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隔空對話

“回聖上,武府上的確有古怪。”

甘露殿中,李世民從書案上抬起頭,看向垂立在身旁的禁衛。

這個武媚娘一定有什麽不對。武媚娘雖然性情活潑,的確尤如詩中所言“和羞走,依門回首,卻把青梅嗅”的可愛趣味。但是想到長安公子才驚四座,這個武媚娘看上去怎麽也不像。特別是李愔四處找長安公子,而又對楊悅衷情,這其中定有古怪。

聽到禁衛的回話,李世民眼中略帶興奮地問道:“什麽古怪?”

“聽說武府上送入宮中的這個武二娘,並非真正的武二娘。”

“果然如此。”李世民有點激動,忍不住站起身來。

“真正的武二娘現在還在武府,送入宮中的這個武二娘其實不過是楊夫人的義女。”禁衛見李世民激動,心中也十分激動,查出武府這個大秘密,實在是大功一件。

“義女?”李世民聽了卻心頭一暗,長安公子是楊夫人的義女,朕要的就是義女。武府送進宮中的是“義女”,再正確不過。一時的興奮,立時又被打散。坐在案前,怔了片刻,揮手讓禁衛出去。

禁衛有點驚訝的看著李世民,他原以為聖上一定會勃然大怒,這種“欺君之罪”怎可輕饒,但見李世民一點氣惱都沒有,暗暗地納悶。

或許武媚娘隻不過是個頑皮的小姑娘,並非像外麵傳說的那般。世人以訛傳訛,言過其實的事兒多矣。李世民搖頭歎息一聲,見禁衛將要退出大殿,想了想,突然問道:“今日,天下書詩那邊可有什麽動靜?”

“天下書詩?”禁衛想了一下說道,“這些天,天下書詩四處尋找的長安公子,突然又出現了。”

“哦。”李世民似是一點也不驚訝。

“長安公子似是突然有什麽事情,需要辦理,可能要離開一段時間。上裴炎和蘇味道二人代理總裁之位。”

“哦。”李世民微微笑了一下,看來武媚娘果真是長安公子。武媚娘近日向他請求歸寧,說有許多事情需要交待,特別是天下書詩,她這個“總裁”突然失蹤,現在連副總裁也外出之官,天下書詩的事兒總要理順一下才是。武媚娘的請求合情合理,李世民自然不會不允。至於武媚娘是長安公子這件事兒,李世民本沒有打算說破,見武媚娘順便請求不說破此事,正合心意,也立時應允。

“如此看來,我的猜疑是錯的……”禁衛退出大殿,李世民長歎一聲,靠在椅背裏怔怔出神,“愔兒或許根本不知道長安公子是女子,大概跟天下書詩的人一樣見她突然失蹤才四處找他。而楊悅是貴妃的弟子,愔兒認識她再正常不過……”想到自己竟然一廂情願的猜測楊悅才是長安公子,李世民不由好笑的再次長歎一聲。

……

楊悅到是想到過,李世民會因李愔而懷疑到自己是長安公子,不過沒想到李世民調查之後反而得出相反的結論。楊悅安排武媚娘“申請”回天下書詩一趟,當然,在天下書詩真正露麵的是她自己,正是為了迷惑一下李世民。過了些時日,見李世民沒有識破,漸漸安下心來。

不過一波未平,又起一撞愁事兒。

鹹池殿中。

楊悅請求楊貴妃不要把自己是長安公子這件事兒向任何人說起。楊貴妃見她因為不想嫁給李世民,竟然不惜冒“欺君”之險,驚得目瞪口呆。驚詫之下,卻又誤會了……

“聽恪兒說,你們早就認識?”楊貴妃問道。

“嗯,以前見過麵。”

“為何不告訴我?”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他是師父的兒子。”

“又來騙人。恪兒去安州之前,來殿中辭行,你見過他,卻故意說不認識。”

楊悅嘻嘻一笑,環住楊貴妃的腰,伏在她的懷中,撒嬌:“吳王看到我裝作不認識,我還以為自己認錯人了……”

見楊悅耍賴,楊貴妃並不較真,笑道:“恪兒對你……”

這些天楊貴妃總是在她麵前提起李恪,楊悅忙打斷她,站起身來,笑道:“我還有事兒,先告辭了。”

楊貴妃見楊悅不肯接自己的口,歉意地說道:“愔兒的事兒,委屈你了,如果不是我,你不會輕意饒他。不過……”

“師父說什麽,好好的提他幹麻。”楊悅搖頭笑道,伸個懶腰,“燕德妃學富五車,聽她講《左傳》再精彩不過,我去嘉側殿看看,莫讓她等我。”

楊貴妃也笑了:“燕德妃的才學,連聖上有時都自歎弗如。”

“嗯,真是好運氣,白撿個便宜教授。”楊悅邊笑邊準備往外走。

“我看她到是想把我的弟子搶了去。”

“我的這麽香麽?”楊悅笑道。

“這些天,燕德妃在我百前沒少誇讚你,說悅兒一點即通,舉一反三,是少見的通透賢明之人。燕德妃雖然一向謙和,但骨子裏卻有幾分才女的傲氣,到是少見她如此誇人……”

“怎麽聽師父說的,我好像真是個香勃勃一般。”楊悅笑著辭了楊貴妃,走出鹹池殿。

李愔走了,楊悅對天下書詩作好安排,便一心在宮中做起“帝王師”。隻是她這個“帝王師”,卻更需要“充電”。因而,楊悅每日便到嘉側殿中看書。燕德妃見她如此好學,十分喜歡,楊悅對這個宮中才女也是十分的敬服,常虛心請教,因而,燕德妃儼然成了她的老師。這些天,燕德妃正在為她講習《左傳》。

不過出了鹹池殿,楊悅卻一時無心去嘉側殿。已近黃昏,燕德妃也不可能在書殿中等她。她不過是找個借口從鹹池殿中出來而矣。隨意在宮中亂逛……

上弦月,月芽早早地掛上了柳稍,楊悅信步走上西海池邊的假山上,假山之上是望雲亭。楊悅不到亭中坐,反而隨意地坐在亭旁翠竹掩映的假山之中,對著一彎新月發起呆來。

想到這些天時不時地會看到李恪,李恪一望情深的雙眼讓她大是頭痛。從前李恪隻將她當成男子,或者還有所顧忌,現在知道她是女子,連避諱都沒有了,任誰都看得出吳王李恪正在“追求”她。

剛跟李愔掰扯清楚,又冒出個李恪。而且最令人頭痛的是,李恪去年死了王妃,現在是“光棍”一條。她想找個像樣的借口推托都不好找。

《禮記》古製,丈夫死了,妻子要“斬哀三年”,即以最重的喪禮守喪三年,妻子死了,丈夫“齊哀杖期”,這個杖期隻有一年。雖然男女不對等,但比起現代“生前個個說恩愛,死後人人欲扇墳”的關係,似是溫情了許多。因此李恪一直還沒有續娶。

或許在這個時代的人看來,對於楊悅這個年齡的女子,李恪簡直是個上天給她的恩賜,基本上是專門為她訂做的夫婿。李恪的前王妃也是楊閥中人,是史靜公楊譽之女。李恪守喪一年將滿,不知有多少人惦記著他。自從楊貴妃生辰宴會以來,大內卻悄悄地刮起一股風,認為李恪與楊貴妃的這個弟子,是一對天作的佳偶……

不隻楊貴妃有意搓合楊悅與李恪。便是燕德妃,楊悅目前的兼職老師,也不時會在她麵前說些李恪賢德的好話。鹹池殿中的眾宮女更是早已將她視作“吳王妃”,令楊悅苦笑不得。

一夫一妻雖然重要,但婚姻不以情感為基礎,在現代人看來,卻是再荒謬不過。且不說楊悅與李愔的一段瓜葛,楊悅不可能為了當個王妃,轉頭去喜歡嫁給李愔的哥哥李恪。更何況,她一心想做大事,要做“帝王師”,教導武眉兒如何演好“武媚娘”這個角色。

然而,事與願違,武眉兒這些日子不知為何,被李世民冷淡了許多。一開始,李世民每晚都召武眉兒侍寢,現在卻改成五六天一次。看來李世民對她的新鮮感過去了。楊悅第一次感到皇宮之中,真並不好混。

宮中美女如雲,競爭急烈啊。難怪電視劇中每提到宮鬥,便要想盡辦法去“勾引”皇帝……

楊悅不由大大地感歎一聲。

突然,一陣腳步聲響起,腳步聲很急,而且邊走邊聽到狠狠地罵聲:“老匹夫,老匹夫,竟然如此欺我……”

楊悅忙隱了身形在假山中。仔細一看,見是李世民一路怒氣衝衝地跑上望雲亭,眾侍從遠遠跟著,不敢靠近。

上了望雲亭,李世民兀自*著桌子大罵:“魏征,老匹夫……”

大概是依然感到氣悶難消,李世民罵完,抬起腳來向石桌踢去。可惜石桌太硬,反而自己吃疼,抱著腳“哎喲”一聲,坐倒在石凳上。

楊悅忍不住“哧”得一聲笑出聲來。年近五十的人,生起氣來竟然像小兒一樣撒賴,這就是帝王?這就是李世民的“天子之怒”?與“伏屍百萬、流血千裏”,相差有點太大。

聽到笑聲,李世民也吃了一驚。四下裏看時,卻見不到人影,叫道:“什麽人,如此大膽,膽敢笑朕。”

楊悅卻不敢讓他看到,怕他萬一惱羞成怒,遷怒於自己可不是玩的。但李世民問話,又不能不答,萬一一時性起,讓禁衛上來,被抓了去更不是玩的。

想了想,楊悅故意細著嗓子回道:“聖上,奴沒有惡意。隻是看到聖上生起氣來像個小孩子一般,實在可……愛。”楊悅本意是想說“實在可笑”,隻是臨時改了詞。

李世民聽了她的用詞,轉頭一想自己剛才的確像孩子一樣撒賴,不由啞然失笑。一時反忘記了發怒,說道:“你是何人?在這兒做什麽?”

“奴不過是個宮女,偶爾見這裏月光很好,在這裏看看風景而矣。”

“你在哪?出來讓朕看看。”

楊悅嚇了一跳,怎敢讓李世民看到自己,忙說道:“奴還是站遠點吧,免得聖上發起怒來,把奴家踢到西海池裏去。”

李世民見她說話有趣,不由莞爾,笑道:“朕保證不踢你,你出來吧。”

見到李世民笑,楊悅鬆下一口氣,搖了搖頭笑道:“奴就在這兒與聖上說說話吧。誰也看不到誰,說話才有趣。”

李世民笑道:“說得也是,隻是你能看到朕,朕卻看不到你,豈不十分的不公平。這樣吧,你顯個身影出來,朕在這兒,反正不過去,隔空對話,到也有趣。”

楊悅打量了一下四周,月光昏暗,自己所在的位置又沒有宮燈照著,便是出來,李世民也看不清自己是誰,放下心來,笑道:“也好。”

李世民見一團綠影從綠竹中閃出,遠遠站在假山石上,月光之下,看不清是誰,但聽笑聲是一年輕女子,腦海裏閃過一個人影,心頭微動,如言與楊悅隔空對話起來。

楊悅聽他剛才大罵魏征,心想定是魏征又逆了他的“龍鱗”。轉念一想,不對,現在是貞觀十八年,魏征早已去逝。突然想起魏征死後,李世民因為發現魏征給自己上的奏折,竟然每次都提前給史官看過,分明是在沽名釣譽,因此氣得把魏征的墓碑撲倒。原本尚給魏征兒子的公主也悔了婚。楊悅在後世讀到這一段曆史故事時,還曾因為這千古傳頌的一君一臣,最後竟然落得如此下場,很是唏噓了一番。沒想到居然親自經曆了這件事,心中更是惋惜,想了想說道:

“聖上不開心,莫如聽奴說一個故事,怎樣?”

李世民聽了一詫,不知道她要說什麽,便點了點頭。

“從前,有一對君臣,君主非常英明,善於聽人建議,所以他的臣子們都喜歡對他講實話。其中一個大臣非常剛直,經常犯顏直諫,時時提醒他,要勤政愛民,不可過度玩樂,因此君主都有些怕他。怕到什麽程度,有一個例子可以證明。有一次,英明的君主得到一隻美麗的小鳥,正在玩耍,聽說那個剛直的大臣要來晉見,慌急之下,竟然將鳥兒藏在懷裏……”

李世民聽到此不由微微一笑,知道楊悅說的正是自己與魏征地事兒,的確有一次自己正在玩一隻鷂子,魏征進來,忙把它藏在懷中,鷂子在胸口咕咕亂叫,幾次都差點飛了出來…..見楊悅在說自己,也不點破。想到自己對魏征如此看重,他卻來暗地裏沽名釣譽,不過想青史留名。自己卻枉自如此信任他,不由長歎一聲。

“聖上,你可知道千古之後,人們將會如何看待這件事兒?”

李世民茫然道:“難道人們真的要傳說朕怕魏征這老匹夫不成?”

楊悅搖了搖頭,說道:“正好相反。這件事兒恰恰會成為一段佳話,說明聖上乃是千古明君。魏征之所以能成為名臣,是因為聖上英明。如果沒有千古的聖君,魏征怎麽可能成為千古的名臣?”

“千古聖君?”李世民心中一寬,剛才地氣惱原本因為這個看不清麵目的“宮女”一陣說笑早去了大半,現在更是怒氣大消,想了想又說道,“雖然有見識的人會這樣想,但這件事傳揚出去,豈不正好說明朕好玩樂,全因魏征的管束才做了明君?”

楊悅搖頭道:“奴以為這件事則恰恰說明了聖上的真性情。想在千年之後,如果人們隻知道聖上是一代明君,不免會把聖上想成一個十分威嚴英武之人,畢竟少了許多情趣。而這件事卻恰恰說明了一點,英明的聖君也是個有血有肉的人。反給聖上平填了許多可愛之處。”

李世民第二次從楊悅口中聽了“可愛”二字,心頭竟然不自覺地樂了花朵,嗬嗬大笑起來。

見李世民不再生氣,楊悅趁機說道:“聖上,我有一個建議,想不想聽。”

“說來聽聽。”

“聖上千萬不要去對魏征的墓碑進行懲罰。”

李世民一怔,笑道:“你怎麽知道我想對魏征的墓碑進行‘懲罰’?”對墓碑進行懲罰這種說法到也有趣。想一想,今日自己在氣怒之下,的確下旨要推倒魏征的墓碑,看來她已聽說過了,難道是專門在此等著勸說自己?又覺這種想法十分好笑,不由搖了搖頭。

“當然,聖上如果非想要如此做,也沒什麽。大不了將來大家說一句‘聖上太小器了’。”

“朕小器?”李世民氣道,“是魏征這斯太過分,朕一向將他引為知己,沒想到他居然是這樣待朕……”

楊悅笑道:“人無完人,魏征有私心,想讓自己留名千古,這也是許多諍臣所想,再平常不過。但是聖上能用魏征這樣的人,才會令一對明君諍臣傳為千古佳話。我實在不忍心看到魏征死後,卻落得如此下場。千古年之後,人們唏噓於魏征的私心,又要唏噓於聖上的器量太小,豈不是太不值得。”

聽了楊悅如此說法,李世民猛然驚醒,心頭豁然開朗,歎道:“聽你一席話,朕的心情好多了。否則朕做了這等事兒,隻怕日後後悔也不及了。”

“聖上果然名不虛傳,善於聽取他人議建。”見李世民醒悟,楊悅及時送上一句馬屁。

李世民一陣哈哈大笑。心頭氣惱煙消雲散。

“真是個善解人心的丫頭。”大笑之下,李世民突然說道,“你過來,讓朕看看你。”

楊悅不由暗驚,一時說話,竟然忘記這裏是李世民的內宮,李世民可以為所欲為。忙細聲細氣地說道:“今日時辰不早了,聖上若想與奴說話,明日再說不遲。”慌忙一溜煙地從望雲亭的另一麵跑了下去。

李世民見她逃走,心頭一怔。宮中嬪妃,那一個不是千方百計的想得到自己寵幸。哪有一個宮女會如此大膽,難道真的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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