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問前塵
青州距離荊州有千萬裏之遙,東邊臨著一望無際的汪洋大海,但穆非城和袁深雨住的木村卻並不在海邊,而是在青州西側的一處偏僻場所,倚靠著一座名為棗核的野山零星點綴著幾十戶人家,村裏的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多以打獵種麥自給自足為生。
穆非城想到自己一句話都不留的從家中溜出來心中一陣空虛虛的沒底,袁深雨還算淡定,隻跟在穆非城後麵一聲不吭。
袁深雨不擅於劍術,所以禦劍之術也並未修行,雖然精通空間位移之術但相隔萬裏,一次性傳到青州去還是不可能的,所以他隻能畫了紙符化作符靈重明鳥,載著二人一直飛到青州。因怕被其他村民撞見嚇唬到人家,隻好在棗核山山麓邊落下,隻打算幹脆走著回去,一路上也好想好說辭。
說辭……穆非城頓時一陣頭痛欲裂,他並不是巧嘴的人,見到自己的娘親更是如同耗子見了貓,根本半句巧話都說不出來。本來一直在青州小村子裏呆著的時候,穆非城的生活簡單的如同一張白紙,每一天都在打獵和陪母親弟弟中度過,偶爾去村頭找木匠王師傅學點木工技藝……說起來,穆非城突然想起來在雍州的時候,曾經對楚離涯說過她想不想要些什麽木刻的小玩意,自己木工學的好了,都可以做給她,好像還沒做。
以後應該還能見麵的吧,畢竟這一年大半的時間都是陪著這個姑娘度過的,想到她的其他家人都葬身於紫煙鎮,隻能孤身一人的時候,穆非城心中又覺得實在有些難過,第一次見麵的時候明明還是個眼睛骨碌轉著壞笑著讓自己陪她一起上山采藥的精怪小女孩,可自從回到紫煙鎮,從她爺爺房間裏走出來之後,仿佛一天之內整個人都瞬間心境蒼老到了枯槁的地步,此後幾乎都沒有見她再笑過。
萍水相逢,有緣再聚,雖然可能以後和楚離涯是仙山遠村無多交集,穆非城心中有些難受但也並沒覺得有什麽放不下的,或許他的腦袋也不大適合思考更多太複雜的思緒。
可是一路上都沒怎麽說話的袁深雨居然突然開口了,“哥哥,那位姓楚的姑娘,你很惦記著麽?你們很熟?”
“……你問這個做什麽?”
兩人正走在棗核山通往木村的鄉野小徑上,路邊長滿了不知名青青綠綠的野草,時值仲夏,但因為是早晨並不是太熱,草尖上還凝結著瑩亮的露珠。
“……你之前說她是因為全鎮的人都被妖屠殺幹淨了,所以你順便就陪著她一起前往青城派拜師?”
“沒錯啊。”
“那你知道她父母是什麽人,背景如何,可有其他機遇?”
“……”穆非城被問得瞠目結舌,“阿雨,你這是查人家家底啊,我進那個鎮子的時候,那裏的人全都死無全屍,我哪知道她家有什麽人有什麽情況,再說她對我說過她是被她爺爺撿來的,一直寄住在一家姓楚的人家裏。你問她生身父母她自己估計都不知道,我怎麽知道?”
袁深雨閉上了眼睛,然後又睜開,眸色都漸漸暗了下去。
“阿雨,你怎麽突然對離涯這麽感興趣了,之前我好像看你根本都不怎麽注意她啊。”
袁深雨停下腳步,過了好久才抬頭直視著看向穆非城的眼睛,穆非城也就毫不避諱的回應著看著他。
“哥,看著我的眼睛不要移開。”
“?”穆非城也就盯著他的眼睛看,看了很久。
最終穆非城脖子都有些發酸了,眼睛本來想努力的不眨可是還是破功。
袁深雨眼底悄然湧出一絲肅殺之氣,又靜靜的收斂了下去,將頭低下,道了聲可以了。
發現自己眼睛的秘密是在袁深雨的很多次的猜測之後。
袁深雨小的時候,身體不好,村中生活又閉塞,總共也沒見過多少人,小小的世界裏隻有沈藍惠和穆非城兩個,他是個心細的人,發現養母沈藍惠雖然對自己視如己出疼愛有加,但是卻十分刻意的避開與自己視線的接觸,從來不願意和自己的目光撞上,好像躲避著什麽可怕至極的東西。
但是哥哥穆非城卻不是這樣,會坦然的對著他的注釋然後伸手去摸他的頭發,把捉來的兔子提著耳朵在他的麵前晃悠。
後來元澈帶他去了天倉山,元澈和他對視過一次之後,就說好像看到了格外悲傷的東西。
和玄修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對這個留下極深的印象並非是因為他的優秀,而是在所有無意和他碰撞視線的人中,陳夜修是反應最大的一個,那個本來一直風度翩翩麵帶微笑的黑衣少年如遭雷亟的呆立當場,他的師父和意幾乎以為他遭了什麽邪穢之物。
其實把一些不經意的細節,聯係在一起想想,就能明白很多事情。
“楚離涯她不敢看我的眼睛,一直在躲著我的視線。”袁深雨重新邁開了步子,不緊不慢的邊走邊說,“她在第一眼看到我的時候,又看到了什麽呢?”
“阿雨,你真的有很多東西在瞞著我。”
“……哥,我真的不是故意要瞞著你。”袁深雨隻能歎氣,沉重的聲音從他矮小的身體裏發出來竟然毫不違和,仿佛一個經曆太多隻剩下喟然長歎的遲暮老人,“隻是現在,我自己都不一定知道這意味著什麽,或者會帶來什麽。楚離涯不是一個正常的人。”
“為什麽?”
“哥哥,你知道嗎,我從小就不太願意照鏡子,站在水邊看倒影也覺得不舒服,娘她一直不願意看我的眼睛,願意直視著我的隻有你,我一直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我修仙之後一直想知道自己身上很多不清不楚的東西到底是為什麽,我發現不願意對著我眼睛看的不隻是我自己和娘,還有很多人,應該說是絕大部分人,年齡越小,經曆越少這種表現越輕微,相反……”
穆非城的臉色也漸漸的變得凝重起來,雖然不完全聽懂,但基本意思是明白了。
“元澈是幾百歲的修仙者,一生大風大浪什麽沒見過,也不過不在和我對視之後說了一句太過悲涼,不願再看,其實是他自己的思緒悲歡被激**了起來,再度回**輾轉反複,徒增傷感而已。而年齡越小,經曆越少,思想越純淨無垢的人沒有什麽可以被撥動的,自然沒什麽反應——哥哥,所以我這麽說你明白麽?楚離涯是和你一般年紀的人,就算她少年經離喪,就算她出身家族心性堅韌更有思量,卻不會在看到我的時候有那麽大的反應,之後也不會畏懼的那般明顯……她可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曾經是誰,現在,又算是誰。”
“你這麽說我真的有些聽不懂,你的意思是,離涯的反應比元澈大,所以她就該比元澈還老?”
袁深雨笑了兩聲,“誰知道呢,滿身戾氣,炎煞橫生,她的底細我沒有興趣,不管有意無意,總有一天她會找回原來那個真正的自己吧。哥哥,如果你再不回木村,我真的要提示你小心她了,留了一絲生魂在你身邊看她對你一直還算安分,我才一直沒有說出口。”
“……你是不是太多心了?離涯不可能害我的。”
“那個叫靈陵的女鬼也不會害你,”袁深雨看著掛著穆非城脖子上的天池珠,“你覺得她一個鬼可憐所以把她帶在身邊,她好像還很喜歡你,但是就算她主觀不想害,難道就沒造成過實質性的傷害?”
“……”
“喜歡一個人未必不會去害他,也許一個人越喜歡你,越相信你,越依靠你,對你造成的傷害,最後卻是最大的。”
“我說臭小子,你才多大?哪來滿腦子亂七八糟的東西?還有你剛才也說了你自己也不能看倒影看鏡子,看了之後也心裏各種不適應啊?你才九……呸,你別告訴我你也不正常,你從出生到現在我全程看著的!最多就是看書太多把腦子看傻了,整天別的本事沒有,淨瞎想!”
袁深雨望了望遠處的天空,幾朵薄薄的雲從朝陽邊飄了過去,慵慵懶懶的。
“還有,就算這一次回來,就算娘不同意,我也一定要回天倉山,陳夜修這個人,我總覺得他和我的疑惑有很大的聯係,也許他真的知道一些我很想知道的事情。我……”
“總而言之你到底想知道啥?”穆非城自然不能理解袁深雨近乎彎彎繞繞的心思,“你是誰?離涯又是誰?陳夜修是誰?是不是還要加上我是誰,靈陵是誰?我現在幫你答了,我們就是我們,活的好好的你說你糾結這種無聊的問題幹什麽?”
“哥,也許你看來這真的很不可理喻,但是我的心裏一直有聲音在警告我,快點去想起什麽,快點去找到關鍵,否則就快來不及了,一定會有嚴重無比的後果,”袁深雨在說這些的時候語氣是真正的悲傷難過,“對,隻是想知道自己是什麽東西聽起來真的有夠莫名其妙的,但是,我真的覺得……我已經沒有多少回旋餘地用十幾年幾十年去慢慢猜測慢慢揣摩了。”
“……”聽袁深雨把話說到這地步,穆非城也覺得不再想爭辯什麽了,隻能點點頭,“你想做什麽就去做吧,還有,快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