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渭城驛雨

“渭城朝雨,一霎挹輕塵。更灑遍客舍青青,弄柔凝,千縷柳色新。更灑遍客舍青青,千縷柳色新。休煩惱,勸君更盡一杯酒,人生會少,自古富貴功名有定分。莫遣容儀瘦損。休煩惱,勸君更盡一杯酒,隻恐怕西出陽關,舊遊如夢,眼前無故人。”

陽關三疊》曲

渭水之濱有一個驛站,叫做渭城驛站,是自長安城西去的第一站。

道路兩旁楊柳相間,青青之色。大雨之中,卻不似平日般依依多情。偶有風吹過時,狂搖亂曳。

大概是雨天的緣故,驛站內冷冷清清,隻坐著三四桌人。因為距離長安城極近,在驛站內住宿的也很少。站內隻有一兩個驛吏值守,其他人大都卷縮在房內,或劃拳吃酒或倒頭大睡,自得其樂。

抬頭望向站外,不遠處的驛亭內坐著三個人。

一個和尚和一個年輕公子正在吃酒。旁邊有一個綠衫女子彈琴,輕紗掩麵,看不清長像。

驛館內有兩個衛士一麵吃酒,一麵不時地盯向柳亭看。

“趙三哥,聽說那武小娘子已跳水自盡,這個綠衫女子會是誰?怎麽看上去跟楊公子關係不一般?”

“柳二,莫要亂說。”趙三郎小心地向四下看了看,見沒有人注意到他們二人,才低聲說道,“沒準兒是壽春縣主。”

“壽春縣主?”柳二低聲驚呼,咂了咂嘴,點頭說道,“嗯,這個壽春縣主真是個賢淑女子。聽說楊公子這次,若非壽春縣主請求降封為他贖罪,定然會判個死罪。”

“也不見得。”趙三郎笑著搖了搖頭,“聽說司農寺,還有雍州的百姓都為楊公子請命,聖上才會免他死罪。”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長安城這些個百姓真好糊弄。明明是一場強搶不遂案。偏說什麽公子仁義無雙,斷不會做出不仁不義之事兒。我看八成是強搶‘遂’了,那武小娘子才會自殺……”柳二說到此,不由咯嘰咯嘰地笑了起來。

趙三郎瞪了那柳二一眼,說道:“這話可不能亂說,小心閃了舌頭。”

柳二也自覺失言,忙四下看了看,見兩個驛吏圍在櫃台前自顧自的閑話,其他幾桌上的客人都一幅急匆匆地樣子,無奈地看著大雨著急。

有個穿長條斑馬裝的長瘦漢子,對著天氣歎了一口。他大概是個商客,看樣子像是西域人,要到長安做生意,或者是回西域去。

“我看,咱們今天沒準走不成了。”柳二轉頭看了看外麵的雨,天氣陰沉,大雨嘩嘩如從天上潑下來一般,“誰知道怎麽攤上這麽個差使。”

“我看這差使沒什麽不好。”趙三郎伸手摸了摸腰間,他的腰間微鼓,纏了一個內袋,是路上的盤纏。

唐代的驛路十分發達,出公差其實花不了多少錢。

“嗯,楊中書令就這麽一個兒子,自然不肯委屈了他,照顧咱倆的口袋也是應該的。”

“話不能這麽說,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楊尚書讓咱們一路上照顧好楊公子,自然要盡心盡力。”趙三郎臉色一肅,正色言道。

他們兩個一個稱楊中書,一個稱楊尚書,說的都是楊豫之的父親楊師道。楊師道因為楊豫之的事情,受到牽累,從中書令已被降為吏部尚書。

柳二見說,知道趙三郎一向做事兒忠實,在大理寺是出了名的。又是自己的頂頭上司,不便頂嘴,笑了笑,話頭一轉說道:“二哥,你猜這壽春縣主漂亮還是那武小娘子漂亮?”

“大概是那武小娘子漂亮。”趙三郎想了下,說道。

“也不見得,我看這個綠衫女子,隻這身段便知是個絕色的女子……”

正說間,突然那綠衫女子回過頭,向這邊看過來。唬了柳二一跳,忙低下頭去。

驛館內距離柳亭有一段距離,相互根本看不到。但一想到那女子一雙眼睛的威懾力,柳二心中不由打了個突。

早上一路從長安城出來,綠衫女子曾叮囑二人一路上要好好照顧楊豫之,當時柳二想笑著打個哈哈,被那綠衫女子橫了一眼,嚇得他笑了一半忙又縮了回去。

“雖然不是公主,但聽說這個壽春縣主卻極受聖上寵愛,好厲害……”柳二心中如此想,不敢再說下去。

……

那綠衫女子自然不是什麽壽春縣主。

到了渭城,楊悅才知道原來渭城便是鹹陽。在渭水之濱,因而叫做渭城。

大雨磅礴之後,已漸漸轉為蒙蒙細雨,陰沉綿長,更添了無限惆悵。

八角柳亭,一曲“陽關三疊”,依依惜別。

這首曲子在這個時候還不存在。隻是到了這個渭城驛站,讓楊悅便想起王維的那首“渭城曲”: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光無故人。”

此情此景竟然正自己的心情十分相似,便不由自主的彈了一曲“陽關三疊”。這首曲子在現代是學琴入門常彈之曲,也是楊悅唯一一首還能記得起來的曲子。

“為什麽?”

一曲彈罷,見楊豫之與尉遲洪道已吃了不少酒,楊悅禁不住問道。

“什麽?”尉遲洪道一愕,莫名其妙的看了看楊悅。

“為什麽非要去安西?”一直忍著沒問,此時楊悅卻終於憋不住心中鬱悶,看向楊豫之。

“對不起大哥,這些日子讓你們白白費心了。”楊豫之一揚頭,一口幹完杯中酒,勉強一笑。隻是他的笑容讓人十分的難過,似是從臉上強行擠出來一般,與他那視死如歸的慷慨神色極不相稱。從前那個無憂無慮地朗聲大笑的少年再也不見……

“不要給我說這些廢話。為什麽一心要去赴死?”楊悅微微皺眉。

“赴死?”尉遲洪道納悶地說道。

“不要告訴我,你不知道安西都護刺史姓郭,叫做郭孝恪。”楊悅則是今日一早才知道了此事。

楊豫之最終被判“流三千裏,不贖”,他流放的地方本來可以選擇“嶺南”或者“遼東”,楊豫之卻自己要求到“安西”。而安西都護刺史郭孝恪,與楊豫之打殺的那個郭孝慎是從堂兄弟。

楊豫之沒有回答。

尉遲洪道卻“哎呀”一聲,不解地說道:“我怎麽忘記這事兒。郭孝恪、郭孝慎,他們兩個一定是親戚。你怎麽可以選擇去那兒?”

“你們想多了,我選擇那兒,隻是因為大哥平日不是總說,好男兒要存四方誌,要把我大唐的文明傳到四方。西域向來便是…….”

楊豫之說了一半,看到楊悅的眼神,便不再說下去。

“你在大理寺一直在要求給郭孝慎償命,你以為我不會知道麽?”楊悅一點一句的盯著楊豫之說道,“為什麽?”

“償命?”尉遲洪道納悶地看著楊豫之,叫道,“自你進了大理寺,大哥為你的事兒想了多少辦法,費了多大勁…….你,你……”尉遲洪道氣咽。

楊豫之想了想說道:“大哥一向主張‘人人平等’。這一次兄弟致死人命,‘殺人者死’,我怎能憑著特權逍遙法外……”

“你以為我會信?螻蟻尚且偷生,更何況你並非十惡不赦之罪,更何況你本身並未想殺姓郭的,更何況你情有可願…….”楊悅冷“嗯”一聲:“哀莫大於心死,你難道真的不想讓我們知道真像?”

自從楊豫之醒過來,無論眾人怎麽問,楊豫之都不肯說出當日到底發生了什麽。楊悅擔心他想起當日之事會痛苦,因而一再告誡眾人不要問當日之事,隻是此時,她自己卻再也忍不住問了出來。

武照為什麽要讓楊豫之殺了郭孝慎?武照為什麽又要自殺?武照給楊豫之說了什麽,以至於他根本不想活下去?楊悅百思不得其解。

這些天,楊悅一等眾人想盡辦法去救他,楊豫之自己卻請求大理寺判自己死刑,並且說自己是故意要殺死郭孝慎,而那武照也是自己推到河裏去的,並非自殺……一心想要自尋死路。

麵對這樣的“案情”,令大理寺惱頭,便是李世民也十分的費解。楊悅得知後,更是有點抓狂。

最後,實際上是楊悅極力說服李世民,無論如何也要保住楊豫之性命。

李世民舉行大朝會,這才判了個“流三千裏,不贖”。

在選擇流放的去向時,本來說好去“遼東”。楊悅知道明年會向高麗出兵,萬一楊豫之運氣好,能戴罪立個功,這個流三千裏,也許會變成好事兒。而且蜀王李愔在河北道,自然會想辦法照顧楊豫之。

沒想到楊豫之自己卻極力要求去“安西”。

安西就安西吧,楊悅認為楊豫之在家不過是隻知玩樂,出門緞練一下也並非壞事兒。所以並未放在心上。

直到今日早上聽李世民說了安西都護府刺史叫做郭孝恪,楊悅心中才咯噔一下。郭孝恪,郭孝慎,隻聽名字便可以想象,二人或許有些聯係。果然一打聽之下,才知道那郭孝慎是郭孝恪的一個遠房兄弟。二人雖然相差年齡較大,但卻的確是同門兄弟。即便是二人的親戚關係並不緊密,但總是親戚。刁難、打擊報複,總會難免。

楊悅這才明白楊豫之一直都抱著必死之心。

聽了楊悅的問話,楊豫之眼中劃到一道深深的傷痛,凝神閉氣片刻,皺眉說道:“隻有這件事兒,大哥請不要問我,我不想說。”

一陣沉默,楊悅沒有勉強他說。她看到他眼中那道傷痛。

“究竟發生了什麽?”楊悅心中不由默默地想。

柳亭裏三人都沒有說話。連尉遲洪道這個一向粗豪的少年,也看出楊豫之的這份痛苦,默默地沒再去怪怨他,一隻大手在楊豫之肩頭拍了拍,以示安慰。

過了許久,楊悅緊盯著楊豫之,開口徐徐言道:

“無論發生過什麽,但有一點請你答應。無論如何你必須活著,無論在什麽情況下都不要放棄自己的生命……

人的生命最珍貴不過,你痛過,痛得死去活來。那種感覺你知道,不要讓你的父母也有這種感覺。

洪道和我還有力氣來這兒為你送別。長公主跟中書令連送你的勇氣都沒有,你應當知道他們心中有多痛。

孔聖人說過:‘夫孝,德之本也……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至始也。’你的父親隻有你一個兒子,如果你有三長兩短,楊中書隻怕也會隨你而去。這些天楊中書一直躺在**,長公主整日以淚洗麵……你真想讓他們痛不欲生?

如果你痛地想死去,你已經死過一次。你當日沒有知覺,沒有意識,跟死去沒有兩樣。是我跟洪道,不,更確切的說是小柔把你從鬼門關上又搶了回來。小柔的肩膀至今還吊著,你是我們救活的。你沒有資格輕言去死

你痛過,死過一次,這一次是你的第二次生命。

你要好好地活下去,不要讓人失望……”

“大哥——”

楊豫之一直默不做聲,閉神靜靜地聽楊悅說話,隨著楊悅的話,心頭不住翻騰,最後終於忍不住,抱著楊悅失聲痛哭起來。

“記住,你的生命並非你一個人的,不可輕言放棄。”許久之後,見楊豫之不再哭泣,楊悅知道他終於有了生的念頭,堅定地握住他的手說道。

楊豫之使勁地點了點頭:“好,我答應你,不會再想著去死。”

“中怕你這一路西去,卻不是你想好好活便能好好活的。”楊悅搖了搖頭,冷靜地說道,“隻怕你想要好好活,反而會有一凡艱難在等著你。”

楊豫之揚起頭,眼中卻已有了幾絲堅定,嘴角劃出一道笑意:“不怕他不來難我,隻怕他不來為難我。”

“好兄弟能死境中爬出來,這才是真正的好男兒,真正的強者無論如何你都要挺住”楊悅拍拍楊豫之的肩膀,讚賞地說道,“死並不可怕,真正地是怎樣從死地生存。怎樣生存下去兄弟,不要讓人小看你。”

“大哥,放心。終有一天,我會再回來。好好的站在你麵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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