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千裏不留行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 銀鞍照白馬,颯遝如流星。

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閑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

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眼花耳熱後,意氣素霓生。

——李白《俠客行》

安市城即下,唐皇李世民挾同遼東道行軍大總管李世勣等諸位將領揮軍南下,與平壤道行軍大總管張亮,合兵於建安城下。水陸大軍合圍,勢若破竹,建安不戰而降。

至此高麗在遼東設的千裏防線,已盡屬唐地。秋風灑灑,唐旗獵獵。千裏長城向東百裏之內,拔城遠遁,望風而逃。

高麗舉國震驚,君臣膽寒。蓋蘇文再不敢多言戰事。高麗王曆史重演,自稱“糞土”,上表請降求罷兵。

九月的遼東,秋色已深,寒風漸緊。草枯冰凍,早晚之間已是刺骨寒冷。

冬衣不足,糧草漸少。唐皇李世民也已起罷兵之念。順勢接了高麗王獻上的河川地圖,卻退回其送來的美女,勒令其不可再向新羅進兵。便收兵撤軍。

遼東諸城皆改為大唐州郡,留兵持守。至此,漢九州之地盡歸大唐。

李世民帶遼東戰亡的兩千士卒遺骸,度遼水,還至營州。於柳城東南建祠,親作奠文,設太牢為祭。又重金撫慰戰亡將士家屬。百姓聞之,無不感念。皆言:“我兒死而天子親奠,死何所恨”

又於營州大設宴席,犒賞諸軍,按軍功皆有封獎。

百姓接踵相望,歡聲震動百裏。舉國上下,又不知有多少健兒為之“躍躍”。

“寧為軍功死不在家中安。”

“建功立業,征戰沙場”

“好男兒當如李將軍”

……

大唐的李將軍,名大莫於過李靖。

然而,這次這個李將軍,卻是征遼歸來的遼東道行軍大總管“李世勣”。

李靖出自世家,李世勣卻出自草莽,正因此,更成為無數草根鍵兒的偶像,激勵著眾人追尋夢想。便是薛仁貴這個剛剛在遼東,一戰成名,擢升為遊擊將軍,天子親自稱讚“朕不喜得遼東,而喜得卿”,也成為大唐軍民交口談論的焦點。

唐初名將,如李世勣這般起於草莽,一刀一搶自戰場上拚殺得功,終於升於廟堂之高者並非鮮事。如西北的郭孝恪、為李世民守玄武門的右屯衛大將張士貴,以及這次征遼的平壤道行軍大總管張亮,等等無一不是草莽出身。

是以唐民多彪悍,建功立業,遊俠義氣者隨處可見。以至於大唐律令嚴禁私自格鬥,卻是禁而不止。

便是士子文人,也多腰懸長劍吟詩作賦,叢武征邊者更是比比皆是。因而唐將又多儒將。出將入相,文才武略,如李靖這般人物,乃是公認的楷模。

一個又一個成功的故事,沸騰著年輕人的熱血。

在大唐軍民上下一片歡騰之時,一隊三千人的“飛騎”,卻馬不停蹄,由營州往幽州急馳。

騎中一位玄甲褐袍,盔甲遮麵,卻掩不住麵上征塵,眉頭暗鎖。大概沒有人會想到,此人便是剛剛親征遼東,得勝回朝的唐皇李世民。

與幾天前,在營州犒賞全軍時完全不同,此時李世民麵上沉鬱,看不到半點喜色,雙目之中閃出少見的急躁與憂慮。

一個月前,楊悅說了一句“我走了”,便再也無影無蹤,悄然而去。李世民四處找不到她時,才明白楊悅說的那句“我走了”,不是走出他的營帳,而是在他麵前消失。

然而此時李世民的焦慮卻並非為此。

白狼山與白狼水相依相伴,三千飛騎依山暫時歇息,就著河水吃些幹糧。

將近黃昏,站在白狼山頭,李世民遠望前麵連綿起伏的山上,萬裏長城隱約可見。

饒是飛鳥啾啾,碧空萬裏,李世民卻是滿目憂慮。

“明日定能到達臨渝關,劉洎等人能否到達?”李世民雙眉緊皺,低聲向身邊的張士貴問道。

“聖上這些天日夜兼行,沒準會比劉待中等人先到。”張士貴沉聲答道,“不過,蜀王先已到了臨渝關,定能安排妥當。”

“太子還是沒有消息?”李世民回頭看一眼張士貴,雙眼一閃,幾乎能看到根根血絲。

張士貴神情一滯,微微搖頭,說道:“雖然沒有,但請聖上寬心。既然在太行山中發現太子衛率,太子殿下應該便在附近,不久定能找到。”

“太子衛率?”李世民似是突然想起太子殿下還有衛率,雙拳不由握緊,怒目一閃,狠狠地道,“李君羨,朕將太子交給他,他卻……”

張士貴不敢大氣多出,見李世民心情煩躁,小心翼翼地站在一側,不敢多說一句。

“太子至幽州迎朕,如何反會到了太行山中。”李世民沉吟片刻,回頭看了一眼張士貴,沉聲說道。

張士貴想了想說道:“聖上回朝,太子至幽州迎接之事,難道事先走露了風聲?否則怎會突然遇到伏擊?李君羨定是為了保護太子,見不能到達北平,便反其道而行,到太行山中躲避……”

“但願如此——”李世民歎一口氣,又道,“這次太子失蹤的消息不能走失半點風聲。賊子既然在半路阻擊太子,隻要明日傳出太子已與朕會麵的消息,太子的處境自然會好些。”

張士貴連連點頭說道:“聖上隻要回朝,太子定然無憂。”

太子失蹤?大唐皇太子竟然失蹤?

沒有人會想到,更沒有多少人知道。甚至李世勣等人也沒想到,李世民等不及與大隊軍馬一齊回朝,迫不急待的帶三千飛騎先往往幽州而去,與太子相會於臨渝關,其實不過是掩人耳目。

別說是李世勣,便是長孫無忌對此事也是毫不知情。他領一萬人馬作為前軍,與將作大匠閻立德等人,一路修橋補路,為大軍回行掃清障礙。

“青龍、白虎那邊可有消息?”沉默片刻,李世民又皺眉問道。

“青龍將軍說隋國公主定然會去一個地方,已往那兒去找,聖上到也不必太過擔心。”張士貴安慰地回道。

李世民不再說話,長歎一聲,看了看月色初上,沉默不語,不知在想些什麽。

…….

九月,太行。楓葉漸紅,樺葉變黃,秋色漸濃,色澤越來越豔麗。配上藍天白雲,一眼望去,層林盡染,令人神醉。

千峰縱延,鐵關橫鎖。

太行山深處有一個叫做五阮關的關口,向來是太行八陘之要塞,自北平西去五台山之要徑。

雄關居山臨險,依山麵水,甚是壯麗。

關前卻不似遠處觀來這般雄偉,到有幾分深秋的蕭索。荒涼的山路上落葉飄飛,有一處茶棚依在山道之旁。裏麵稀疏的幾個茶客,便如不遠處稀巰的村舍一般,四散零落。

茶棚的主人是個三十多歲的娘子,幹淨利落,一張嘴極甜,招呼著偶爾走過的路人。

那些人無論是否口渴,被她一叫,到有大半會走過去吃上一杯。饒是如此,茶棚裏也不過十幾人。

茶棚並非隻賣茶水,還有酒菜飯肴,不過是些簡單的飯菜。

茶棚娘子是附近村莊的人,丈夫死了,隻有一個兒子相依為命。她到是個極能幹的人,在這個古道上開個茶館,卻也能夠糊口。

雖然此時荒涼些,但是過些日子,進入臘月,來住五阮關鎮趕集的人會多起來,到時候生意會好些。等到了來春,西去進香的香客過時,生意會更好。

這個時候,秋收剛過,過往的行人大多是附近的鄉人,聽到她的招呼,一般都會停下來歇歇腳。

然而,今日卻有幾個人十分麵生。

茶棚娘子向坐在西北角的一桌客人望過去,眼中閃出一絲迷惑。這裏雖偏僻,但是西去五台山的古道,茶棚娘子開店多時,到也有些眼力。

隻是那一桌客人,看上去極為不同。看衣著打扮像是平常莊稼人,可中間那個細皮嫩肉的年輕人,看上去又像是個養尊處優的富家公子。而且比她所見過的所有富家公子還要白嫩。斯斯文文到像是個女子。然而此人身邊卻是七八個如狼似虎的大男人,越發令人覺得那“細皮公子”嬌弱。

“細皮公子”右側坐著的一個老頭兒,看上去也不像是莊戶人家,到像是個極有些才學地位的人物。

茶棚娘子給他們上茶時,忍不住笑著向那“細皮公子”問道:“客官這是從哪裏來,看上去不像本地人。”

然而不待那“細皮公子”回答,坐在他左側的一個彪形大汗卻瞪了她一眼,嚇得茶棚娘子趕緊不再多說。

轉身回頭,見到一個黑衣女子正走進茶棚,忙走上去招呼。那黑衣女子也是極為奇怪,一身黑衣,連頭連臉都遮在一個黑色大沿羅幕帽中,看不到半點麵容。

黑衣女子自己撿了個位子坐下。茶棚娘子看不到黑衣女子臉色,卻不知為何直覺那黑衣女子與那桌“怪客”有些關聯。

茶棚娘子將茶端上,黑衣女子似是根本沒有看到,直愣愣地望著一個方向。茶棚娘子轉頭看了一眼,見黑衣女子正對著的正是那位極白靜的“細皮公子”,不由啞然失笑。

過不多時,茶棚娘子發現,今天的日子似是十分特別。平日荒涼的古道上,人一下子多了起來。比平常鎮上有集的日子人還要多。似是哪裏過廟會一般。

隻是這些人看上去有些陌生,不是當地人。更不似平常那些鄉鄰,聽了她的招呼會進茶棚裏歇腳。

臨近黃昏,才有一個騎白馬的白袍公子聽了她的熱情招呼,走了過來,卻並未進茶棚,隻解下馬鞍邊上的皮囊,讓茶棚娘子為他灌滿水袋。

茶棚娘子看了那白袍公子一眼,不由一呆,忍不住要向那個“細皮公子”看上一眼。今天實在是大開眼界,如果說那“細皮公子”貌似“潘安”,這個白袍公子便是“宋玉”。

隻是這個“宋玉”與那“潘安”不同,到是十分健談,主動搭訕起來。

“老板娘子,這兒離五台山還有多遠?”

“喲,那可遠了。少說也還有二、三百裏。”茶棚娘子聽了“白袍公子”對她的稱呼,笑得合不籠嘴。

“噢,那就不遠了。”白袍公子也笑道。

茶棚娘子再次笑得合不上嘴:“喲,二、三百裏還不算遠。前年我去上香,走了七八天才到,一來一去便是半月天氣……”

說了半截看了看白袍公子身後的白馬,嗬嗬笑著轉口道,“當然公子騎馬去要快許多,但少說也得兩、三天的功夫。”

“用不了那麽多天,明天中午我便能到。”白袍公子笑了笑道。

“公子真會說笑,難不成公子要連夜趕路不成?”茶棚娘子嘖舌,搖頭不信。

白袍公子也不多辯,轉口問道:“向前走多遠會有鎮子?”

“前麵走不到二裏,便是五阮關鎮。若過了這個鎮子要走百裏左右才會有大鎮。我看公子還是到鎮上歇息,明日再趕路吧。”茶棚娘子笑著看看天色,說道。

說話之間,茶棚娘子已給白袍公子裝滿了茶水。白袍公子不再多說,付了帳,打馬而去。

茶棚娘子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那位“細皮公子”,但見他豁然站起身來,似是要追什麽人似的,向前急走。諸位“怪客”也呼啦一聲追著他而去。

過不多時,那黑衣女子也跟著去了。

茶棚娘子搖搖頭,覺得有些奇怪,卻說不出所以然來。

不多時,天色漸晚,棚茶裏已空,茶棚娘子收拾了東西,自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