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過去, 令雪芽驚喜的事物一個接著一個的出現,他想稍微休息一下也沒時間。

瞪大著眼睛,他在慌亂間躲到旁邊, 看到成群結隊的“兔子”從自己的腳邊溜了過去。

雪芽不是沒有見過兔子,相反, 他自己現在頭上就頂著長耳朵, 而現在他之所以感到震驚,不過是因為那些兔子的身上都和人一樣, 都好端端穿著衣服, 他們走得急,雪芽看到落在隊伍最後的一隻兔子甚至還停下來, 從懷裏掏出了一個懷表在看。

“要快點!再快點!”雪芽聽到他們嘰嘰喳喳地說:“時間要來不及了……”

尾音跟著兔子群的動作,遁入花叢間。

不是簡單的兔子,花也不是簡單的花。

原本第一眼和後麵一路看過去的時候, 雪芽都還在感歎這裏的花長得漂亮, 但很快, 等他躲避完兔子隊伍,轉了個身不小心蹭到一邊伸出來的花枝, 裙擺被葉子勾著拉了一下, 雪芽感應到低頭去看。

在手指細心從枝葉上解下裙擺時,雪芽本來還沒有覺得哪裏奇怪, 直到他手摸了下裙角, 觸手一片濕膩時, 才一下子變了臉色。

紅、紅的。

幾乎是一瞬間,雪芽的心尖就顫了顫, 沾了紅色的手也幅度輕微的抖了抖, 一張小臉上頓時失了大片血色, 在安靜了一會兒後,雪芽忍著不適,抬起手皺著鼻子去聞了聞——

砰!

遠處突然一聲巨響把雪芽的注意力霎時引了過去,有什麽東西滾動在他們腳下的小石路上,發出咕嚕嚕的一串雜聲。

雪芽順著聲音看去,發現那是一個鐵桶。

緊接著,他看到翻倒的鐵桶裏也正往外汩汩傾流出和自己手上一樣顏色的**。

“……?”

旁邊的男人不知道從哪裏拿出一張手帕,牽過雪芽沾了顏料的指尖,細細給他擦,擦完後還十分拿他沒辦法似的搖搖頭,道:“是紅色的顏料。”

“……哦。”雪芽沒忍住還是偷偷聞了一下,沒有很重的味道,但的確是有點。

他再回頭看了眼,果真看到在那朵紅玫瑰的花瓣邊有凝聚的**向下滴落,融到泥土裏不見了。

並且在他走神時,耳邊又窸窸窣窣的有了動靜,像是有人在跑動。

憑著直覺,雪芽再次往地麵看去,果不其然看到眼熟的身影。這一次身體矮小的兔子穿著一身藍色的工服,頭上頂著的小帽子搖搖欲墜的夾在他兩隻耳朵的中間,腳步很急。

他甚至都沒時間整理好自己的著裝,幾個蹦跳的趕到翻倒的鐵桶旁邊,提起和他身子差不多大的桶,從背後掏出一把刷子後就開始了工作。

雪芽眼睜睜的看著那隻勤勞的粉刷匠,動作敏捷的從油漆桶裏大沾特沾了一滿刷子的紅顏料,然後不加思索的塗在了白色的玫瑰上。

很快,沒多久,就這樣他視野裏將近一半的白玫瑰就變成了滴滴答答的紅玫瑰。

——原來從入口處開始,自己看到的紅玫瑰都是油漆刷上去的。

說不出有多荒謬的感覺,雪芽覺得怪異,但這一路來奇怪的地方也不止這一個,綜合起來,世界都好像被顛倒了一樣。

而且,當雪芽看到那隻勤懇的粉刷匠在工作的時候,總會時不時遺漏過一朵或半朵花苞,在一眼望去時,令他心癢的難受。

在沉默地看了一會兒後,他終於忍不住發出質疑:“他好像……他不能塗滿點嗎?”

雪芽看著,恨不得自己上手去幫他刷。

男人也看了一眼,意味不明笑了聲道:“總會紅的。”

“好了。”他們繼續前進,沿著金光潑灑的小道,一路走到他們剛剛在外麵望到的城堡底下,在雪芽目光又跟著四隻搖搖擺擺,頭上各頂著一條桌腿,共同運輸著一張桌子的兔子隊伍挪動時,一直困倦的小羊終於氣憤的發出了叫聲。

“……”雪芽尷尬的收回目光,有點窘迫的小聲道:“幹嘛啊。”

“沒幹嘛。”男人把羊放下,輕抬起腳阻攔住對方立馬就要奔向雪芽的預備動作後,他自己反手就摟著人往裏麵走,經過富麗堂皇的內廳,穹頂高遠,再踏著螺旋樓梯往上,雪芽被人帶到一間房間裏。

雪芽攏著腿坐在雪白的床鋪上,手指絞得緊,他十分拘謹的抿著嘴巴,乖乖的看著房間裏的另一個人很熟練的打開衣櫃,挑挑揀揀的,過了會兒後,才終於從裏麵取出來一件衣服。

是睡衣。

對方就像這座城堡裏的主人一樣來去自然,和雪芽的局促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就算被人換好衣服,塞進柔軟的被窩裏時,雪芽也還是就呆呆睜大眼睛,隔好久才眨一下。

“不累嗎?”戴著頭套的男人坐在床邊,指尖點在雪芽的臉上,他語氣聽似輕柔地道:“好好睡一覺吧。”

雪芽往上拉了拉被子,遮住了自己的大半張臉,隻露出一雙又黑又大的眼睛,盯著上麵的人看了一會兒,接著往下縮了縮,忍不住小小聲說:“那你不累嗎?”

然後聲音又低了一點,“想要你抱著我睡覺……”

沒聽到對方的回應,雪芽不由垂下了眼睫,卷濃的睫毛顫顫,他有些緊張道:“是不、不可以的嗎?”

“不是。”

像是歎了口氣,雪芽愣著抬眼,倏的又頓住了動作。

寬展,帶著一點暖意的手掌覆在他的眼前,在一片暗色中,他感覺到在一段安靜過後,有人低俯下身體,近距離的看著自己。

雪芽的呼吸不自覺就亂了,在逐漸加快的心跳頻率中,半晌,他感覺到有柔軟覆上了自己的眼角,蜻蜓點水。

“好吧,”似乎是真的拿雪芽沒辦法,也可能是因為他無法拒絕有關於雪芽的任何一個請求,雪芽聽到自己耳畔的男聲含著輕微的笑意道說“等你睡著了我再走。”

*

“你都不累嗎?”青年拍了拍手,又轉頭拂去自己肩頭上白色的毛發,他外表狼狽,語氣卻仍舊輕鬆道:“不愧是3A級玩家,看來A級副本對你來說不過輕而易舉……”

站在他不遠處的女生翻了個白眼打斷他的話:“閉嘴吧你。”

處理過那隻在黑暗裏敏捷和攻擊力都極強的“貓”後,不久前臨時合作的兩人都鬆了口氣,青年率先借著一節木梯,爬上去推開紅房子屋頂的一小方形出口,帶著和成年男性體型差不多大,已經死去的“貓”鑽了出去。

日頭漸下,將死的昏黃鋪滿他目光所及的任何一處,就連在他腳下紅色的磚瓦也被渲染的滲出點橘光來。

朱曉月也緊隨其後的鑽出,在突然麵見這般刺眼的光後,她不禁眯了眯眼,等走到那具被血液泡得發爛的屍體旁邊後,她冷聲道:“可以說了嗎,你的目的。”

青年偏頭,反問:“什麽目的?”

他蹲下身,從背後拿出別著的匕首,動作嫻熟的開始在那具屍體上比劃,剝皮,破肚,割掉尾巴,隨著他有條不紊的動作一整套做下來,空氣裏漫開濃鬱的血腥味。

而奇怪的是在他腳下,數不清的鮮血從屍體的破口流出,在匯集在紅色的磚瓦上時,卻沒有一點的濕意,反而即刻就消失的無影無蹤。

但還是有變化的。

唯一有變化的就是,本來就紅的亮眼的房子,隨著時間的流逝,顏色愈加深了,到最後一滴血流盡時,已經變化成趨近於黑的暗色。

“嘶——真臭啊。”

幹脆利落的扔了匕首,青年站起身退到一邊,分解過程中麵無表情的人,這時又忽地變回了原樣,他不太正經露了個笑來,朝女生身後看去,“你讓讓啊,都擋人家道了。”

朱曉月沒回頭看,她像是背後長眼睛了一樣,隻隨意往一邊走了兩步,就恰好給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的蹣跚人影讓了路,完美地避過對方,在短暫的衣袖相擦的一瞬間,那個後出現的人影忽然就直接撲倒在地上。

佝僂的腰背,灰白的發絲耷拉著,矮小的身軀直接整個蓋在被剖開的屍體上,朱曉月一撇眼,就可以看見她尖銳的指甲刺入皮肉,伴隨著噗呲幾聲,在空氣沉靜下去的幾秒後,隨即響起一陣低啞瘮人的吸氣聲。

但在場的其他兩人對此都沒有任何不良的反應,前麵的青年甚至還饒有興致的彎下腰,湊近去看,“——這樣就可以過關了是吧?”

尖利的牙齒興奮的撕咬著那灘爛肉……金色的夕陽照亮地上趴著的人影——正是他們一行玩家在剛到達這座紅房子時見過的老人,即使沒有了舌頭,口腔裏空空如也,她撕咬的動作也絕不慢。

“真是惡心的謎底啊。”青年搖著頭歎氣:“把自己心愛的寵物吃下去的話,這樣就永遠不會分開了。”

“不過這樣紅的房子,”他一挑眉道:“到底死了多少人才可以染成這樣?”

“你沒死也是可惜。”女生冷嘲說。

青年不以為意,他聳聳肩轉而道:“貓也幫她找到了,那麽……”

那麽大的一堆紅泥,動作遲緩的老人進食的速度卻很快,沒多久就已經“吃”的七七八八了,在咽下喉嚨裏最後一口酸肉,滿是皺紋的臉終是緩緩抬起,在她混濁的眼珠看向的方向,是日落的彼方。

“在那裏啊。”

等兩人從屋頂跳下,落在拔了數十倍高的金稻上時,他們腳底的麥穗累累,卻很奇異的挺拔無比,受了兩個人的重量也沒有一點搖動的跡象,他們行走時如履平地。

由於暫時的合作,促使原本劍弩拔張兩人之間保持著脆弱的平靜氛圍。

但互相試探總少不了。

等幾番你來我往的談話完,女生才驀地神色一凝,單槍直入道:“你到底把他帶到哪裏去了?”

相比對方的浮躁,青年仍舊保持著那副欠揍的淡定模樣,他坦然道:“都說不是我帶走的……”

“上去的時候,他就在你後麵。”女生打斷他,“不是你還有誰——你不會想說是他自己跑掉的吧?”

“怎麽不可能呢?”

“不可能。”朱曉月十分肯定道。

“……好吧。”青年一攤手,無奈道:“我可以和你說,但你也得告訴我點什麽吧?”

女生皺了皺眉。

“……你想知道什麽?”

“也沒什麽,畢竟你的事我也不是很感興趣……而且有些事,對你我來說都不是秘密。”看著對方越來越難看的表情,青年見好就收。

他揚起一邊眉毛,嘴角帶笑,但那淺顯的笑意並未到達眼底。

“既然你一直問我的目的,那我也問你好了……”許則看著她說:“——為什麽?”

他沒說清楚什麽,但對麵的人卻能在頃刻間明白。

他們走了很長時間。

充滿血腥味道的紅房子離他們遠去,絲絲氣流中滿是欣欣向榮的植物氣味,但他們這時早已離開那片金燦燦的稻田,在舉目望不到邊際的郊原中,路邊的草葉都枯死了大半。

漸漸的,在最後半個太陽掉進地平線時,他們的視野裏出現了一座孤零零的白房子。

在房前,有兩個碩大的身影並肩站立。

良久,在他們緩緩放慢的腳步裏,青年借著天色餘光看清了那兩個身影——他們似乎是一對父子,樣貌相像,臉上都帶著好客的笑容,但其中一人偏年輕,一人的麵皮上有著時間雕刻出的蒼老紋路。

而且年長那位的眼睛上,還纏繞著白森森的,繁複的繃帶。

他的眼睛受了傷。

許則的腦海裏立馬做出反應。

但他沒來得及思考更多,因為與此同時,後半路來一直不說話的女生也在這時冷聲開了口。

沒有任何的贅述,也沒有半分的遲疑,她語氣平淡,目光裏似乎走馬觀花的映出了遙遠的景色,可當旁人仔細看時,她眼中的焦點分明又隻聚集在了當下。

青年聽到她說。

“未來就是這樣。

——為了人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