天花板,又回憶起今天早上那不願回憶但卻無法忘卻的遭遇。他永遠不會忘了這一天,4月3日。

“東前門到了,請到站的乘客到下車門按照順序依次下車。下一站,新月橋,請要下車的乘客提前做好下車準備。”

車上的廣播播放著於超可以倒背如流的到站信息,而那原本聲線不錯的女聲也讓他產生了聽覺疲勞。

28路公交車,從於超的住處直通他的公司。他每天早上7點15分左右上車,在市區內顛簸半個小時就能到達自己公司附近的車站了。算上實習,他乘坐這路公交車來回重複的路線已經327天了,一路上經過的站牌名自然都已爛熟於心,甚至連每天上下班基本都能碰到的熟麵孔於超也都知道他們是從哪裏上車或是在哪裏下車的了。隻不過於超生性比較內向,所以300多天來也沒有主動和他們打過招呼,哪怕是和自己同一站下車的人,彼此都是臉熟得不能再熟了,卻從來沒有主動和他們說過一句話。而其他人也並沒有主動和於超打過招呼,畢竟再臉熟也隻是同乘一輛車的脆弱關係,這些人並沒有熱情到這種地步。

於超其實早已經習慣了城市人際的“冷漠”,因為他在大學裏多得是住同一層宿舍樓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卻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話的校友。雖然他從小居住的村子裏人與人之間都是非常熱情友善,不過來了城裏,他也就潛移默化間在和沒有交情的人之間立起一道無形的屏障。

就像現在這樣,於超站在每天習慣站著的位子,拉著每天都拉著的同一個拉環,和幾乎每天都一樣的人用同樣的部位接觸著,他和他們之間的關係卻僅僅是這樣而已——同乘一輛車,呼吸著一樣的空氣,但是你的世界和我無關。

東前門,離於超的目的地還有三站,而這時車上的人卻是最多的時候。不過28路在這個點位,從起始站開出到第三個站就基本不會有座位了,而到了於超上車的地方基本就會站滿了人,等到了東前門這裏,傳說中的沙丁魚罐頭就誕生了。不過好在還有三站就能夠呼吸了,而同樣在那一站,車上的人就基本會少去一半。因為那一站——文明廣場的附近,是這座城市的CBD。

於超右手拉著拉環,左手將挎在肩上的電腦包往自己放手機的口袋上壓了壓。因為這個時候正是扒手最容易下手的時候,他沒少見過在自己下車時車上或剛剛下車的乘客捂著口袋大叫自己遭賊了。他是沒見過扒手下手的情景,好在也沒受到過“攻擊”,或許是自己身上透出的土氣讓扒手們沒有興趣吧。不過他還是特意買了件有胸內袋的衣服,將錢包放在內袋裏,然後用電腦包協助防備裝手機的那個褲袋。

現在正是上班高峰時,道路上的車子很多,塞車是必然的,這就導致公交車不時走走停停。因為慣性的關係,車子啟動時車上的人會不自覺地向後仰,而刹車時人又會不由自主地往前傾。在現在這輛車上的載重基本達到極限的時候,人和人之間可以是零距離接觸,在車子這種行進的節奏間,相互之間隔著衣服的肉體擠壓更是少不了。

這時正是扒手們下手的好時機,因為這麽擁擠的情況下人們最容易忽視自己的口袋。就算口袋中出現異樣的觸感,也會以為是周邊的人擠壓造成的,而且他們也根本沒法抽出手來去確認一下。等到擁擠的人群因為到站去了大半之後再去檢查時,那些小偷們早就逃之夭夭了。

三百多天的一如既往,於超早已習慣了這樣的節奏。他一隻手拉著吊環,一隻手將電腦包壓在褲袋上,身子隨著車子的行進和擠滿身邊幾乎所有空間的人群的動向來回晃動著,忍受著身前的中年大叔油膩膩的頭發中散發出的臭味。一米七五身高的他還能越過車上乘客們的頭頂看到車窗外的街景,默默計算著到站的時間。

又快到一站了,是於超要下車的文明廣場的前一站,這一站下車的人一般在六七個左右,是無法改變車內擁擠的現狀的。不過車上的人群開始慢慢蠕動了,因為幾個在車廂前麵的乘客需要費力地挪到下車門所在的位置,以免到站的時候來不及下車而坐過站。

於超也看到有人要通過,他保持雙手姿勢不變,然後身子用力向前擠了擠,給要下車的乘客讓了個通行的空間。

那個人不算胖,但要擠過去也挺費力的,隔著衣物的身體和衣物口袋中裝著的東西不可避免地和周遭的人打著交道。他西褲側邊的口袋裏的東西就和於超的臀部來了個擦身而過,於超能夠感覺出那個形狀應該是他的錢包。

運氣不錯,沒被扒走。於超暗想。

不過扒手一般都喜歡待在後麵,離下車門近的地方,這樣萬一失手也方便逃走。雖然這麽想著,但於超並沒有隨著那人的身影看向後車廂。反正現在這種情況下,一旦走出兩米開外,於超基本就再也無法從擁擠的人群中看到他了。

公交車上的廣播播報了到站的信息,車子緩緩地停到了路邊的站點,車門開啟的聲音響起。隨著下車的腳步聲全部消失,車門又緩緩關上,公交車打著左方向燈融進了緩緩前行的車流中。

還有3分鍾。於超憑借300多天下來的經驗在心裏推測,然後緩緩呼了一口氣。接著他開始預想著待會兒到公司後會發生的事:今天要和部門經理一起去見個客戶,商談一下雙方明年的合作計劃,而這份計劃案有一半是我寫的。經理打包票說過,如果這次合作談成了,他就向公司高層申請升我做經理助理了。這樣每個月的工資就能夠多出300元,而且年終獎金也能多出兩萬元左右。方案是通過上麵的人批準同意的,應該不會有問題,看來晉升的事情是板上釘釘的了。今天會是個不錯的一天,晚上是不是要去哪吃頓好的慶祝一下呢?

隨著車子的顛簸,於超心裏也不由地**漾起來。

對於一個從農村裏走出的青年,肯定會對城市裏那些從小就錦衣玉食的同齡人有點眼紅,所以為了自己未來的好日子以及自己的後代能夠富足的生活就成了他好好學習、努力工作的動力來源了。如今學有所成大學畢業,進入的公司在業界也算是不錯的,而且有個升遷的機會放在眼前,前途一片光明,這不得不讓於超心中雀躍不已。

這時車上的廣播打斷了他的臆想,伴隨著熟悉的女聲,公交車再一次靠路邊的站台緩緩停下,目的地文明廣場到了。透過窗戶就能看到參差林立的樓廈,行色匆匆的人流。

文明廣場是這座城市的中心繁華地帶,周邊聚集金融、商貿、購物、娛樂、餐飲等多家企業和店鋪,所以這附近公交站台每天的人流吞吐量都是巨大的。28路公交車基本是從城市的一端到城市的另一端之間來回,在這一站上下車的乘客數量之多自是不必說,光看車上不斷從下車門湧出的人流就可以知曉了。

於超摸了摸上衣內袋和右側褲腿,確認錢包和手機都安然無恙,然後站在原地沒動,先等著車上的其他人下車。他打算在最後幾個下車,這樣就不用擔心扒手在下車的過程中下手了。

或許就是這個300多天一如既往的習慣,卻偏偏在今天讓他碰到了或許是這輩子最鬱悶的一件事情。

走在人群最後的他,無意間看到了一隻鬼鬼祟祟的手從一隻褲袋裏迅速地掏出了一隻錢包,而這隻褲袋的主人的雙手一隻拉著吊環,一隻拎著公文包。

——小偷!

這是於超的第一反應。他雖然碰到很多回別人大叫錢包被偷的情況,但是親眼見到扒竊場景這還是第一次。

錢包的主人也就三十出頭,塞著耳機聽著音樂,渾然不覺。

那隻賊手早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錢包揣進了自己的口袋裏,若無其事地跟著下車的人準備開溜。

——怎麽辦?

於超被眼前的場景怔住,在原地定了片刻。

他掃視了一下周圍,發現車上有幾個離得近的人也似乎都看到了這一場景,但是臉上都是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態度,一點也沒有提醒被偷者和上前捉拿小偷的意思。

於超又看向那個快要下車的扒手,一米六五左右的個頭,瘦瘦小小的,尖削的臉上露出了得手後的得意神情。

——不行!不能讓他這麽猖狂!

於超心裏正義感萌發,還帶有一絲憤怒。

“不許走!抓小偷啊!”於超一指那得意的背影,大吼一聲,邁步上前。

這一聲吼叫吸引了車上車下不少人的注意,眾多的目光都望向了於超。而不少乘客也是突然間意識到了什麽,紛紛開始摸索起自己的口袋,確認一下那個小偷是不是偷的是他們的錢包。

那個小偷的身體心虛地微微一抖,轉頭回望了一眼,看到於超疾步向自己跑來,他臉上的得意消失了,立馬換上了驚慌的神情,然後扭頭迅速地撥開人群拔腿就跑,引來了擠在下車門周圍的人群不小的抱怨。

於超又大喊了一聲:“攔住他!他是小偷!”話音未落,他已經竄下公交車,健步如飛地追了上去。

車上那個被偷的上班族這才發現小偷下手的對象是自己,放聲大叫著錢包被偷了。可是公交車的下車門已經緩緩關上了。

於超擠出圍在站台的人群,眼睛馬上鎖定在了前方人流中奪路而逃的一米六五左右的身影。他將電腦包從肩上取下提在手中,如獵豹般邁開腿,向那個方向追去。

於超從小走過的山路不少,到了大學裏也每天堅持長跑,所以奔跑的速度要快過一般人。哪怕手中拎著一個電腦包也不影響他漸漸地追近了那個身影。

在市中心,又趕上上班高峰期,街上來往的人群自然是很多,兩個人的速度都受到了影響,所以於超很難短時間內追上那個小偷。於超在後麵追著,目光緊緊鎖住了那個扒手,防止追丟,一邊口中不停的嚷著“抓小偷”。但是街上的人卻是隻對兩個人擠開人群時帶給他們的肉體摩擦表示不滿,卻也沒有其他作為。

於超心裏暗罵街上人們的不會見義勇為,一邊又加快了腳程。

兩個人一前一後,漸漸地跑過了大半個街道。

扒手似乎是覺得路上這麽多行人太礙事,於是突然變向,竄進了旁邊的一條小馬路。

於超自然也看到了他的動向,二話不說跟了進去。看到這條路上的人流比剛剛的大街上少了近八成,於超不由心中暗喜,他的速度優勢終於可以體現出來了。

少了人與人之間肉體的碰撞產生的阻力,於超漸漸將他從小練就的速度發揮了出來,前麵那個玩命逃竄的扒手的後腦勺也離他越來越近了。

扒手似乎也聽到了身後不斷迫近的腳步聲,下意識地回頭一看,發現身後的年輕人已經快追上自己了,不由得慌了神,腳下步伐的頻率硬生生加快了。

可速度的差距不是這麽容易就能被抹去了,兩人之間的距離還是在漸漸地拉近。

“媽的!”扒手又回望了一眼,不由自主地罵出聲來。他知道再這麽下去肯定要被抓住的。身後的年輕人身材不算強壯,但從他追趕的速度沒有絲毫減慢的情況來看體能肯定不錯。反觀自己已經差不多到極限了,就算現在停下來和他纏鬥也沒有那個力氣,結果必然是束手就擒。

他繼續玩命地逃,一邊在尋思擺脫身後那個年輕人的辦法。他加入扒手黨的時間不是很長,所以下手時不是很幹淨,不然也不會被於超瞅見。而且他也是第一次遇到有人見義勇為追來抓小偷的事情,當時就一下子慌了神,腦中除了逃跑也沒有了第二種反應,甚至是忘了跑到同夥所在的地方尋求幫助,反而跑得離自己所在的扒手黨的勢力範圍越來越遠,現在想尋求同夥的幫助都不可能了。他可不想被逮到進派出所,要是在那裏留了案底,以後的日子可就不好過了。

他匆忙掃視了一下四周,心裏有了辦法:賭一下吧,這臭小子敢見義勇為,那麽這事他肯定不會坐視不管的。如果成功了,我就安全了。

心裏打定主意,扒手稍微調整了一下方向,衝著路邊一位手裏拎著菜籃子,約莫七十歲上下的老太太跑了過去。他跑經老太太的身邊故意用肩膀撞了一下她,然後腳不停步地繼續向前跑著。

“啊!”老太太被撞到後驚呼了一聲,身體因為衝擊力向後倒在了地上,手中的籃子傾翻在地,籃中的蔬菜、肉類紛紛蹦了出來。

“哎喲!”從她牙已不全的嘴中發出一陣哀嚎,蒼老的身軀癱在了堅硬的磚塊地麵上。

“靠!”於超看到這一幕,不由怒罵出聲。偏偏在快要追到那個小偷的節骨眼上發生了這種事。他收住腳步停了下來,低頭看看因為疼痛而扭曲了的滿是皺紋的臉龐,再抬頭望向那漸漸跑遠的扒手的身影,憤憤地一跺腳。

平順了一下急促的呼吸,他走到老太太身邊,蹲下身,關心地問道:“阿婆,您沒事吧?”

聽到了於超的聲音,老太太**了一聲,手腳在地麵上掙紮了幾下。

於超連忙用右手抓住老太太的一隻手,左手托在她的背上,緩緩將她的上半身扶了起來。

老太太在他的幫助下坐起身來,皺著滿是皺紋的眉頭,臉上露出痛苦的神情。有些發灰的眼睛看向於超,先是抱怨了一聲:“可痛死我了……”

雖然於超為追丟了那個小偷而懊惱,但是扶起了一個被撞倒在地的老太太,在他心裏這樣也算是值得的。他還記得自己還是在村子裏的時候,有一次在路邊扶起了以為因為被突起的石頭絆倒的老大爺之後,那個老大爺投向他的感激的神色和滿嘴的謝語,這讓他為此高興了好長一段時間。

看著老太太對著自己欲言又止的樣子,於超心裏稍稍有些期待從她的口中說出幾句道謝的話。畢竟這個老太太應該是看到了撞倒她的那個扒手,以及之後自己上前攙扶的情景。

老太太用蒼老枯槁的手用力攥住了於超的衣服,於超從她的眼神中看到了一抹不詳。

“就是你!就是你撞倒我的!你不許走!”老太太的嘴中迸出的話語遠比她的年紀來得更有勁道,聲音之大與剛剛無力的**相比,很難想像這是從同一個人的口中說出來的。

於超瞬間就懵了,腦子裏如同炸開了鍋一般一片空白。他真懷疑會不會是自己聽錯了,或者是這個老太太糊塗了。

——她為什麽要這麽說呢?

他呆若木雞地看著這個老太太,而她抓著於超衣服的手卻越攥越緊,臉上也露出堅定的表情。

——不、不對!

他的喉嚨裏像是梗著一塊東西一樣,嘴巴微微開合著卻說不出話來。

“就是你撞倒我的!不許走!”老太太的嘴中又強調般地喊著,皮膚鬆弛的臉上漲起了潮紅。

這次於超是徹底聽明白了,但也被這句話徹底打蒙了。

這幾句叫喊也吸引了周圍人的注意,開始陸續有行人駐足在了他們身邊,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麽。

於超也發現周圍開始慢慢聚了起來的人群,而眼前的老太太不斷說著錯誤的話語扭曲著他人並不了解的事實。他感覺自己的麵頰和耳朵開始發燙,腦袋裏一直在嗡嗡作響,額頭上也涔涔地冒出了汗珠。

他呼吸變得粗重了,嘴裏像吃進了黃連一樣苦苦的。他知道必須說點什麽,以澄清誤會。但當他開口解釋時,卻發現自己的舌頭似乎拌在了一起難以說出一句流暢的話:“阿、阿婆,你、你搞錯了,不、不是我、我撞的你……”

不等他說完,那個老太太就開口詰問道:“不是你撞的?那你幹嘛這麽好心扶我起來?我明明看到就是你撞的我!你心虛了所以才扶我的!”老太太的語氣更加強硬和急切,一點都不像剛剛還躺在地上**著的老人。

周圍的圍觀人群開始議論紛紛。現在雖是上班時間,但除去那些行色匆匆的上班族,還是有不少人有閑心駐足旁觀的。他們相互之間竊竊發出的閑言碎語使得於超的心裏又套上了一層厚重的枷鎖。

於超額頭的汗水劃過了太陽穴,臉也越發漲得通紅。

他心裏感到十分的委屈,雖然是自己追小偷導致小偷撞倒了老太太,但罪魁禍首也不是自己啊;自己明明扶起老太太做了好事,但是她怎麽就誣賴自己撞倒了她呢?

他的心裏又感到十分的窩火,明眼人都看到的事實真相就被這個老太太胡亂地篡改,自己的善意之舉就被她不知羞恥地越描越黑。

於超心裏雖然不斷地痛訴著,但他畢竟還是個不善言表的人,隻能不利索地做著無力的解釋:“真的、真的不是我,我在追個小、小偷,是他撞、撞倒的你,然後跑、跑掉了,我一看你、你倒地很、很痛苦的樣子,就來扶、扶你的。”臉上因為著急、委屈、憤怒等多種情緒的摻雜使得他的五官擠在了一起。

“編!你再編!”老太太的語氣更加尖銳,手上的力道使得於超的衣服都變了形,“什麽追小偷?你唬誰呢?撞了人不想負責是吧?你這年輕人怎麽這樣呢?年紀輕輕滿嘴謊言,做了錯事又不肯承認,你父母怎麽教育你的啊?你是不是欺負我年紀大啊?看我年紀大以為我老糊塗是不是?撞倒了我騙我說是別人撞的就可以不用負責了對不對?我這麽大年紀了,老胳膊老腿的經得起你這麽撞嗎?我還要給我老伴、給我兒子和寶貝孫子做飯呢,你看我買的菜都髒了,身子也被你撞壞了,你要怎麽賠我啊?……”

老太太嘴裏迸出來的每個字都轉化為委屈和氣憤充斥進於超的心裏,在於超的眼中,她的麵孔變得猙獰和扭曲,如同惡鬼一樣。他明白眼前的這個老太太其實心裏很清楚事實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但是她卻鐵了心一定要將撞倒她的黑鍋強加在於超的頭上,因為那個扒手已經不知所蹤了。

於超原以為城市之中人際關係冷淡算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了,誰知道眼前發生的事情卻更令他發指,他終於了解為什麽城裏人會對外事外物有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態度了。

他的確想不到追小偷、扶老人這麽兩件在良心和道德層麵都理所當然的事情竟會給他帶來如今的不堪局麵。

老太太扭曲事實的話語繼續大言不慚地噴泄著,而圍觀人群的態度也漸漸倒向了那個老太太一邊。

於超已經在心中詛咒了這個老太婆無數遍,如果意念可以殺人的話,她和她的祖宗十八代都已經粉身碎骨了。他多想一把甩開那個老太婆拽住自己衣服的手,然後對她破口大罵。但他還是因為內向,滿肚子的委屈和憤怒始終未能爆發出來,反而不得已開口做出了讓步。

於超掏光了口袋裏所有的現金,共一千四百塊,給了老太太作為補償,並不甘情願地道了歉。

老太太將錢揣入兜裏,臉上閃現隱蔽的得意之色,收拾好自己的菜籃子,假裝受了傷的樣子從地上緩緩爬起,一步一拐地走了。

於超知道,她的內心想必是樂開了花吧。

看熱鬧的人群也一窩蜂地散去,有些人嘴裏繼續說著指責於超的話,有些人或許知道此中的因果向於超投去同情的目光,有些人則隻是木然地繼續走在自己的世界之中。

於超挎著電腦包,帶著滿心的委屈和憤懣離開了傷心之地,走進了與自己格格不入的城市喧囂之中。

結果可想而知,於超上班遲到了,被罰扣半個月的獎金不說,之後在工作中也是完全不在狀態,被經理狠狠地臭罵了一頓,原本順理成章的晉升機會也失之交臂了。

在人前內斂的他,回到家中就將自己的情緒發泄在了舊鐵門、電腦包和搖搖欲墜的床鋪之上。

他知道自己一輩子也忘不了那張可憎的老臉,他在心中已經將那張臉撕扯了千百萬次,卻仍壓不住心頭的委屈和怒火。

他實在是想不明白,同樣都是人,為什麽彼此之間做人的差距會有如此之大?從以前在農村裏那位滿臉感激之情的老大爺到今天城市裏這個抹黑事實卻恬不知恥的老太婆,到底是什麽使得他們同樣在麵對別人好心的攙扶時會產生如此截然不同的反差?

他還清楚地記得在那個老太太得意洋洋地走掉以後從圍觀的人群中投向自己的那幾道同情的眼光,似乎在告訴他:就算不是你撞倒的,你也不應該多事地去扶這個老太太。

人情冷漠到如斯地步確實讓於超非常心寒,他多想向別人傾吐自己內心的委屈,但在單位裏他沒有可以真正能夠交心的朋友,在生活中也沒有可以一吐滿肚子怨氣的知己。

在現實生活中沒有不代表真的沒有,他還有網絡這個平台可以和別人共享彼此的生活感受。

他坐起身來,打開電腦包取出自己的筆記本電腦,啟動電腦,連上網線。他要將今天發生的事情寫下來發到網上去,不單單是為了一吐怨氣,更為了發動萬千的網友一起來譴責這個老太婆的惡心嘴臉。他當然明白躲在網絡後義正言辭的人說不定就有今天在街上碰到的那些冷眼旁觀的人們,但是起碼他還是能從中得到一點點的慰藉。

伴隨著Windows係統熟悉的開機音樂,出現了他用家鄉的山水風景作為牆紙的桌麵。數秒過後,屏幕正中間跳出了QQ的登錄框,他習慣性地點擊了“登錄”,看著左右移動的彩條和“正在登陸中”的字樣等待著。

登錄完成後,QQ麵板第一時間出現在了屏幕的右上角,上麵表示郵箱的符號右上角掛著一個紅色的圓點,右下角有個黑色的“1”。

有新的郵件。

但凡有新郵件,於超必會第一時間去看,這是他的習慣。鼠標輕點郵箱的圖標,瀏覽器的頁麵自動跳出,鋪滿了整個屏幕。左邊菜單欄中的“收件箱”後麵多了一個“(1)”,他移動鼠標再次點擊,主頁麵上出現了一排郵件的列表,白色的橫條代表已經閱讀過的,而黃色的則是未讀的。現在就有一條黃色的橫在列表的最上麵,發件人是個未知的帳號,標題寫著:“你是否對這個社會和人心感到憤怒和絕望呢?我能幫你。”

於超心裏微微一愣,一個大大的問號冒了出來:這個未知帳號是誰?他又是如何知道自己此時的心情呢?

然後他又感到了一絲好奇:他說他能幫我?怎麽幫?

——先看看再說吧。

於是,他懷著一陣忐忑的心跳,將鼠標移到郵件上,按下了左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