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風恨吟
今古北邙山下路,黃塵老盡英雄。人生長恨水長東。幽懷誰共語,遠目送歸鴻。
風衣澈將長琴掛回了牆上,蒙上厚實的布料,在這之前已經擦上了一層晶亮的油,琴弦上也抹了一層凝脂般的鬆香,看這架勢他似乎是很長時間都不準備再彈這張琴了。
熄滅了碧水居裏所有燃燒著的香爐,風衣澈緩緩的步行著走向幽穀飛泉的出口,蒼灰色的長袍和銀白的長發交織成一種柔和的過度,本來就嚴肅的麵容此時冰冷堅硬的像是玄武岩鑄就。自從百年前告別玉虛宮來到幽穀飛泉,他離開幽穀飛泉的次數數過來一隻手都用不完。
幽穀飛泉的樹木遮天蔽日,以至於剛走出去的時候,天光突然普照下來,有種刺眼的錯覺,風衣澈常年不見光的蒼白皮膚上映著慘白的天光,不知怎得看起來有些怪異的蒼涼,他看起來不像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更像被供奉著黑白遺想,嚴肅,冰冷,幾乎不近人情。
但是他偏又是活生生的,而且是整個青城派都不可忽視,最深不可測的存在,幾個月甚至讓青城掌門元澗傷痕累累的從這裏走出去——雖然很多人不知道其中真相,還真的是以為掌門修行需要閉關許久,從未有人想過,這位青城現任資曆最老,名氣最大的人,曾經和掌門之間有過一場生死相搏。
活了六百多年的風衣澈知道自己要去做什麽,該做什麽,以及可能付出的相應代價……以及,就算什麽都付出了,可能最終還是功虧一簣的可能。少年輕狂的時代早已過去,拚盡全力,傾盡一生。也未必能如意,太過正常。
但是即使如此,也並不影響讓這位已經幾百歲的老人將自己最後的光熱燃燒出來。百年前他已經和自己的門派一起瘋狂了一把,作出逆天之舉挽救整個紅塵。百年後,同樣的事情仿佛正在悄無聲息的上演,而這一次,他幾乎沒有幫手,麵前隻有鋪天蓋地的荊棘和岩石。
走到今天,真正的戰爭,才剛剛開始。
風衣澈的手在寬大的袖子裏緩慢的握在一起。指甲之間相互摩擦,彈琴人的手一般細膩而柔軟,但是他的手卻帶著微微麻刺的粗糙。因為他不隻是將琴當做樂器,也是一種武器。而武器傷害的對象永遠不止於對手,還有自己。
很少有人知道,風衣澈的武器就是琴,或者說是一顆琴心,他同輩的師兄弟姐妹中很少有了解他的人。就算是最熟悉他的夏溪澤都沒有見過幾次他真正打鬥模樣,至於韓澗,是最近才看到,然後重傷許久。
當風衣澈出現在元玨麵前的時候,後者幾乎驚呆了。一雙已經不再如同年輕風華正茂時候的眼睛裏倒映著同樣已經年華消失,白發蒼蒼的風衣澈。
“元澈師兄……你來了?”
短短的幾個字,好像跨越了幾個一百年,聲音都顯得有些不真實了。
“元玨。”風衣澈輕輕的歎了口氣,眸子裏的光黯淡了一下,“多年不見,也不知道你是如何了。”
“我……很好。”
元玨和風衣澈、韓澗、沈藍惠是同輩,但是並不是同一個師父,盡管如此,他們還是曾經一同修行進步,曾經在年輕氣盛時許下幾個幼稚好笑的誌向,時間會改變很多東西,但是總有些東西在時光洪流漫漫前行的過程中沉澱積累下來,成為心中深處一道落滿塵埃的風景,連觸碰一下都有些顫抖。
風衣澈在元玨心中算什麽?算一個雖然是平輩但是比一些長輩還要高深莫測的強者,小時候他遠遠的看著一身灰袍的風衣澈,有些興奮又有些畏懼,師弟師妹們在一起偷偷的看著那個遺世獨立的身影,“那個是元澈師兄啊……”“據說他天生能看透人心和未來,可了不起了……”“雖然元澈師兄不怎麽喜歡說話的樣子,但是看起來好威風啊……”
元玨隻是那些人中的一員,但是這些人並不是全部,應該說隻是小部分,大部分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一個更加優秀,更加耀眼的存在上——夏溪澤。
元澈師兄是個誰都看不透的人。
元玨也曾經是個有夢的人,在這個夢裏,除魔衛道,建功立業,同門們並肩而行,頭上一輪明亮的紅日普照大地。夏溪澤站在所有人的前麵帶領著大家,風衣澈則指明前方的道路。後來似乎也確實如此,夏溪澤毫無意外的成為了新一任的掌門,天下第一的占卜大師為他出謀劃策,其他的同門一起守衛著青城。
這樣真好。
但是很多事情終究,該來的還是要來,元玨也參與了那場慘烈的人妖之戰,目睹了無數次同門的死亡,但是,似乎隻要有風衣澈和夏溪澤在,一切就都還有希望,那兩個身影在那裏,青城就不會倒塌,紅塵就還有救。
元玨這樣想著,自己的刀鋒上沾染了無數的妖血,砍碎了無數妖物的骨頭,身上也濺滿了自己同門的鮮血,踩著無數同門的屍體……這些犧牲一開始讓他悲痛欲絕,但是到最後又漸漸麻木,一絲希望成了心中最深的執念,但是還是這一縷執念在牢牢的支撐著他。
因為……除了希望,除了夏溪澤和風衣澈,麵對了那麽多死亡那麽多離別,那麽多絕望之後,他實在不知道該相信什麽了。
“元澤師兄?你說什麽?你想要收手?”
元玨有些不可置信的聽著元澤有些疲憊的說道,“可是……”
夏溪澤有退卻的意向不少人都看在眼裏,特別是韓澗元玨這些靠的近的人,元澗的反應尤其激烈,理由是妖族已經殺了我們這麽多人,如果不狠狠反擊,如何對得起那些死去的同門師兄弟?就算死後下地獄,不幫他們報仇了,簡直沒有臉去見他們。
但是夏溪澤的眼睛裏已經大多是猶豫,理由也很簡單,因為風靈素已經收集的差不多,現在退出桫欏林也不會有什麽太大的麻煩,而且各大修仙門派都是損傷慘重,齊雲宗的謝雲真人已經奄奄一息依靠其他三位真人度靈力給他續命,還不知道能不能撐到回到齊雲宗的那一天。
夏溪澤扶著額頭,不知道到底該如何抉擇,以自己這些殺紅了眼的師兄弟們的性子,絕對不可能同意,但是就算一時痛快了,犧牲的隻會是更多人族修士的性命。
這個矛盾一直持續到,夏溪澤去世。
夏溪澤去世對於整個紅塵都是一件如同五雷轟頂的事情,火純子,青城掌門,道之盟的盟主,幾乎是整個紅塵修仙界的巔峰,就這麽……死了?
而且沒有人知道他具體是怎麽死去的,連他的屍體都沒有找到,一直在解釋的人隻有他的師弟元澗,風衣澈從頭到尾隻是默默站在原地,什麽話都不說。
後來所有人回到了青城派,臨危受命表現出色的元澗登上了掌門之位,這個時候他特別需要來自元澈的支持,因為元澈的威望在青城派甚至不亞於夏溪澤,但是風衣澈給韓澗的回應是直接踏出玉虛宮不問青城之事,隱居於幽穀飛泉長達百年,一代卜問大師從此近乎銷聲匿跡。
尷尬,確實是。
但是韓澗並沒有太被這個尷尬束縛住,掌門之位仍然由他坐鎮,花了很久料理百廢待興的青城,慢慢建立自己的威望,一心一意的將那個男人的光輝洗去,建立一個屬於自己的青城。
元玨其實不太能適應這種變化,自從那一天,夕陽西下,夏溪澤的落英朱雀式到達了頂級的鳳凰變,火羽加身,如同神鳥臨世,斬殺那頭幾乎不可一世的妖王嘲風,火光波及整個月窯嶺,幾乎削掉了半個山體。
自從那一刻起,元玨突然覺得,那個人是真的像是鳳凰太陽一般的人,隻要有他在的地方,就算天塌下來,還有他的羽翼可以去支撐。
但是就算是這樣一個人,還是死了,死的不明不白莫名其妙,元玨呆呆的聽著元澗的說辭,不怎麽相信,又無從反駁,看到風衣澈麵無表情的一張臉,也不敢過去問。
元澤師兄死了……元澈師兄隱居,小師妹叛逃……似乎,是真的發生了什麽吧。
元玨覺得他的夢已經碎了,但是卻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碎的,夏溪澤死去的時候?不,那個時候至少風衣澈還在;風衣澈去隱居的時候?好像也不對,那個時候他連難過都感受不到,隻是迷迷糊糊的感覺,青城的天空,從此要真的不一樣了。
韓澗對夏溪澤做的事情元玨也看在眼裏,但是除了無力他也不知道具體還能有什麽別的情緒,能掩蓋所有人光輝的是夏溪澤,可是現在夏溪澤死了,風衣澈不管不顧,整個青城能挑的起來的……好像真的隻剩下了韓澗。
時隔不知道多久,那個曾經被他仰望的男人之一終於又站在了他的麵前,從來沒有這麽近過。
“元澈師兄,你找我,是有事麽……”元玨看著風衣澈的臉,呆怔了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