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歸故裏

最終還是沒去成,南宮君知自己不同意,寧可留著一個不確定的念想,也不願意去直接捅破這最後一絲信任的可能性。“如果師父他真的也放棄我了,我可怎麽好哦……”南宮君知苦笑了一下,難得的不再說話,滿臉疲憊。

“那至少我去幫你探探太和宮的風頭?”

“……”

“這沒什麽難得,隻是我平時太不管事情,所以這些從來沒有想著去打聽,真的要聽些風頭消息還是很簡單的。”

“那也好……”

從客棧出來之後楚離涯本來想要趕回青城派,可是突然像是想到什麽似的,站在路邊半天沒動,頭頂上的樹冠投下一大片碎影,零零落落的。

“離涯?你怎麽了?”

“師父,南宮君知明明還是很眷戀太和宮,總有一天他會證明自己的清白,然後回到那裏。”

“沒錯。”

“……”楚離涯沉默了一會兒,“他死活不願意回去是不敢再去嚐試自己在太和宮最後一點信任,而我已經幾年沒有回去了。”

楚離涯這個人,果斷起來像是沒有感情,感情真湧動起來又如同海潮,夏溪澤在她身邊幾年也沒幾次看到她真的被情緒所染,要真的說有,基本上就為了兩個人,一個是她早就去世的爺爺楚業成,一個是……穆非城。

紫煙鎮的事情夏溪澤也斷斷續續的聽到過,身為一個經曆過人間妖界之戰的幽魂,夏溪澤當然懂得置身修羅場的絕望和悲憤,在分水歧路莊的時候楚離涯也因此失神過,大約是想到了當年自己的家鄉了吧。

“比起揚州,雍州和極北之地,紫煙鎮真的是離青城派很近的地方,但是這麽多年我居然一次都沒有回去過。”

“……想要回去看,去看看也沒什麽。”

“我也不敢去看,我怕看到歧路莊那副景象……”

“不會的,”夏溪澤說道,“你說過在那裏是被青城派的人救下,他們會度化那些幽魂,讓怨氣及時散去,不至於像分水歧路莊那樣閉塞積累,最後醞釀發酵成了一座凶宅。”

“可是那裏已經沒有人了啊,一個鎮子的人都死光了。”

“不去看看怎麽知道?”

最後楚離涯還是和南宮君知做出了相反的決定——回去,沒什麽大不了的。

那一年自己還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孩,和另外一個千裏尋找弟弟的小孩互相拉扯拖拽著一路從紫煙鎮到了都江城,再然後上了天倉山,拜入青城派,時間一晃幾年過去了,自己還在這裏,曾經站在身邊的人已經不知漂流在偌大紅塵的何處。

到達楚玉峰之後楚離涯就放棄了仙術移動,而是換做徒步行走。

“幾年前,我就是被一隻鹿精擺了一道,上了這座山采藥,卻無意解開了青城派在這裏下的封印。”楚離涯望著高高矗立挺秀的楚玉峰出神道,“我也是在這裏遇到的非城,那個時候他打扮的像是個野人,但是我卻發現他帶著天成的木靈素,身上的草木氣息那樣讓人舒服。”

“但是他不知道自己的天賦,我幫助他打通了靈竅,其實隻是想要在自己上山的時候找個幫手……我們也是在那裏遇到了靈陵。”

一邊走著一邊絮絮說道,楚離涯也不指望夏溪澤或者其他人回應,她隻是在說給自己聽,好像在竭力提醒自己永遠不要忘記這些事情。

“我沿著這條路往回走……然後到了琉璃河邊,過橋的時候,看到裏麵流過紅色的河水……然後……”

遠遠的望著紫煙鎮的方向,楚離涯有些卡殼,幹脆閉了嘴。

真怕這麽走過去,看到的是歧路莊一般死氣沉沉如同巨大墳墓的模樣。

那些青石板上的竹影婆娑還在嗎?

琉璃河是否蜿蜒曲折清澈如初?紅色的血都衝刷幹淨了?

楚離涯突然發現路邊開辟出了幾條田壟,這和她之前所知道的是不一樣的——楚玉峰和紫煙鎮之間的後半段是沒有農田,這些看起來是新耕犁出來不久,田壟之間有一個身穿白衣的老人正在舉著鋤頭一下一下的挖地。

“老人家……”楚離涯猶豫了一下走過去輕輕喚了一聲,“你……”

老人回頭,他的肩膀上搭著一條白毛巾,發須花白,銀灰色之間雜著銀白,一雙眼睛盡管渾濁了但是還是閃著點精神的光,“小姑娘,有什麽事情嗎?”

“……我,”楚離涯一時間張口結舌不知道說什麽好,“我……我想要向您打聽……您是附近的人嗎?您……知不知道,紫煙鎮?”

“紫煙鎮?”老頭微微一愣,“小姑娘?你是什麽人?”

“……”

“紫煙鎮早就在幾年前就沒有了啊,我聽說是楚玉峰上的怪物跑下來吃人了,把整座鎮子都吃光了,後來還是青城派的仙人仙山打走了那些妖物,沒有讓他們繼續為禍人間。”

“……”楚離涯微微閉上了眼睛,“我知道,那現在呢?現在原來是紫煙鎮的地方……還有人嗎?”

“有啊,我就是。”

“?你……?不是說紫煙鎮已經沒有了嗎?”

“但是仙人把妖物趕走之後,燒了紙符度化了鬼魂,那裏的屋子路啊橋啊可沒壞,附近很多居無定所的人都紛紛搬到了曾經的紫煙鎮裏起居生息。”

“……”

“現在的紫煙鎮雖然不比之前,但也是個有些規模的小鎮子啦,經營的還不錯,之前聽說鎮子上最大的楚家做水路生意,現在隻有一些小攤小販在那賣東西,不過再過些年一定會好起來吧。”

楚離涯的嗓子發幹發啞,“老人家,現在那裏……真的已經有人住了?沒有變成死城?”

“那是自然,那麽多空屋子好地方,浪費了多可惜,雖然人死了把人家屋子占了不厚道,但是整個鎮子人都沒了,屋子空著也是空著,我們住下來,也是……嗬嗬……”老頭還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撓撓頭,“小姑娘怎麽對這所鎮子有興趣了?”

雖然心下仍然有些忐忑不安,但是楚離涯還是堅定不移的向著心中記著的方向走去,長長的琉璃河上好像籠罩著一層淡淡的薄霧,就像是溫暖的炊煙。

石橋還在,當年似乎塌陷了不少,但是已經被用木塊泥漿修修補補起來,看起來勉強能用,橋下淌過的流水輕輕淺淺,絲毫沒有當年猩紅汙濁的可怖。

房屋……似乎少了不少,有些本來是建築攤販的地方全都被拆了,留下了大堆的瓦礫,也沒人收拾,風吹日曬,瓦礫之間長出了鮮嫩的青草,還開出了幾朵野花。

再次踏上這片土地,已經是幾度春秋,日月變幻多少個來回。

人真的不是很多,比自己印象裏的要少多了,而且大多是老弱病殘,很少有精神飽滿的年輕人,也很少有年紀小的孩子。每一張麵孔楚離涯都很陌生,像是踏入了一個徹底的陌生的世界。

這還是紫煙鎮嗎……

本來走過這條青石路,再往左拐就是杏仁庵……真是個值得紀念的地方,但是楚離涯已經沒有再看到那座值得紀念的藥鋪,那裏長滿了低矮的樹叢和鮮嫩的竹子,一些殘餘的焦黑色廢墟似乎隱隱的在提醒著她什麽。

果然啊……楚離涯笑了笑,那個家夥。

那個鹿妖的具體形貌楚離涯已經記不清了,唯獨記得他倒下時候的眼神,一閃即逝的不可置信,然後就是無盡的遺憾。陳夜修站在他的身後,像是壓頂的一朵烏雲,手中的沉夜劍輕而易舉的從他的後心刺了過去。

他是一個在紫煙鎮潛伏了二十年的妖怪,隻為了二十年一遇的機會,大仇得報,功敗垂成。楚離涯能夠想到,那些從楚玉峰上逃下來的妖物,十之八九是沒有逃過青城派弟子的追殺。

但是這不代表楚離涯就能忘了那一天的紫煙鎮是如何的血流成河,屍體遍地,夕陽西下,把路麵上凝固的鮮血染的有些燦爛。

還有自己的家。

楚離涯心想,就算那是個有不少討厭回憶的地方,也是自己當時唯一能回去的地方,因為她沒有第二個家了,也沒有第二個爺爺。

楚業成是在他自己的房間裏發現的,好在身上沒有什麽太可怕的傷痕,一擊致命,喉嚨上一道深深的劃痕,似乎是被爪子給撕了開來血液幾乎流幹。

當時楚離涯竟然不怎麽想哭,走過去吧楚業成放在**唐昊,慢慢撫平了楚業成灰白的頭發,把衣服整理整齊,扯下一條布條纏繞在楚業成的脖子上,讓他看上去更像樣點兒。

現在,當初自己的那個“家”,究竟成了什麽樣子呢?是被拆了,砸了,還是已經歸於他人?染上了陌生的氣息,消磨了所有自己的痕跡?

無論哪一種楚離涯也不覺得有什麽不能接受的,她憑著記憶裏的路徑緩緩轉向楚家舊時的地址。

我回來了。

盡管你們都已經不在。

幾隻渡鴉從天空掠過,留下了幾聲格外怪異的淒厲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