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牧場望遠
交河城形如一葉柳舟,漂浮在兩河交匯的水麵上。
它是一座孤島,一個最為奇異的天然的軍事城堡。
它雖是城,卻沒有城郭。隻因它聳立在高達十丈的一個土島上周是懸崖,崖下是河水。天然的河水便是護城河,天然的峭壁可敵得上任何一種城牆。
城內的建築也再奇異不過,它不是從地麵向上建造,而是由地麵向下挖造,竟是一座真正雕刻出來的城。
任誰走進這座城無不歎為觀止,人類的想象力當真是無窮無盡。
這種構造還有一個妙處,便如山西的窯洞一般,可以抵檔這個地方白日的炎熱。這裏雖然叫做西州,實則是個火州,著名的火焰山便在這裏。
朝霞中的交河城,披金掛彩,河水琉璃。
白齊齊格性格倔強,屢次碰釘,卻並不死心。竟然三天兩頭到天馬牧場走上一圈。
她每日早出晚歸,迎著朝霞已到了交河城的南城門。
所謂城門,不過是在土牆上雕刻出來的一個口子。
南門外有一座橋,車轍紮紮,運送糧食的車隊正向城內走去。
“三娘。”
白齊齊格正在為車隊讓開路,突然聽到有人呼喚。
天馬牧場原本在城北,但交河城沒有北門,隻有東門有南門。白齊齊格為了不認人看出她要去哪裏,才繞到南門出城。沒成想還是遇到了熟人。
白齊齊格微微吃了一嚇,這些日子她總往天馬牧場去,雖然她沒有別的意思,卻也不願讓人知道。回頭去看,見是齊魁,才放下心來。
這個齊魁正是她口中的“齊大哥”,是楊豫之待過的戰鋒隊的隊正。
“原來齊大哥這些日子運糧去了,難怪好些日子沒見到你。”白齊齊格笑道。
齊魁敦厚地笑了笑:“你要去哪兒?”
齊魁跟他的名字一樣,是個魁梧大漢。雖然是漢人,卻也是個地道的西域人。
絲綢之路發展了幾百年,在西域實則漢人比胡人一點不少。
白齊齊格在成為郭都護的女兒之前,齊魁便跟她已經是極好的朋友。
交河城雖然是個軍城,但也有些做生意的百姓。主要是麵向軍人服務的作坊或者店鋪,比如釀酒,齊魁家裏便有一個釀酒作坊,在西城,與原本開酒肆的白齊齊格家是鄰居。
不過現在白齊齊格變成了郭都護的女兒,身份與原來已大不相同。
齊魁早已將原有的心思壓在了心底,見到白齊齊格總有一種異樣的親呢與生分,反而是白齊齊格一直熱情地稱他“齊大哥”。
白齊齊格對他並不隱瞞,笑道:“去天馬牧場,頡羅老爹送給我一匹天馬。”
“哦。那幹情好。”齊魁再次敦厚地笑笑,有點木訥地不知道該說點什麽好,沉吟片刻,才問道,“你可見到頡羅老爹哪兒有個叫做楊豫之的?”
白齊齊格正是要去見楊豫之,見他問到,似是被人撞破心事,沒來由臉紅了一下,笑道:“你說的是那個啞巴小子吧。”
“啞巴?”齊魁詫道,繼而明白了白齊齊格不過是在開玩笑,嘿嘿地笑起來,“那小子的確少見的不愛說話。不過,到不是個孬種。”
“何以見得?”白齊齊格眼珠轉轉,正要向齊魁多打聽些情況,見齊魁先提起,正中下懷。
“像他那種不會打架,卻不容易被打倒的人的不多見。到現在還沒死,真是好運氣。”
“哦?”白齊齊格來了興趣,抓住齊魁的胳膊笑道,“齊大哥定要給我仔細說說。”
“做了都護的女兒,你怎麽還是這副樣子。”齊魁一時間仿佛又回到了從前,看著白齊齊格一點不避諱男女之嫌,不由笑著說道。
“先別管我,你給我說說到底怎麽會事兒?”白齊齊格湊到齊魁耳邊,低聲說道,“我聽人說,他因為得罪了齊大哥,所以齊大哥才命戰鋒隊的隊員天天欺負他…”
“胡說八道。”齊魁大急,氣道,“我怎會是那種人。實話給你說了吧,其實是…..郭遊擊讓我這麽做的。”最後幾句話,也是貼著白齊齊格的耳朵在說。
“郭……大哥?”白齊齊格吃驚不小,有點不敢相信。
齊魁說的郭遊擊不是別人,是郭都護的大兒子郭待詔。
郭孝恪有三個兒子,大兒子郭待詔,最有父風,少年老成,是都護府的錄事參軍。二兒子郭待封,性情爆躁,但也十分勇猛,已是軍中校尉。三兒子郭待聘,雖然隻有十七歲,卻是文武雙全,郭孝恪最喜歡不過。
隻從三個兒子的名字可以看出,這個郭孝恪乃是個醉心官場的人。不過此人對李世民到是十分忠心。他最初投在瓦崗李密手下,後來隨李密降唐,跟李世績一起守黎陽。李世績因為父親被竇建德抓住,不得不投降竇建德,暗中卻派郭孝恪與李世民聯絡,曾獻策給李世民攻下竇建德,深得李世民賞識,成為李世民摩下大將。
“大哥為何要害他?”白齊齊格駭聲呼道。
嚇得齊魁趕忙去捂她的嘴,連連說道:“這個事情可千萬別說出去。說出去我可說……”說著做了個摸脖的手勢。
白齊齊格心頭大震,點點頭,再次低聲問道:“郭大哥為何要害他?”
齊魁搖了搖頭說道:“這個我也不清楚。隻知道這個楊豫之並非簡單人物,他的父親是朝中高官,據說他的母親還是位公主。”
“哦?”白齊齊格更是吃驚,她知道楊豫之是官宦之子,卻萬沒想到卻會皇親國戚,不由暗暗稱奇,“難道他的父母得罪聖上,被賜死了麽?”
齊魁搖頭道:“這到不是,我聽人說他的父親還在朝中為官。”
“他怎會被流放到這裏?”白齊齊格窮追不舍地問道。
齊魁笑道:“這個我卻不知道了。”
……
二人低聲交頭接耳,眾衛士早已嘻嘻嗬嗬的笑著張望。
齊魁看到,這才意識到有些不妥。見白齊齊格還在愣愣發怔,怕她醒過神來又要追問自己,連忙說道:“我得趕緊去交差,你不是要去牧場麽,還不快去?”
白齊齊格這才回過神來,與齊魁作另,一路往牧場去,邊走卻又邊琢磨。
公主之子,怎會被流放到這裏?按理說他應該是個公子哥,卻偏偏生活得像個乞丐。更奇怪的是他似乎對這一切並不在乎。為什麽?為什麽眼中會有無限的憂傷?他到底為何會如此?
白齊齊格對這個古銅色少年愈加好奇起來。
出了城門,向西再向北。大約六十裏路,便是天馬牧場。
這兒是天山山脈東麓,博格達山餘脈,它本有三大主峰,常年積雪,被稱為雪海。
這些天阿月跟隨白齊齊格到天馬牧場,早已厭煩,不肯再費力氣上山,隻在山下等她。白齊齊格便幹脆給她放假,每次她到牧場去時,便讓她自己去玩兒。
白齊齊格一個人向山上走去,一路上想著心事,竟然忘記了唱歌。
想到齊魁說是郭大郎要害楊豫之,不由暗自詫異。如果是郭二郎,她或者還能理解。但郭大郎一向做事老成穩重,不可能做這些沒頭沒腦的事情。除非是父親交待。
“難道果真是父親的意思。”白齊齊格呀得一聲,差點從馬背上跳起來。
難道是父親與那古銅色少年的父親是對頭,所以才會故意公報私仇,見他流放到這裏,便故意整他?
難怪父親說他“即然還活著便活著吧”。看來父親竟然是想讓他死去。
可父親送他到這裏養傷,明明又是要救他。
是了,父親雖然折磨他,卻並不敢讓他死去,怕聖上追問下來,所以才會即打他又要救他
白齊齊格翻來覆去的猜測,竟對那古銅色少年產生出一絲歉疚,佛仿他的傷痛有自己一份責任一般。
白齊齊格上了山,才知道頡羅牧長不在。這才想起今天是牧長到都護府交檢數目的日子,不由啞然失笑,自己竟然將這件事給忘記了。
不過,既然來了,她卻沒有立刻下山的意思。
頡羅牧長不在,她心不在焉地一邊喂馬一邊偷偷觀察那古銅色的少年。
那少年低著頭割草,並不看她一眼,便似她跟本不存在一般,不知怎麽她心中的歉意更甚。
等到見他又站在山端向遠處眺望,白齊齊格禁不住走了過去。
站了許久,才笑了笑說道:“你……每天都在看什麽?”
沒有回答,古銅色少年似是根本沒有聽到。
白齊齊格有些尷尬,目光落到他破了許多洞的褲子上,若有所思。
那褲子上滿是鞭痕,幾乎已露出了屁股。
愣了片刻,白齊齊格走回自己馬鞍邊,拿了一條褲子來,說道:“你的褲子破了,這個送你。”
還是沒有回答,少年一動不動,並不回頭。
白齊齊格將褲子輕輕地放到他身邊,咬了咬嘴唇,轉身下山去了。
等走了很遠才回過頭,見楊豫之依舊矗立在山頭,一動不動,禁不住有些眼淚模糊。
這個少年骨子裏的倔強與哀傷,讓她不自主的落淚。
她本是個快樂的人,卻又是個淚點極低的人。
她對這個少年的遭遇,有一種天性的憐惜與哀痛,看到他,她便不自主的有了一種心痛的感覺。
過了一天,她再去的時候,看到少年已換上她送的褲子,心中異常開心。隻是少年依舊不看她,也不跟她說話。
等到離開的時候,她又送了一件上身短衣給他,他依舊不說話,隻看了她一眼,眉宇之間的哀痛與憂傷卻依舊。
再去的時候,她看到他穿上了她送的短衣,站在山頭。
“他原來很英俊。”白齊齊格不自主地心中暗歎。
想起第一次見到他時,他還是個小白臉,的確是個英俊的公子哥。
現在雖然變成了古銅色,不過依舊英俊,而且比原來更加帥氣。
而他眉宇間那副落寞與憂傷,刻在帥氣的臉上,更加多了一份蒼涼的魅力。
以後,她又送了他些衣物,每次他並不說話,也不曾伸手去接。
隻是等到白齊齊格再去的時候,會看到他穿上。
有時候他也會回頭看她一眼,卻依舊不跟她說話。
雖然如此,她卻十分高興,每次看到她送給他的東西被穿上,她便從心底裏笑出來。
一晃一個多月過去了。
夏日漸漸消退,天山的秋來得很快,牧場白天也漸漸地冷起來。白齊齊格已經連過冬的衣服都已送過了。
漸漸地,白齊齊格變成每天都泡在牧場。
不知何時,她不知不覺中學也會了呆呆遠眺,學會了皺眉思索,偶爾眼中也會飄出一絲惆悵與落寞。
頡羅牧長漸漸地發現了其中趣味,時常含笑看著二人。
看著一個少年默默地立在山頭,無限落寞地向遠處眺望;一個少女默默地站在他身邊,呆呆地望向那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