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7章 狂笑

待到了長安,高陽公主卻又提出與楊悅分開入宮。

楊悅心中暗笑,知道高陽公主死要麵子。過去二人不睦,無人不知。若被人知道高陽公主向她求救,隻怕會成笑柄。

當下並不勉強,也道:“我已久不回長安,正要先回驚鴻宮看看。”

便與高陽公主分手,楊悅先往驚鴻宮去。

楊悅原本打算約了徐充容一道入宮。怎奈徐充容染了風寒,正在臥病不起。楊悅隻得作罷,與徐充容閑話多時,直到傍晚時分,才往大內去。

冬至將近,天色暗得極早。剛入酉時,已影影綽綽看不大清楚人影。

楊悅不意聲張,自安福門穿過承天門橫街,由西側永安門入宮。

天寒地凍,隻除了守門衛士,橫街內外並無一人。整個大興宮便如被凍住一般,分外寂靜。便是往日往來行走熱鬧的東西台閣,也少有人跡。

楊悅看一看“唐晷”,知道此時還未到換值時刻。東西台閣也還沒有“下班”,便一直沿西側興仁門向北,直接由西虛化門,繞過太極殿及東西台直入內朝。

不想行至兩儀殿附近,還是遇上李淳風正往內禁走去。

兩儀門內的兩儀殿原是外朝能到的最內之地。然而長安城的“天台”設在禁宮的凝暉閣。李淳風一直在太史局任官,如今早已升為太史令。掌管天曆法等事。“京台”自然是他必去之地。

楊悅早年與李淳風交好。隻是有唐以來,嚴禁親王公主私下結交巫神相士,對占星問卜更是諱莫如深。因而,自從被冊封為公主以來,楊悅與李淳風已少有來往。而且自幾年前在“京台”差點被李淳風套出來曆,楊悅對這個千年後傳為半仙的李道長,心存敬畏,平日多避之不及。

楊悅進宮本不願被人知道。又見李淳風目不斜視,似是並未認出是她。便拉了拉衣帽,低頭往立政殿去。

等到楊悅走過。李淳風卻緩緩躇足,望著楊悅遠去方向,嘴角隱隱露出一絲古怪笑意。

待回頭繼續往內宮走時。卻見迎麵自甘露門內急匆匆奔出一人。李淳風不由再次躇足,麵上的笑意更深,幾乎有些忍俊不禁起來……

那人隻穿了緊身內服,卻極是寬大。在冷風之中,似是一隻斷線的風箏,飄飄搖搖,一路跌跌撞撞。卻如著了魔一般,往立政殿方向急奔。

天色漸晚。宮中尚未掌燈,原本看不清那人是誰,隻是白雪覆地,偏又將地上的行人影子映得清清楚楚。那已瘦如木棍一般體不勝衣之人,除了李治還會有誰?

雖然楊悅不想聲張,然而事與願違,她一入宮門便成“新聞”,早有衛士殷勤報給李治。

李治剛從兩儀殿議事完畢。回到甘露殿正準備換下朝服。到立政殿去為衡山長公主賀壽。剛剛脫了外服,便聽到楊悅入宮的消息。一時間如被雷劈,整個人被轟然炸開,愣了片刻,竟顧不上穿外服,立時如風一般一溜煙兒往立政殿去。

寒風冰冷。李治卻全然不顧。甘露殿距離立政殿不遠,一路上他卻不知滑倒幾次。摔得鼻青臉腫,竟然渾然不覺。

一路飛奔到立政殿前。竟比楊悅還早到幾分。待見到綠影一閃,走上殿階。李治雙眼如鷙,死死盯住前方,竟是一動不能再動,連呼吸都已停下……

皇後為衡山長公主作壽,將壽宴設在了立政殿內。殿內一片燈火通明,暄鬧之聲迎麵撲來。

殿外卻一片朦朧寂靜,楊悅並未認出立政殿前呆立的“木棍”乃是李治,便是殿前的內侍宮人,猛然見到一個衣冠不整的李治,也沒有料到。

“隋國公主前來賀壽——”

隨著內侍一聲通報,立政殿內突然間如被定格,暄鬧聲嘎然而止。

“她怎麽來了?”王皇後咯噔一下,心中暗自打了一個突兒。她雖然通傳諸公主入宮為衡山長公主祝壽,卻並未將楊悅包含在內。說實話,她是巴不得楊悅永遠不再在宮中出現。

難道宮人不解自己心思,傳錯了旨?王皇後不自禁地眼中露出困惑與驚訝。

諸位長公主除了高陽長公主到得晚些,早已在場。見說楊悅突然來到,諸位公主也不由怔住。如今楊悅與李治不知因何鬧“掰”,無人不知。諸位長公主到是一時不知該如何對待楊悅。一齊看向王皇後,見她對楊悅神色之間頗為冷淡,也不便與楊悅十分親近。隻幾個與楊悅熟識的,遠遠打個招呼。

諸位公主到也不見得如此勢利,便要得罪楊悅。隻是此時身在立政殿中,王皇後麵前,諸位公主自然知道避嫌。

唯有衡山長公主喜不自勝。

衡山長公主在李世民的諸女兒中最為年幼,此時不過剛剛一十五歲。乃是長孫皇後與李世民的嫡女,李治如今唯一的親妹子。自晉陽公主死後,李治一腔柔情便全部轉移到這個同胞妹子身上,感情最是深切,因而在如今的諸位長公主中,衡山長公主的身份地位最是不同。

楊悅雖然與衡山長公主沒有多少交情,但楊悅的故事無論朝野無人不知。便是的大內也不乏粉絲,衡山長公主對她素來懷有敬仰之情。見到楊悅親自來為自己祝壽,當真是打心眼裏高興,忙迎了楊悅上座,與自己同席。

一時殿中,隻除了衡山長公主一人興高采烈地與楊悅交談。其餘諸人隻做對楊悅渾不在意,重又繼續先前的談話。隻是眾人終久不是十分自然,殿中隱隱罩著異樣的冷清。

正在此時,不知何人突然歡呼一聲:“武昭儀來了——”

一陣環佩叮當,遁聲看去,但見武眉兒在一群宮人的簇擁下,嫋嫋亭亭自殿外走了進來。

殿中突然引起一陣暄囂。在座諸人已一齊起身,七嘴八舌,紛紛行禮暄寒問暖。

唯有蕭淑妃冷哼一聲,不與理睬。

王皇後聽到蕭淑妃冷哼,心下卻不由一陣快意。武眉兒如今專寵,原是她不願看到的。然而蕭淑妃吃癟卻是她最為樂見之事。何況如今安定公主養在她的殿中,李治到也時常到立政殿中坐上一坐,反而是蕭淑妃的百福殿。如今最為冷清。

見到武眉兒向自己行禮,王皇後忙笑著將懷中的安定公主交到身邊宮人手中,親自將武眉兒扶起,親切問候。

立政殿中一時間歡聲笑語。好不熱鬧!

然而這一冷一熱,說來到也十分好笑。隻是楊悅被眾人冷一人熱,武眉兒卻是被眾人熱一人冷。到讓楊悅第一次體會到人情冷暖。

楊悅先前一直得李世民寵愛,無論在前朝還是內宮宴上,一向被眾人捧月一般。便是李治登基以來。幾乎無人不知李治喜歡楊悅。眾人對楊悅一向也極是巴結討好。不想這些日子李治對她“冷莫”,便立時被人冷落。

楊悅心中好笑,知道這些公主雖身份尊崇,卻也是最懂政治冷暖。特別是這些長公主,失了原來父皇的庇佑,對於新皇隻有極力討好為上。如今武昭儀專寵後宮,自然首要的便是與她搞好關係。

待到武眉兒好不容易“衝破眾圍”,這才向衡山長公主送上賀禮。

猛然間看到楊悅在座。麵上笑容不由一僵。然而。隻不過一瞬,卻又笑靨如花,上前向楊悅行禮敘舊,甚是親熱:“姊姊怎麽這許久不到宮裏走動,讓眉兒好生思念。”

“眉兒已貴為昭儀,到是我恭賀來遲……”見到武眉兒的笑臉。不知為何楊悅反而覺得十分陌生。想到武眉兒再也不是從前那個天真的小丫頭,與自己也再不可能回到從前那般親密。一時生出不少感慨……勉強打起精神,虛與應對。

又見跟武眉兒在身後一起進來的還有兩人。向她冷然一瞥,隱隱露出敵意,到令楊悅有些意外。其中一個是楊夫人的大女兒武順,另外一個卻是“阿難弟子”陳碩真。

武順正當少婦明人,是個出色的美人。不知何時與武眉兒開始來往,似是一家人一般,十分親密。說來武家也的確是武眉兒的娘家人,二人來往本無可厚非。隻是武順見到楊悅這個“正牌”的義妹卻並不大理睬,隻一味與武眉兒親熱,反有些不大正常。

楊悅到也不以為意。隻是想到曆史上的李治與這個“大姨子”曾有一腿,後被武則天得知而畏懼自殺,不由暗暗為她歎息。

“阿難弟子”一如既往,依舊輕沙遮麵,看不到麵容。隻露出一雙眼睛,卻也亮如星辰美不勝收。想來是這些日子見楊悅不再出入皇宮,便投到武眉兒處,另尋出路。

“阿難弟子”還好,不似武順那般,見到楊悅直如視而不見。然而,相對寒暄之中,語氣卻也極為冷淡。神情更是有些心不在蔫,不知為何,不時向殿外瞥上一眼,似有滿腹心事,愣愣出神……

殿外廊前,如她一般,也正有一人愣愣出神。

此時的李治已如石雕一般,杵在立政殿前,完全變成了冰棒一根。殿前來去走動的諸人,竟然沒一個認出他是當令陛下。這也難怪,皇帝若不穿皇袍到處亂跑,實在讓人意想不到。

直到伺候李治的諸內侍宮人,執了羅蓋衣衫,追過來時,見到李治模樣,皆嚇了一跳,忙七手八腳為李治穿衣帶帽,搓手暖背。

立政殿前的內侍,這才認出乃是李治,也唬了一跳。正要報傳,李治剛好回過神來,卻慌忙擺手止住。

躇足呆立半晌,李治長歎一聲,竟然轉身離去。

眾內侍不解,卻也不敢多言。陛下如此這般並非一日,隻靜靜跟在李治身後。隻見到李治失魂落魄,呆呆前行,行至兩儀殿前,徘徊呆立片刻,複又往甘露門內去。入了甘露門,也不回甘露殿,隻信步往鹹池殿方向。

走到西海池畔卻又不再前行,隻駐足在池邊柳下,望著一池早已凍成冰塊的池水發呆。

天色完全暗了下來,殿外也開始掌燈。冰池在燈光下的照耀下,相互映襯,分外華麗。

也是這樣的夜晚,也是這樣的燈光。李治的思緒漸漸飄到了許多年前……

那是在洛陽宮中。也是一次壽宴。那次是在父皇的壽宴上。他遠遠地尾隨在隋國公主身後,穿過冰池,從“篷萊”到了“方丈”。

他看到她一路歎息。他也一路歎息。他想上去勸慰,卻又不敢。後來見到玄奘法師來,與她談話。然而他們在談什麽,卻又讓他聽得不大明白。但那“靈台方寸山”一句卻也聽得清清楚楚。“從靈台能入太虛,飛天遁地,穿越時空……”,他雖弄不懂其中之意,卻也覺察到楊悅有些古怪。隱隱感覺到她在尋找什麽地方。要設法“回去”。她要回那裏去?難道是天上?他時常在想,她會不會是仙人下世,否則怎會要“飛天遁地”之術?何況在他的心中,她的確如仙子一般……

不知何時,風停雲散,夜空又露出了湛藍。下玄月的月亮還未升起,隻有滿天星鬥廖亂綴滿天空,不時閃爍眨眼。

李治長歎一聲。仰望星空。如看到一雙雙含諷帶笑的眼睛……

那是她的眼神!李治但覺胸口一緊,又悶又痛,隻覺那星光化成一人,在眼前直晃。

“太白星,亮晶晶,女主昌。天下寧……”

一首歌謠從耳邊響起,李治的眉頭不知不覺中已擰起了一個疙瘩。那晚在衛公府後巷。楊悅念唱《大雲無想經》的神態,再一次擁上心頭。

她到底是誰?仙子下凡?還是傳說中的“彌勒佛”?還是……

“陛下——”

不知不覺中。李治竟然穿過西海池的冰池,漫步到了東海池附近的凝暉閣。恰好遇到正準備“下班”的李淳風。

“李真人?!”李治看了一眼李淳風,眼中亮光一閃,似是溺水之人突然抓到一根大木樁,上前緊緊抓住李淳風的手臂,喃喃問道,“她會不會真是……太白星?”

“臣不知‘她’,”李淳風看了看李治額頭上剛剛被摔的一塊淤青,嘴角微微一笑,頓了頓,不動聲色地道,“臣隻知太白星。”

“太白星?”李治怔了一下,回過神來,鬆開李淳風衣袖,正了正神道,“真人知道太白星什麽?”

“臣知太白星乃是司晨之星,主陰,是女神星。”李淳風搖頭晃腦道。

“女神星?!”李治愣住,呆立片刻,才又說道,“這麽說,李君羨到底是被錯殺了……”

“臣不知陛下在說什麽。臣隻知李君羨因護衛不力,使陛下當年遇險,九死一生,其罪當死。”李淳風恭身回道。

李治回頭看了李淳風片刻,嘴角露出一絲無奈,搖了搖頭,說道:“真人麵前不說假話。李真人自然知道,先皇向來慎刑,隻因‘五娘子’犯了讖言才會……”

“五娘子”乃是李君羨的乳名,一次酒後說起。李世民得知後,因有“唐三世之後,女武者昌”一說,那李君羨封地為“武安”,又在“玄武門”值守,皆應了一個“武”字。又有“娘子”之稱,應了一個“女”字。因而李世民疑心“女武者”乃是應在李君羨身上,便借了當年李治為太子時遭人伏擊一事,將李君羨賜死。

他人或許不知,這“唐三世之後,女武者昌”一言,正是李淳風卜卦而得,豈會不明白!

李治一句話並未說完,見李淳風沉吟不語,忽而轉口問道:“太白星晝現,近日可還有過?”

見到李淳風依舊沉吟不語,隻輕輕點了點頭。

李治突覺一陣急躁:“朕…朕不曾讓她回朝,怎還會如此……”情急之下,頭上竟涔涔地冒出許多汗來。

李淳風靜靜地注視著李治,半晌不語,此時突然笑了笑,說道:“臣雖不知陛下所指。臣隻知‘五娘子’乃是男子,若是女子卻又不同。”

“有何不同?”李治愕然道。

李淳風並未正麵回答,隻正了正神色,回道:“臣卜卦雖得‘唐三世之後,女武者昌’,卻也卜得大唐國運有二九之數。三世之後仍有數百年。”

“大唐國運有二九之數?!”李治渾身一震,眼中陡然一亮。

然而大唐即有“二九之數”,又為何有“三世之後,女武者昌”?

李治不由又呆立當場,遠望星空,眼中明暗變幻不停,出起神來。

“太白星,亮晶晶,女主昌,天下寧……”

“太白星是女神星?”

“若是女子卻又不同?”

女子有何不同?

太白星若是女子。她的身後依舊是大唐李氏子孫……

突然,一股歡喜穿過李治胸口,越來越強。

她是女子,她的子孫是李氏的子孫……

“哈哈哈!”

驀然間,李治胸襟大開,昂首望向星空,高聲大笑起來。但覺這滿天的星辰分外漂亮……

笑聲嘖嘖,劃破夜空,狀若瘋巔,遠遠隨在身後的眾內侍聽到,不禁嚇了一跳。

已是正酉時刻,八百聲落更鼓響起,竟壓不住李治的狂笑。幾個月來的鬱悶,似乎要在這一刻全部爆發出來……

可她喜歡的終久是六哥!而且這些日子自己如此待她,她又怎會再理睬自己?

突然之間,狂笑嘎然而止,李治突又心頭一黯。呆立在凝暉閣前,一時又覺萬念俱灰。不知不覺之中竟又轉成了嗚咽。

眾內侍更覺莫名其妙,李治一時笑,一時哭,莫不是瘋了?!皆麵麵相覷……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