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天子駕

晝漏上五刻。

承天門內外諸衛肅立列隊依次班陳。

太極殿前。

一輛六匹馬駕的馬車立於西階之下,車身金飾赤質,華蓋三重,左青龍、右白虎,金鳳鸞鈴,極為華麗。

一人牽馬肅穆,麵南而立。一人於車夫位上拱手麵西。此二人雖然一個是馬倌,一個是車夫。但鮮衣怒馬,卻不是一般人等。

有識相的自然認的,那“馬倌”是太常寺的乘黃令,是個七品朝官。“車夫”更奇,與孫悟空同職,是天子的“弼馬溫”。乃是九寺五監的太仆寺卿,是個三品官,掌管天下馬政。

那車自然也不一般,乃是天子的“金珞”。

天子五車,玉路、金路、象路、革路、木路。這金路乃是射祀饗飲所用。

天子將出九成宮避暑,是以動用“金路”。

天子鑾駕,又有三駕之分:大駕、法駕、小駕。唐天子李世民愛惜民力,出遊隻用小駕。

千牛衛將軍手執長刀立於車前麵北拱立。

天子升珞(登車),太仆卿駕馭,侍中、中書令以下分侍左右。

黃門侍郎前奏“請發”。

讚者一聲念唱,鑾駕動,鼓樂起,眾臣、衛兩路隨行。

出承天門。

門外諸衛。左右金吾衛大將軍各一人,帶弓箭橫刀,領朱雀、持及等隊,執黃麾仗,挾指南、記裏鼓、鸞旗、辟惡、皮軒五車;禦馬二十四。紫黃綬紛,緋絝巾幘以為前導。

青龍、白虎旗隊隨後。諸隨從朝官次之。

左右衛將軍領班劍、儀刀各十二隊隨後。

左右廂諸衛中郎將領親、勳、翊三衛次之。

然後乃是天子之珞。太仆卿為馭,駕士三十二人相從,千牛衛將軍陪乘,左右衛大將軍騎夾,皆橫刀、執弓箭相隨。

其後,以次為內命婦車,馬車、牛車、羊車、龍旗、馬旗、獸旗、鹿旗、麟旗、熊旗、雉尾扇、團扇、偏扇、華蓋,左右威衛黑質步甲隊、左右衛白質步甲隊、左右領軍衛黃麾隊、左右武衛、左右驍衛……

分為二十四隊列為一百二十行。

浩浩****,如卷雲流水,迤邐而出,足有一、二裏遠。

李世民前往九成宮避暑。隨行的閣臣有侍中劉洎、黃門待郎禇遂良,親王有滕王李元嬰、越王李貞、紀王李慎、蔣王李惲、趙王李福、曹王李明;內命婦有楊貴妃、燕德妃、徐充容、武眉兒;以及平陽長公主、丹陽長公主、高陽公主、壽春縣主……

另外還包括一個身份特別的公主:隋國公主楊悅。

裹夾於諸衛之中,楊悅感覺自己如蒼海一栗。前不見頭,後不見尾,隻見左右錦旗飄揚,刀槊橫立。

不過一個“小駕”已如此,大駕將如何?難怪當日劉邦見到秦始皇的車駕,慨歎一句:“大丈夫當如是。”

終於明白,為何眾臣要力諫阻止天子出遊。實在是聲勢浩大,勞民傷財。

心下暗自感慨,那些以為可以趁天子駕出之時行刺的人,大都不過是癡心妄想。別說天子之珞,便是一個公主也是左右裹挾,被圍得水泄不通。

九成宮在長安城西北的麟遊縣。

楊悅對九成宮有印象,不過那是歐陽詢的字帖九成宮醴泉銘碑》,被後世喻為“天下第一楷書”。

長安城到九成宮不過三百餘裏,半天馬程。隻是天子出駕步驟煩多,步騎混雜,一路行進十分緩慢。

雖然卯時出發,到了鹹陽渭水之濱,已是辰時二點。隊伍卻又停了下來,起爐造飯,開始早餐。

楊悅心道,如此走法,何時能到九成宮。開始之時,她還能左顧右盼,處處新奇慨歎,到了此時,已有些不耐煩起來。

看到滕王、越王、紀王三人坐在一起。便悄悄地換了男裝,找三人商量單獨先行。滕王三人也正在氣悶,跟楊悅一拍即合。

趁著大家不注意人各自裝作出恭,避開眾人視線,會合一處,甩開天子的儀仗隊,先往九成宮開拔。

夏日天氣多變,一早出來還是萬裏無雲,此時卻風吹卷雲,罩住了陽光。不過,沒有陽光直射,反到易於行路。

楊悅原本素來愛玩兒,隻是這些日子在大內行走,少了些頑皮,多了些沉鬱。此時換上男裝,跨馬風中,竟恢複了許多往日神氣。

一路跟滕王、越王、紀王三人胡侃亂吹,十分暢快。

四人放開馬韁,一時狂奔,到初午時分,便已到了扶風。天子的聖駕,早已被他們丟了個無蹤無影。

四人早上偷偷逃走,並未好好吃東西,此時早已餓了。遠遠看到扶風驛站,一齊歡呼衝了進去。

扶風驛站是個大站,人來人往,站內不到正午,已幾乎滿員。

四人好容易找了一個位子坐下,卻是與人拚桌。

好在楊悅並不講究,滕王、越王、紀王三人本來不會如此好相與,但見楊悅豪爽,一點不再意,也不甘示弱,都大辣辣地坐下。

叫了驛使上些酒肉來人一陣狼吞虎咽。

與三人拚桌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的書生,長得到也清秀,神情氣爽,氣度不凡。隻是眉宇緊鎖,似有無限愁苦。

麵前隻擺了一盤花生米,一壺酒。每吃一顆花生米,就著喝上一口酒,便嘖嘖地砸吧半天嘴,似是那酒與花生米,香甜無比。

楊悅看到,心想這個愁苦書生多半是囊中羞澀,買不起肉食,才會如此。

心起憐憫,叫驛使上了一盤牛肉,推到書生麵前,說道:“相見是緣,同席而坐更是緣份,請兄台莫要客氣。”

那書生看了楊悅一眼,眉頭鎖得更緊,眼中閃出一道犀利:“拿走拿走”口氣裏已是有幾分怒意。

楊悅一愣,正待開口。

滕王李元嬰在一旁,見楊悅好心反受奚落,立時大怒,拍桌而起:“不知好歹的東西,膽敢如此對待公……”

不待他說完,楊悅忙拉住他,笑道:“原是我多事,無妨。莫要多事兒。”

回頭喊驛使過來,將牛肉打包,說道:“正好,等一會兒路上餓了再慢慢吃。”

那愁苦書生卻也不欲多事,看了楊悅一眼,不再說話。

滕王三人心中憤憤,被楊悅阻住,也不再理會。

四人吃完飯,邊吃茶邊開始討論如何走法。

原來從長安到九成宮,行到扶風,卻有兩條路可走。一路是繼續向西,走驛路,好走但稍遠些。一路是向西北方向,走小路,直接往九成宮去,咱近但比較難行。

越王與紀王都讚同走近路。

“這條小路直接通向九成宮,隻不過一個時辰的腳程便到。繞向西麵,要多費百裏,天黑也不一定能到。”

滕王不忘憐香惜玉,看了看楊悅,說道:“還是走驛路吧,驛路好走,如果天黑前到不了,至少還有驛站可住。”

楊悅搖頭笑道:“不要管我,我自小長在山裏,最不怕的就是吃苦,比起你們幾個公子哥,不呈多讓。”

那愁苦書生聽了,似是不經意地看了一眼楊悅,眼中閃出一絲古怪,搖了搖頭,繼續滋滋吃酒。

楊悅卻早已看到,心中暗暗詫異。

四人說定,當即出了驛站,繼續上路。

待出了驛站,楊悅笑道:“我等還是走大路吧。雖然繞些遠,畢竟聖上的大駕在後麵,大不了等聖駕一起來再走,不會出什麽差錯。”

她與三王一同先走,雖然留了書信,卻也不無擔心萬一路上出事,卻是擔當不起。

“怎麽剛才還在說大話,這會兒又怕了。”越王李貞笑道,

“驛站的那個書生,看上去有點怪異。”楊悅說道。

“嗯,我也覺得有點怪。”紀王李慎說道,臉上還是一慣的冷麵腔。

滕王與越王不再堅持,卻一路上開始取笑楊悅。

“長安公子向來自以為豪壯,卻原來如此膽小謹慎。”

楊悅並不著惱,笑道:“小心不失為俊傑,粗心反而非豪邁,不過是呆子而矣。聖上向來神勇,出門不也帶了那麽多護衛,左呼右擁,看著便氣悶?”

“聖上當年一人過渭水,與胡人結盟,何等膽色,豈是平常小兒可比。”

楊悅話聲剛落,便聽到身後有人不緊不慢的一聲冷哼。

四人回過頭去,但見是剛才在驛站裏見到的愁苦書生,不由均是一驚。

楊悅心道:四人之所以不走小路,正是要防著這個怪人,沒想到卻又走到一路。

但見那書生騎了一頭驢子,看似不緊不慢,腳程竟然極快,剛才落後眾人近百步,一眨眼便已追了上來。

楊悅暗暗納罕,要知道“月光”乃是少有的寶駒,滕王三人騎得都是良馬。雖然四人並未發足急奔,但那頭驢子竟然能趕得上,也算是頭“好驢”。

見他誇讚李世民人不由麵麵相覷。不明他到底是敵是友。

渭水立盟的故事,楊悅也有耳聞,當下笑道:“聖上的威風,我等自然不敢相比。隻是在下年輕,不知此段故事到底怎樣,想請先生說說如何?”

那愁苦書生看了一眼楊悅,卻沒有推辭,不緊不慢地說道:“那是武德九年,便是在這渭水下遊的便橋。

聖上當年剛剛登基,頡利可汗趁亂,發兵二十餘萬一路直逼長安城,竟然暢通無阻地到了長安城外,陳兵便橋北岸,旌旗飄飄數十裏。

當時,長安城中兵力空虛,人心惶惶。聖上剛剛繼位,中外不穩。聖上隻帶六騎,至渭水邊,與頡利可汗隔水對話,指責頡利負約背盟,聲色懼厲。突厥震驚,卻又恐有詐。許以聖上若肯獨身過河立盟,便肯罷兵。

便在此時,尉遲將軍帶兵回城,軍容羅列,可以一戰。聖上卻堅持獨自前去會盟,眾人扣馬力諫,皆說:‘聖上閉門拒守,必不落敗。不可以身範險。’聖上卻道:‘突厥敢來,以為朕親即位,國內不穩,不能與他抗禦。我若示之以弱,閉門拒守麵百姓必受其虜掠。朕若輕騎獨出,示之以輕,又有軍容震攝,必奪其心。心生恐懼,不敢以戰。’

獨自一人過河與頡利笑談。頡利因此於便橋之上,斬白馬,相與立盟,引兵自退……”

愁苦書生言語幽幽,似是曾親曆當時場境,追思沉浸其中。

聽得楊悅、滕王、越王、紀王四人,不由心中升起一股豪氣,血脈憤張。

楊悅大聲讚歎道:“真英雄也”

想到自己剛才還在心中暗笑李世民左呼右擁,不由汗顏。

愁苦書生不緊不慢地掃了眾人一眼,搖頭歎息,拍驢前行,邊走邊歌:“自來英雄少,豪傑膽色小,不敢走僻路,隻因一眼瞟……”

楊悅更是汗顏,隻覺臉上無光。偷看滕王、越王、紀王三人,皆有漸色。

三人不好意思快馬前行,隻恐追上那老漢,反被恥笑。

落落而行,已失剛才興致。邊走邊等李世民的聖駕到來。

不想,等到天色微黑,卻仍不見李世民等人的儀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