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悲情故事

天下書社的副總裁辦裏,坐著幾個人,麵麵相覷。

天下書社創社之時,長安公子做油墨試驗,把自己的總裁室弄成了個“試驗室”,因而眾人議事一直在副總裁辦進行。似乎延續了這個傳統,一向以來眾人議事,自然而然的坐在副總裁辦裏。

“怎麽辦?”蘇味道苦笑一聲,向大家說道,“聽說豫之又被押回了大理寺,這次咱們可真是害了他。”

“誰能想到這個‘八議’的議論如此火熱。”王勮歎了一口氣。

裴炎皺眉道:“公子一向也是反對‘八議’的,而且公子處事一向公正,定然不會怪你。”

“我也知道公子不會怪我,但是豫之因此而受到牽連,公子一定十分痛心。”蘇味道搖頭說道。

“平心而論,豫之應該受到嚴懲。”裴炎說道。

喬知之聽了,卻大不樂意:“豫之有什麽錯。公子不是說‘發乎情’才是最合理的婚姻。”

“公子說的‘發乎情’的確十分有道理,但不太現實。”王勮也說道,“如今婚姻哪一家不是先講身份地位,那個‘發乎情’根本就是個幻想。”

“所以說,豫之這樣的感情才更加珍貴。”

“但終歸是不合於‘禮法’。”

“即便公子說的不對。按大唐的律令,大理寺判豫之‘流二千裏,可贖’。有什麽錯?”喬知之義憤地說道。

“別忘了公子一向主張‘法律麵前人人平等’,認為這個‘八議’是不合理的根源。”

“公子雖然這樣認為。但律令如此,又沒有改律令,怎能不按律令辦事兒。上次那個阿阮娘子,大家不也十分氣憤。公子甚至說那種背信棄義的家夥,應該千刀萬禍,結果呢?還不是按律令‘無罪釋放’。”

蘇味道搖了搖頭笑道:“本來是要無罪釋放,不過六殿下見公子生氣,因而想了法子還是治了他的罪。”

“六殿下怎麽治他的罪?”喬知之奇道。

“六殿下以‘略賣人’為名,重新讓萬年縣定罪,將那人判了個‘徒三年’。”

“徒三年,還是便宜了他。”喬知之狠狠地言道。

“公子反對‘八議’,雖然不無道理,但我認為‘八議’也不是全無道理。比如這個‘議功’,有大功者應該受到寬宥。”王勮說道,“還有這個議賢、議能。自古以來賢才難得,魏太祖的求賢令甚至連不仁不義之人都認為可用,對賢能之士寬宥些,不見得有什麽不對。”

“功是功,過是過。我覺得公子所說沒什麽錯,有大功者已經受到獎賞,怎麽能在罰罪時,再寬宥一次,豈不是一件功受了兩次獎?”蘇味道對楊悅的理論十分支持,“而那些賢能之士犯了罪也不能不罰。”

“‘八議’隻是在量刑上,有所寬宥而矣,並非不罰,有何不可?”

……

實際上整個“文刊編輯部”,大多數人對楊悅的“法律麵前人人平等”理論持支持態度,否則也不會有這個“論‘八議’”之文。

所謂屁股決定腦袋,屁股坐在哪裏腦袋便在哪裏,一點沒錯。“文刊編輯部”中大部是寒門士子,“八議”中的議貴、議親、議故跟他們一點不沾邊,所以最為反對。

“詩刊編輯部”對於反對“八議”卻並不積極。隻有少數精英對“法律麵前人人平等”的理論表示支持,也有一部分人對“八議”半反對,半支持。

王勮便是典型的一個半支持半反對者,裴炎是支持者,而喬知之原本是支持者但因為楊豫之才會強烈反對。他反對的理由則是楊悅的“愛情自由”理論。

總裁室中議論紛紛,文刊編輯部也是議論地熱火朝天。不過隻是一邊倒的溢美之辭。

“‘八議’是不平等的根源。說的好。利貞這篇文章寫的太好了。”

“親貴故舊,不過是貴族的特權,法律麵前人人平等,豈能搞特權化。”

“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正是這個道理。”

“利貞這次大大的出足了風頭。”

……

這個投了炸彈的孟利貞聽了眾人誇讚十分興奮。眾人相繼散後,他一路從天下書社出來,碰到熟識的幾個同學,相約了到胡姬樓吃酒。

西市的胡姬樓與東市的醉仙樓有所不同。東市周圍多為高門貴族,西市周圍多為商旅平民。

到東市醉仙樓裏麵吃酒的人多為高官貴人。而且醉仙樓的雅間密封很好,往往成了許多官員談論之所。

而西市的胡姬樓卻不同。胡姬樓不僅是長安城最大的酒樓,而且充棄滿異域風情。吸引力超強,上至高官顯貴,下至平民百姓,士林才子無不以到胡姬樓吃酒為樂。

西市胡姬樓。

正午時分,胡姬樓裏人聲鼎沸,十分熱鬧。賓朋座滿,高談闊論。

樓下的大堂十分寬敞,足以容下上千人。樓上的雅間也隻是用屏風隔開,聲響相聞。

有個“說話人”坐在大堂的正中高台上正在“說話”。

不知什麽時候開始,這種“說話人”在各大酒肆餐館裏流行起來。幾乎稍微上點檔次的餐館都有這種“說話人”坐在大堂裏,為大家講唱些小故事,有時候還會將《天下新聞》上的事拿來彈唱。

“……千鈞一發之時,小公子奮不顧身撲上啊,救下了小娘子。自此後,小娘子對小公子產生了愛慕啊,兩個人兩小無猜,一起長大……隻見那小娘子出落的貌美如花,小公子長得英俊瀟灑,正是一對神仙眷侶,天間少有,世見無雙啊……”

“好”座中有人拍手叫道。邊吃飯邊聽故事,的確增添了不少樂趣。堂中賓客成分混雜,商人平民居多,也有不少衛士,還有些個書生雜在其中,連和尚、道士之流都有……

“……隻是天不作美,嫉妒美滿,有朝一日來了一個漢子,愣說那小娘子是他的啊”

說話人唱到此處,稍做停頓,呷了一口茶水。

“豈有此理。”有不少人義憤起來,“後來怎樣?”

“老館別賣關子,快唱吧。”

“莫不是嫌大家給的彩頭不夠。”

……

眾人哄笑。有幾個商客笑著起身把錢投到他麵前的一個盤子裏。盤子裏已有不少銅錢。

“容老漢吃口茶來。”說話人是個六十歲上下的老漢,胡子已花白。稍稍歇息一下,重又拿起“胡爾”,邊拉邊唱起來:“那漢子的話雖然無理,卻有證據啊”

“什麽證據?”有人禁不住問了起來。

“說那小娘子已去逝的父親,在十幾年前已將小娘子訂給了他啊”

“啊?”人們驚呼起來。

“真的假的?”見說小娘子的父親已去逝,有人懷疑道。

“無論是真是假,自來一女難嫁二夫啊。大家說一說,這小娘子應嫁給誰啊。”老漢邊唱邊問道。

“嫁給小公子啊。他們兩個才般配。”有人說道。

“不對,那小娘子即已訂給了那漢子,便是漢子的妻子了。”有人反對。

“如果小公子當日沒有救下小娘子,那小娘子早就死了,那漢子哪裏還有什麽妻子?”一個聲音說道。

眾人聽他說的有理,不由一齊看了過去。見是一個道士模樣的人,麵上三縷清須,十分清秀,身邊坐著的是一個大和尚。

“是啊,那漢子的妻子等於早就沒了。那小娘子嫁給小公子才對。”有人出言附和道。

“兩難啊”說話人長歎一聲,又唱了起來。

“小娘子本想退婚,那漢子卻不容分辯,要強搶了她去啊”

“強搶?太無禮了。”不少人氣道。

“要我說小娘子願意嫁誰,便嫁誰,怎能強搶。”

……

“公子氣怒,約那漢子決鬥啊。說你若是贏了,小娘子歸你,我若是贏了,小娘子歸我啊”

“對啊,這到是個好辦法。”眾人長出了一口氣,紛紛笑道。

“可惜那漢子太不經打,公子一出手,他便敗了啊”

“好啊。小娘子歸公子,豈不正好。”有人拍手。

“可是那漢子耍無賴啊,纏住了小娘子不放手啊”

“豈有此理”眾人大怒。

“公子一怒,拔出劍哪,竟然失手殺死了那漢子啊”

“啊?”眾人大驚。

“公子失手殺了那漢子,正自懊悔啊小娘子見那漢子死了,心中悲戚啊,雖然她與公子有情,可那漢子也算是她的夫君啊,向公子叫一聲‘郎君,今生無緣啊’,轉過身竟然跳水自盡啊”

“好個有情有義的小娘子?”大驚之下,有人禁不住站起身來。

“我知道了,你說的是楊公子的事兒啊。”

“原來,其中還有這許多原委。”

“看來楊公子真是冤啊……”

“聽說那楊公子,見小娘子自盡,悲不自勝,至今還人事不省。連藥聖都束手無策……”

“可憐啊。”

……

一時間,眾人開始同情起楊豫之來。

那個武士向和尚相視一笑,看向坐在堂中的幾個士子,相互微微點頭,引導著大家談論。

“楊公子原本被聖上判了流二千裏,哪知道有人說太輕,要重判……”坐在西首的一個士子叫道。

“流二千裏?不輕了。”

“是啊,要我說楊公子沒有罪啊,應該放了才對啊。”

……

孟利貞揀了樓上一處靠天井的散座,正與朋友坐下吃酒,聽了眾人議論不由冷笑:“輕?致死兩命,還說輕?”

他的聲響很大,又是從樓上落下來,眾人不由紛紛抬頭去看他。

“依著大唐律令,楊公子該當此判”另外一個士子說道。

“該當此判?如果沒有‘議親’、議貴,殺人者死,他怎麽會該當此判?”孟利貞輕蔑地說道。

樓下的那個戴鬥笠的武士看了一眼身邊的和尚,不由苦笑一聲,她精心策劃的這場悲情戲,沒想到這個孟利貞又來搗亂。楊悅的悲情故事基本屬實,隻是在關鍵點上做了些引導,聽起來已是大不一樣……

“請問這位士子,‘八議’有什麽不對?禮雲‘刑不上大夫’,自《周禮》以來便有‘八辟麗邦’之說。‘八議’不過是重親賢、敦故舊、尊賓貴、尚功能之意。何錯之有?”

“是啊,楊公子平日便十分仁義,春天那場大雪,楊公子還組織了‘鬥雞公益大賽’,給司農寺捐了不少錢,讓受災的百姓種春小麥,這等仁義之人,怎麽不應該減刑?”

此言一出。大堂裏眾人更是紛紛響應起來。

“對,楊公子仁義,當然要酌情減刑。”

“公子仁義之人,斷不會故意殺人。一定是那漢子無賴糾纏,才會失手……”

“楊公子有情可願。”

……

孟利貞剛才還被眾人棒到天上,此時卻聽又被人們批駁,嘿嘿冷笑:“真是一群愚夫。知道什麽?”

眾人見了孟利貞的嘲諷,紛紛大怒。

“我看這位士子,說話如此無禮,才是白讀了聖賢書。”

“我等都是愚夫,難道千年來祖宗們都是愚人?這個八辟可是從周朝便開始有的。”

“周公製周禮,正是要教化天下,沒有禮法天下豈不大亂。”

……

座中不少是國子監的生徒,一頓批駁,早已偷換概念。

楊悅暗暗叫苦。雖然她為楊豫之策劃的這些“悲情”戲還算可功,可這個孟利貞不看場合,如此以來這個反對“八議”的“平等”論,豈不被眾人推向“邪說”之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