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才明入土為安了。票兒成了天馬山寨的大當家。

《保定三套集成》上記載,票兒給張才明出殯之後,便立刻遣了殺手去保定城內解決張越明。可是撲空了,張越明已經聞訊溜之乎也了。他是帶著李巧珍一同跑路的,還從容地席卷了保定店鋪內的銀票與細軟。

後來有學者分析,票兒並沒有真正想殺張越明,他或許就是想給張越明留一條生路的。如果他真的對張越明動了殺機,從技術角度講,在逼迫張才明自殺的同時,他就應該派人去除掉張越明,解決這一個最後的心腹禍患。他遲遲沒有派人來殺張越明,而是辦完了張才明的喪事才來找張越明,這就從時間上給足了張越明逃走的機會。票兒久曆江湖,怎麽能不明白在第一時間要解決什麽人呢?石東群先生則進一步論證,殺牛桂花,票兒是正當防衛,其中有報複的理由。逼死張才明,他是出於無奈,背後有權力的原因。若再殺張越明,便是濫傷無辜了。接下來還有聶雙會楊中長路豹英等人,票兒殺不殺呢?若趕盡殺絕,票兒豈不是成了全無心肝的屠夫了嗎?如此說,票兒沒有做到斬草除根,又不像一個老辣的土匪。談歌分析,其實票兒並不恨張越明,他與張越明從小在一起長大,感情要好得很,隻是因為牛桂花從中作梗,兩個人的關係才逐漸冷淡下來。他任憑張越明毫發無損地離開保定,是出於情感。

前年秋天,談歌去滿城縣采訪票兒的故事,不意在縣文聯副主席葛茂生先生那裏,又聽到了另一個新鮮的傳說,葛先生說,其實,票兒逼死了張才明之後,沒有等到給張才明發喪,當天夜裏就帶著兩個貼身的嘍囉騎馬下山,悄然進了保定城。

事先已經有嘍囉們在城裏等候了。嘍囉告訴票兒,張越明現在貨棧,李巧珍也在裏邊,兩個人已經匆忙收拾了東西,看樣子他已經知道了天馬山事變的消息,準備逃走呢。

票兒笑了笑,自語道:“看樣子,果然有人給他通風報信呢!”就去了貨棧,門卻緊緊關著。票兒一腳踢開房門,堵住了正要出去的張越明和李巧珍。

票兒看了看張越明,又打量了一下倚著張越明渾身哆嗦的李巧珍,他嗬嗬笑了:“越明啊,弟妹長得果然如花似玉呢,跟畫似的。難怪老弟總是魂不守舍呢。”

張越明冷冷地說:“票兒啊,無論是老當家的事兒,還是我張越明的事兒,巧珍都不知道,更與她無關,你就不要難為她了。”

票兒怔了一下,撲哧樂了:“哎,我怎麽會難為她呢?”他對嚇得幾乎要哆嗦成一團的李巧珍笑道,“弟妹啊,你先出去一下,我與越明兄弟有話要講。”

李巧珍怯怯的目光看著張越明,沒有動。

張越明點頭,溫和地說:“巧珍啊,你先出去一下吧。我們真有話說呢。”

李巧珍遲疑了一下,就開門出去了。

票兒輕輕關了房門,看了一眼張越明:“就是奇怪呢,我把天馬山封鎖得鐵桶似的,蒼蠅也不讓放出一隻來,你怎麽會知道消息了呢?”

張越明冷笑了兩聲,鄙視了票兒一眼:“你有你的眼線,我張越明就沒有我的眼線嗎?票兒啊,你真以為天馬山就是你的鐵桶了嗎?”

票兒哦了一聲,澀澀地說:“我不管是誰告訴了你,我還是要來親口告訴你,爹死了。”

張越明冷冷地說:“我事先就猜到了,爹老了,對付不了你的。”

票兒仍舊用澀澀的聲音說道:“他是自殺的。一根繩子……”

張越明憤怒地吼起來:“那是你逼死的!”

票兒張張嘴,啞了一下,空空的目光看著張越明,幹幹地問道:“……你想到我會來嗎?”

張越明冷笑了一聲:“票兒啊,我知道你會來找我的。怎麽辦呢?是你動手,還是我自己動手?我還是剛才那句話,你別難為巧珍,這裏邊沒有她的事兒。”

票兒看著張越明,他歎了口氣:“唉!越明啊,你都說到哪去了?我若想殺你,又何必來見你?這保定的店鋪,上上下下,到處都有我的眼線。”

張越明怔了一下,就苦笑:“這個……你不說,我也想得到的。”

票兒點了點頭,又問:“山上的事兒,我說清楚了嗎?”

張越明“哼”了一聲:“我都聽明白了。算你做得狠!”

票兒突然恨恨地嚷起來了:“你說!讓你說!這事兒怪得我嗎?”

張越明不說話。

票兒盯著張越明:“你說話啊!”

張越明還是不說話。

票兒吼起來:“你為什麽不說話?”

張越明就是不說活。

票兒泄氣地坐下了。

二人端坐在屋裏,一似兩段枯木對佇無言。隻有如水的月光轟轟隆隆地湧進了窗子,屋內四壁生輝,流銀淌白。

票兒悶了一刻,情緒稍稍安靜下來,他看著撲在窗子上的月亮,聲音突然變得柔和細致了:“越明啊,你還記得當年,咱們一同在‘孫氏國術館’學藝的日子嗎?”

張越明的目光微微顫抖了一下,點了點頭:“記得呢。忘不了的!”

票兒的聲音軟軟地說:“‘孫氏國術館’就在前邊的街上吧?我就是在……”說到這裏,他站起身來,走到張越明麵前,張張嘴,似乎還想再說什麽,卻又無力地擺擺手:“不說這個了。”他兀自搖了搖頭:“唉!越明啊,山寨裏的事情,你不想聽,我也要告訴你!我也是無奈。憑你怎麽想,現在也就是這樣一個結果了,你要怎麽樣?”

張越明冷笑:“我能怎麽樣?現在你票兒是案板上的屠刀,我張越明是你刀下的肉!你還要我怎麽樣?”

票兒怔忡了一下,頹然坐在椅子上,掏出了紙煙,遞給張越明一支,張越明擺擺手。票兒自己點燃了一支,就悶悶地使勁兒吸著。吸完了一支,又掏出一支燃著了。

屋子裏的空氣,在這徐徐的煙霧中,慢慢膨脹了,漸漸緊張了,似乎就要爆炸了。

張越明終於發作了:“票兒,你想怎麽樣?你就來句痛快的!”

票兒不理他,依舊埋頭吸著煙,吐著煙。眼睛盯著閃閃冒紅的煙頭兒。

張越明吼了起來:“你說呀!你啞了?”

票兒撚滅了手裏的煙,扔在地上,忽地站起身來,大喊一聲:“來人啊!”

門外有人答應了一聲,一個嘍囉就推門進來了。

票兒看著張越明,硬聲硬氣地說道:“張越明,你聽著!票兒今夜來找你張越明,就是想問你一句話,你是走,還是留?如果你想坐這天馬山寨的頭把交椅,票兒不說二話,我現在就走路,絕不會礙你的眼。這也算是合了爹和夫人的心願。”說到這裏,票兒的目光銳利地盯著張越明。

張越明的目光似被針挑過的燈芯,輕輕跳動了一下,看著票兒。卻不說話。

票兒頓了頓:“……如果你不想待在天馬山寨,那麽,我可以給你一筆錢,你自己出去闖。我知道……你是個能幹的人,離開這裏,也定能闖出一番天地。或走,或留,你現在就回答我。我就要你一個字!”

張越明或許承受不住票兒銳利的目光,他把頭低下了,不吭聲。

票兒澀澀地問一聲:“那麽,你就是想留下了?”

張越明仍然不吭聲。

票兒看著張越明:“……如果你不回答,那麽,你就是想出去闖了?”

張越明抬起頭,呆呆地看著票兒。

票兒點點頭,轉身看了一眼站在旁邊的嘍囉,沉沉地說道:“拿來!”

嘍囉立刻從背包裏掏出了一大疊銀票,雙手遞給了票兒,票兒接過來,雙手遞給了張越明。

張越明疑惑地看了一眼票兒,又很遲疑地伸出手,接過來那疊銀票,眼睛卻仍然瓷瓷地看著票兒,他的嘴巴張了張,卻什麽也沒有說出來,或者他一時不知道說什麽了。唉!我們若猜測張越明這時的心緒,一定像秋風中的雜草,亂亂蓬蓬的了。是啊,票兒為什麽不殺他,還要給他錢呢?

票兒空咳了一聲,幹澀地說道:“越明啊,這是十萬塊錢的銀票,我也隻能拿出這麽多了。天馬山寨這幾年,一直是虧空。你這城裏的生意,雖說掙了些錢,可是也都讓牛桂花暗裏填了私房。這些事,我想你也是知道八九的。這十萬塊錢,沒有一分一文是天馬山寨的,都是我在莫家山幾年來積攢下的。委實少了些,隻是這幾年,莫家山寨的人多了,人吃馬喂,開銷太大,我也大手大腳慣了,也積攢不下多少,也就這些了……你是個聰明人,這點兒錢如何打理,你自然會算計精當的,將來如何發達,隻看天意了……我就不多說了……”說到這裏,票兒的嗓子突然有些哽咽,就不再說,別過頭去了。

張越明呆呆地看著票兒,眼裏漸漸有了淚光。

票兒的目光哀傷地看著窗外,長歎一聲:“越明啊,你這就走吧。怕是巧珍在外麵也等得急了。我看出這個弟妹不錯,是個老實人,好生待她吧。唉!說起來,票兒不如你呢,你終是有個心疼你的人兒呢。”

張越明默然無語,他木木地點了點頭,就把銀票揣在了懷裏。他提起收拾好的包袱,推門走出去。票兒也隨後跟了出來。

李巧珍正在院子裏驚惶地等候,張越明默默地牽過馬來,朝李巧珍溫潤地一笑,就伸手把她抱起,輕輕地放上馬去。然後,他也翻身上馬,又轉過目光,沉沉地看著票兒,票兒也正看著他,兩個人的目光就重重地對接了,兩個人互相看著,雙雙的目光膠著澀住,似有千言萬語。張越明朝票兒拱拱手,就猛地打了一鞭,馬便飛奔去了。

金秋之夜,正是天高氣爽,一輪皎潔的明月,銀盤似的懸浮在中天。清脆的馬蹄聲踏碎了街中的寂靜。馬蹄聲漸行漸遠,街中複歸了平靜,似乎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過。

票兒枯木般佇立在街上,呆呆地看著張越明二人騎馬去了。過了許久,他才輕輕地歎出了一口氣。他的喉嚨裏突然湧起了一種特別酸楚的東西,咽不下,吐不出。他忽然感覺今生今世,大概不會再遇到這個兄弟了。

此時的票兒,絕對不會想到,十二年之後,他能再次與張越明相遇。票兒更不會想到再次相見的場麵,竟會是那樣尷尬沮喪。此是後話。

(那天,葛先生講完上麵的故事,歎道:“就這樣,票兒給了張越明十萬銀圓,讓張越明輕巧地走了。十萬銀圓啊,在當時是一個天文數字呢。談作家呀,據我老葛掌握的資料,這十萬銀圓,幾乎是票兒山寨上的全部家底兒了。”

那天夜裏,正值秋涼初起,暑熱已經悄然退去,談歌與葛先生坐在他家的葡萄架下,喝著香氣撲鼻的棗酒,聽著不知來處的細細的蟲鳴,竟有些陶然世外的感覺了。葛先生講,這棗酒,是他親手釀造,已經存放了二十多年,一定要談歌多喝幾杯。談歌又深深地飲了一口,酒慢慢地洇下去,有一種很古老的東西漸漸在心中緩緩化開,又緩緩地漫上來,那真是一種緩緩的濃鬱,緩緩的沉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