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訪客(2)

楊悅坐在馬車上,暗自思忖。感到有一雙眼睛直愣愣地望向自己,然而轎內黑暗,看不到什麽。知道這雙眼睛是從對麵看過來。她的對麵自然是李世民的王氏夫人。

荊王候在車外,楊悅幾乎能聽得到自己的心跳。生怕王夫人點頭說好。

王夫人幽幽地輕歎一聲,向荊王說道:“我隻是路過這裏,景弟讓人散了吧,我還要趕路。”

荊王愣了一下,卻不敢勉強,殷勤地說道:“表姊這是要去哪裏?夜裏怕不安全,怎麽不多帶些人。弟派衛士送你去吧。”

楊悅心中微微冷哼,知道這個荊王不放心轎中是否另外藏了人,想派人看個究竟。

王夫人微微一笑,搖了搖頭。過了一會似是才意識到自己在轎中,荊王根本看不到,又出言說道:“多謝景弟美意,到是不用麻煩了。”

荊王無計可施,隻好讓開路,請王夫人過去。

楊悅沒想到這麽容易便蒙混過關,有點喜出望外。

馬車將要開動,王夫人突然笑了一聲,說道:“景弟從前最愛流鼻涕,沒想到如今也長這麽高了。”

王夫人說話有點令人摸不著邊際。楊悅坐在一旁聽了想笑,忍了半天才忍住。

王夫人說的從前,自然是三十多年前,她還未出閣,在舅父家與眾表兄弟一起玩兒的光陰。

荊王聽了卻是即尷尬又感動,眼中竟然溢出了淚花,唏噓一番,笑道:“表姊當年常幫弟擦鼻涕。”依稀想起從前,這個表姊到與平陽長公主一般,也是個女中豪傑,常帶領眾弟妹跟大哥李建成等人比武打架……

頓了一頓,誠肯地說道,“弟平日不敢打擾表姊,如今已有三十多年未見過表姊,不知今日可否得見一麵。”

王夫人微微揭起轎簾,望著荊王幽幽地歎息一聲:“景弟也老了……”

楊悅吃了一驚,想要藏身哪裏有地兒可藏。幹脆大大方方地向荊王行了一禮。

荊王看不清轎中,也沒想到“飛賊”是個女子,更加想不到飛賊會如此大膽地不慌不忙。以為她是王夫人的隨身婢女,便沒在意。

荊王有些哽咽:“表姊”

相對泣下。

半晌,兩人各自才收住淚水。

王夫人幽幽地說道:“我要到前麵去看故人……的孫女,再會吧”

少年車夫早已不奈,聽了此話,挽個鞭花,呼嘯一聲,馬車開動。

荊王呆立巷中,目光依依,久久不肯回去。

莫頭走上前問道:“殿下,要不要派人跟上去看看。”

荊王搖了搖頭,低聲咕噥道:“表姊深愛隋煬帝,大概是去看……唉,莫要去打擾她。”

楊悅暗中窺探王夫人,雖然看不到她,心中卻不由佩服。知道剛才王夫人擔心荊王會派人暗中刺探,所以才示之以坦然,不隻聯絡了感情,又令荊王疑心盡去。

黑暗之中楊悅向王夫人行了一禮,說了句:“多謝。”

王夫人並未回話,更未出言多問,無聲無息,便似睡著了一般。

馬車穿過金城坊十字街,直往天策巷。

天策巷全稱叫做天策將軍巷。當年李世民功大,李淵對這個寶貝兒子捧到了天上,不僅封他為天策將軍,為他建了天策將軍府,還封他坐了尚書令,統禦百官。

文武兼管。以至於武德後期令出三門。一是李淵的皇命,一是太子李建成的太子令,另一個便是天策將軍府的尚書令。搞得六部九寺五監無所適從,幹脆誰的命令先到,便執行誰的命令,幾乎亂成一鍋粥,往往鬧出些不快。

天策將軍府又叫宏義宮,後來李淵住進去又改做了太安宮,如今又成了楊悅的驚鴻宮。宮名改了,但天策將軍巷的名字到是沒改。

楊悅本想下車,但看到馬車行進方向竟然是驚鴻宮,暗中詫異。想到剛才王夫人所說要去看故人的孫女,心中一動。她當然知道王夫人是楊廣的嬪妃。難道王夫人要去看自己?怎麽說現在她也是頂著隋室之後的名份。

正詫異間,馬車已到了驚鴻宮門前。

驚鴻宮現在雖然改為公主府,但一切供應裝備未改,還是照原來的樣式。

華麗的宮門,三拱五洞。門前的衛士分兩班列於東、西廊下,帶刀捉仗,衣緋衫。與承天門外門的左、右驍衛門隊相同。

已是二更時分,門前十分肅靜。

馬車躇足,蔣王李惲用肘子向後磕了磕車壁,言道:“喂,到了,你還不下去?”

楊悅跳下馬車,萬分詫異,難道這家夥知道自己是隋國公主?

李惲也跳下馬車,上下打量她一番。

驚鴻宮門前燈火明亮,看得清清楚楚。

李惲與李愔個頭相差不多,眼睛沒李愔大,還算有神,與李愔一雙垂鳳眼不同,微微上翹。與李愔常似笑非笑呆兒郎當的神氣有相反,這個李惲渾身上下都是一幅懶洋洋,像是一直沒有睡醒一般。

唇上沒有髭須。楊悅微微詫異,以李惲的年齡不應該沒有成親,怎會沒有蓄胡?

李惲懶洋洋地說道:“我們到了,你還賴著不走。難不成想跟我們一起去做客?”

楊悅這才明白,他說的“到了”,其實是他們“到了”要拜訪的地方,並非認出她是隋國公主。

楊悅眼中閃過一絲古怪。見李惲已扶王夫人下車。

王夫人不知為何,自從楊悅下車以來,便一直盯著楊悅一動不動,眼神盡是癡迷。

楊悅輕紗遮麵,隻露出一雙眼睛。燈下細看王夫人,果然是個美人,氣質與上次楊悅見到的失魂落魄大不相同,反而與平陽長公主有些相近。隻是眼神有些不同,似是半夢半醒一般,與他的兒子有點相似。

想到平陽長公主,楊悅心中暗暗皺眉。柴令武等人出使高麗,一時沒有回來,沒人搗亂,她這些日子過得到是平靜了不少。然而,想到在荊王府上聽到的事情,知道這平靜的表麵下,又不知多少人想要置她於死地,心中又如一團亂麻。

楊悅不想讓二人知道飛賊是“隋國公主”。夜探荊王府的話柄豈能隨意落入人手。便不多話,向二人拱手告別。並不直接往驚鴻宮大門,而是轉到後巷,從側門回宮。

想著王夫人要來拜訪自己,忙換了身衣衫,往前殿去。等了許久,卻不見有人遞“門狀”進來。派宮女出去看,回轉來報告說,沒有人要來,驚鴻宮門前也沒有馬車。

楊悅不由暗奇,這母子倆捉什麽迷藏。來了,不進門,又走了?

難不成隻是侯在門外,為了幫自己躲開荊王府的追捕?顯然不可能,楊悅搖搖頭,百思不得其解。甚至這母子倆為何莫名其妙的幫自己,都說不出原因。

馬車噠噠已轉出天策巷。

“母親能確定,剛才那女子便是隋國公主?”

昏暗的街燈下,蔣王李惲的音調中充滿驚訝,聲音極低,隻有一板之隔王夫人聽得到。

“沒錯。”王夫人似是回答兒子的問話,又似在自言自語,半夢半醒一般,幽幽地說道,“她的眼睛跟聖上一模一樣,眼神也一模一樣。聖上的眸子最亮,一眼能看到人的心底裏……”

李惲皺了一下眉頭,知道母親口中的聖上指的並非他的父皇李世民,而是隋煬帝。他有點不能理解母親為什麽對隋煬帝如此念念不忘。明明父皇對母親更加寵愛,為何母親偏不領情?

有時候他心中有些怨恨母親,如果不是母親執意不肯嫁給父皇,他至少不是這樣的尷尬身份。李世民子女不少,唯有他與曹王李明,是“私生子”。

雖然沒有人敢因此對他不敬,但人心中所想總不能管得住。李惲總感到別人看他的眼神中多了一道異樣。因為這道異樣,讓他十分懶興,無論做什麽都提不起神來。

“這麽說她的確是先隋皇室之後?”李惲懶洋洋地說道,眼中閃過一絲古怪的笑意。

王夫人歎了一口氣,一直在想心事。半晌,說了一句:“惲兒,你要對她好。”

“好,我會的。”王夫人說話說的沒頭沒腦,李惲回答的也沒頭沒腦。

第二天一早,楊悅暫時忘記找李淳風的事兒。

楊悅憂心仲仲。從荊王那兒得知已有把柄在他人之手,隻要荊王說的那兩個證人出現,便能證明趙王楊杲在江都已死……若此事一亮明,自己是否受到牽累事小,還牽累到楊貴妃,還有李愔,而且吳王李恪隻怕也不能幸免。

想到此,楊悅心急如焚。決定先回武府上去一趟,看楊夫人什麽時候才能回來。

正準備出門,宮女來稟告,聖上傳楊悅進宮晉見。

楊悅一怔,今日並非自己當值的日子,李世民叫自己幹什麽?莫非荊王怕夜長夢多,先已使人告了自己?

楊悅心中惴惴,騎馬出了驚鴻宮門。未走出天策巷,便遇到一個老者,頜下胡子如同毛筆一般。

毛筆胡子笑嘻嘻地撚著毛筆的筆尖,迎著楊悅走過去。

楊悅見到是他,飛身跳下馬來,向毛筆胡子行了一禮,叫道:“老丈,救我。”

昨晚發生了一串事情,楊悅當然知道這個毛筆胡子不是什麽生意人,而且更重要的是這個人對自己並無惡意,多半是想幫助自己。雖然不知道他是何人,直覺卻對他生出一份信任。

毛筆胡子眨眨精光小眼,笑道:“老漢是來向公主討賞錢,公主怎麽反到求起救來,難道老漢又來了買賣。不過,老漢有個習慣,一碼歸一碼,上次的帳先結清再說。”

楊悅笑笑,知道這個毛筆胡子不過是故意市儈。便不爭辯,向袖中探去,不由尷尬,她準備去皇宮,忘記帶錢。

楊悅笑道:“下次再一齊補給老丈。這次的事情兒十萬火急,你先幫了再說。”

毛筆胡子不依,吵吵道:“那怎麽行,你是公主也不能賴帳。欠帳還錢,天經地義。你不結帳,下筆生意如何再作。生意人講究的最是誠信二字。”

楊悅見他一付認真地樣子,苦笑不得,無奈地說道:“我急著進宮,生死未卜。沒有多少閑功夫,老丈到底是幫也不幫?”

“生死未卜?”毛筆胡子看她說得嚴重,似是嚇了一跳,繼而大大地搖頭,嗬嗬笑道,“公主不會為了躲債,想騙老漢。不想給老漢錢便直說。”

楊悅被他胡纏,有點氣苦,沒時間與他胡攪,隻好說道:“老丈先到我府中等我,錢一分也不會少你的。不過,我今日如果有什麽不側,可就說不準了。”

毛筆胡子閃閃小眼,笑嘻嘻地說道:“好。不過,老漢除了生意,還有一樣本事。”

“什麽本事?”楊悅一聽,來了精神,急忙問道。

“能掐會算。”

楊悅聽了不由失望,什麽亂七八糟,江湖術士騙人的把戲而矣。忽又想到李淳風、袁天罡等人,又有些迷茫,愣了一下,問道:“老丈為我算一卦如何?”

“好。”毛筆胡子眯起小眼,上上下下認認真真地打量了楊悅一番,笑道,“公主帶著麵紗,看不出來,請示真麵目一觀。”

楊悅微微搖頭,心中嘀咕道:“你到底是會相麵還是會卜卦。”卻不好跟他爭辯,揭開麵紗,期待地望著他。

毛筆胡子小眼眯成一條縫,幹脆像是閉上了眼睛,左左右右仔仔細細地端詳楊悅片刻,精光小眼猛然睜開,拍手笑道:“公主近日不但沒災,而且紅鸞星動,隻怕有喜事來臨。”

楊悅一呆,見毛筆胡子嗬嗬大笑,分明是故意開自己玩笑,不由眉頭一皺,不再理他。騎上月光,往安福門方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