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人與馬

“驅虎吞狼……”

從橫街向東,出了延喜門,李愔一麵往蜀王府走,一麵想著那日從胡姬樓出來,楊悅與他對望一眼,不約而同說的話。兩人想到一個共同的目標——“柴令武”,他的身後是誰更加顯而易見。

幸福的感覺依然洋溢在心頭。“胡姬樓”裏“溫柔一握”的感覺還留在心中,那種感覺如春風一般拂過。楊悅接下來為他所做的一切,第一次讓他感覺到來自一個紅顏知己的溫暖,這一切與一個男性朋友為他做來,反應到心中的感受完全不同。一個女人的堅定支持,而那個女人又恰好是自己心愛的人,那種感覺太過美妙。“心花怒放”,很少有人能體會到心頭如花朵般層層的綻放,感覺溫暖地電流從心底環環撓撓穿過,如花辨層層疊疊剝開,一直到花心,花兒完全怒放……

李愔心情大好,加快腳步,急切地想要快點回到府中。楊悅此時應該還在“總裁辦”……

可惜,事與願違。

李愔回到西苑時,不少不明就裏的士子們,有點同情的看向他,隱隱有點為他鳴不平。蜀王如何對待長安公子有目共睹,謙讓到了驕縱的地步,隻要長安公子想要的,蜀王無不滿足,隻要長安公子想做的,蜀王無不支持。而長安公子卻帶頭領著尉遲洪道與楊豫之,這兩個“朋友”與蜀王爭功,簡直是“背叛”。李愔麵含微笑,一路向眾人回禮,走進正殿。

楊悅卻不知去了哪裏。連同一向如同“長”在西苑的尉遲洪道和楊豫之也不知去了哪兒。

富嘉謨、裴炎等人明白他的心思,見李愔走進“詩刊編輯部”,先已說道:“公子與洪道、豫之三人今日沒來,不知去向。”

“他們三個定是不好意思來了……”王勃孩子氣地說道。

室內眾人一陣哄笑。詩社的精英層,對於詩社發生的“內訌”心知肚明。還不至於將楊悅等三人看成“叛徒”,不過三人是否要故意要避開蜀王卻就不知道了。

“不好了。長安公子正跟人打架……”一個人慌慌張張地跑進來。

大家又是一陣笑。長安公子這個專愛製造新聞事故的人,跟人起摩擦實在是太正常不過。根本不用大驚小怪。整個天下詩社,無論詩刊精英還是文刊精英,對長安公子講起理論來極為有理,胡鬧起來又極是胡鬧的性格,清楚地不能再清楚……

“就她一個,還是和洪道在一起?”李愔關切地問道。

“‘三車法師’和楊公子都在。”來人是詩社的一個社友。

李愔心頭一鬆,有尉遲洪道在,楊悅不會吃虧,問道:“在哪?跟什麽人打?多少人?情況如何?長安公子可有受傷?”

來人被李愔一連串的問題問的有點蒙,訥訥地說道:“在東市‘醉仙樓’,長安公子沒有受傷,被他打的那人到是傷得不輕,長安公子卻揪住他不放,攔都攔不住,隻怕,再打下去要出人命……”

“她親自出手傷人?”李愔詫道。楊悅一向頑皮,但向來不用親自出手,更何況她還沒有傷人的本事……

“嗯——”

不等來人回答,李愔已大步往外走。裴炎、富嘉謨等人感覺到事情蹊蹺,忙跟著出去。

東市距離蜀王府不過兩道橫街,很快眾人到了現場。

果然遠遠便見到,楊悅正瘋狂地踢向一人。那人個頭雖大,卻無還手之力,因為他被尉遲洪道結結實實地抓住,一動不能動。被打的人一身書生打扮,身上不知被楊悅踢了多少腳,白色衣袍上麵全是腳印,口角鼻孔處淌著血,口中不住哀鳴求饒。

楊豫之在一旁正扭住另外一個人,一身武服,看上去象是個衛士,楊豫之原本沒什麽本領,但那個衛士卻似十分膽怯,一味隻是招架卻不還手……

“怎麽回事兒?”李愔見楊悅氣成如此模樣,心下大驚,不知出了什麽事兒。忙上前攔腰抱住楊悅,將她向後拉開,向尉遲洪道和楊豫之問道。楊悅雖然被李愔拉住,卻借著李愔之力,兀自雙腿飛鏟踢向那人。

楊豫之回首指向身後的人群,說道:“小娘子死了……”

詩社眾人這才發現,醉仙樓前的拴馬柱旁倒在地上一人,是個年輕的小娘子,側頭臥在一片血泊中,小娘子蒼白的臉上沒有一點血色……一個白衣道士站在她身旁,滿麵悲憫地搖頭歎息。

誰家小娘子?與這個書生何幹?難道是那個書生害死小娘子?

人群中不少人在搖頭歎息,有人悲憤,有人驚異,也有人不以為然……

“小娘子是他的妾姬。”楊豫之一指尉遲洪道手中被楊悅打得滿麵血色的書生,言道。

眾人更加不解,莫名的望向楊豫之。楊豫之卻是滿臉怒色,一邊抓著手中的衛士,一邊瞪向那書生,一時前言不搭後語。再看尉遲洪道黝黑地臉上也是滿麵怒氣,一言不發,大手緊緊卡住那個書生,隻怕他一用力便會將他捏死,還好尉遲洪道似乎沒有那個意思,反而是那個書生借了他的力量才能站穩。

楊悅被李愔抱住,不住哄勸,已停下腳來,雙唇依舊氣得直打哆嗦,失聲大哭:“我本來可以救她,卻沒能夠……”

“這個小娘子是書生的小妾。書生拿小妾換衛士的馬,小妾不肯,一頭撞在拴馬柱上,我師父搶救不及,已經氣絕身亡。‘輕薄公子’剛好站在一旁,想要拉住卻沒能夠,便怒喝一聲衝向書生,書生本想還手,卻被大和尚抓住,被‘輕薄公子’一陣腳踢。衛士想要逃走,被‘小白臉公子’抓住走不開……”

白衣道士身旁的童子,稚聲稚氣,卻也靈牙利齒,雙手舞動,一會兒指向小妾,一會兒指向書生,一會兒又指向楊悅、尉遲洪道,三言兩語卻已將事情經過說了個清清楚楚。隻是將楊悅稱作“輕薄公子”,將楊豫之稱作“小白臉公子”,令人不解。

富嘉謨已忍不住問了出來:“長安公子怎會是‘輕薄公子’,小孩子不懂不要亂說。”

童子卻撇嘴說道:“我可沒有亂說。不信你問我家師父,前些天輕薄公子曾非禮過王娘子,害得王娘子差一點被崔九郎休了去……”

白衣道士在一旁皺眉言道:“升之,休要胡說。”

童子這才吐了吐舌頭,又道:“不過,我師父說,輕薄公子不是非禮,是在為王娘子施急救術。那王娘子落水救上來時原本死了,當真被輕薄公子一陣非禮又救活了……要不是我師父解釋清楚,那王娘子差一點又要跳水……”

童子言語如珠,清脆悅耳,又加了不少趣味,人群中已有人忍不住要笑出聲來。不過眼前的情況卻不適合說笑,稀稀落落地笑了幾聲,便沒了動靜。

“孫道長,這位小娘子沒有救了?”李愔卻是認識白衣道士,知道他醫術高明,弄清了原由,向白衣道士行禮問道。

白衣道士點了點頭說道:“用力過猛,隻求必死。”轉頭望向站在一旁的楊悅,言道,“公子很好……”

楊悅剛才隱約聽人稱白衣道士為“藥王”,現在又見李愔稱他孫道長,知道他便是史上大名鼎鼎的“藥王”孫思邈。不由微微詫異,在她記憶中藥王孫思邈似乎是隋代人,如今至少應過半百,沒想到卻原來如此年輕,看上去甚至不到三十歲。神靈鍾秀,飄逸清雅,頗有些仙風道骨。聽了剛才童子的話,知道自己當日救那落水的“王娘子”,被崔九郎纏鬥不休,竟是孫思邈作了善後。見他稱讚自己,上前行禮謝過。看到地上的死去的小娘子,心下又悲憤異常,無心多言。

藥王向李愔言道:“六殿下有閑,不妨帶朋友一起到老道家中坐客。”

孫思邈原本隱居在峨嵋山中煉丹,被李世民征招入京,授以爵位,卻固辭不授。孫思邈向來對人一視同仁,眼中隻有“病人”,而無高下貴踐之分,對王孫貴族也不例外,從不結交,李世民以其有道而更加禮遇,稱讚他為“百代之師”。

李愔自然知道這些。見孫思邈相約,有些喜出望外,點頭言道:“改日定會登門拜訪。”

孫思邈不再多言,帶著童子自去。

長安城以朱雀大街為界,城西屬長安縣,城東屬萬年縣管轄。出了人命案,萬年縣縣尉已聽到消息,親帶捕快趕來,見蜀王在此,忙上前請安。李愔交給縣尉處理現場,帶著眾人回府。

回到府中,細問了情況,才知道原來楊悅三人在醉仙樓吃酒時,有一個中年書生,帶著一個極美的侍妾坐在鄰座。楊悅注意到侍妾默默垂淚,容色哀婉,不時向書生哀求。

楊悅八卦心起,仔細聽那美妾低聲泣道:“阿阮這些年對郎君盡心盡力,不曾有半點違拗,郎君為何如此無情,非要將妾送於他人……”

“休要多言,我已與人講妥,怎能失信……”

那中年書生看上去也極是儒雅俊秀,是個美男子,沒想到卻是個無情薄幸之人,楊悅不由心下暗怒。

“郎君即使不念昔日情分,但自揚州到京城,一直是妾相伴。如果妾不在身邊,誰來照顧郎君?”

“你放心去吧,青兒也會照顧我……”

“無恥。”楊悅心中暗罵。

“青兒不過一仆童,如何能知冷暖,仔細照顧郎君……”

“放心吧,青兒十分機靈,再說我自己也會照顧好自己。”

大概阿阮娘子見她的郎君如此無情,也漸漸怒起,言道:“阿阮本為良家子,一心愛郎君才會不顧身份與郎君私逃,阿阮以為郎君會一生愛阿阮,怎奈郎君不僅娶了妻室,如今還要將阿阮送與他人,郎君當日與阿阮山盟海誓,如今怎落得薄幸如此……”

那中年書生被阿阮娘子數落,也怒火上升,冷笑道:“你是良家子?你要是良家子,怎會如此不自愛。禁不住我三言兩句好話,便肯私逃了於我作小?我看你家分明不過是暗娼之門……”

“你——”阿阮娘子被氣咽,一時說不出話來。過了許久才又言道,“奴家雖不是高門大戶,卻也是清白人家。父親雖是落魄子弟,卻也滿腹詩書。阿阮自小也學得琴詩書畫樣樣精通,郎君當日一曲《鳳求凰》打動阿阮,阿阮以為找到了阿阮的司馬相如,才會與郎君私奔,你今日卻說出這些話來。難道當日的言語都忘記了麽?”

“司馬相如?”中年書生嘿嘿冷笑,“那也要你是卓文君才是啊!你有什麽?除了這一張臉,可還有什麽資本?我那富甲天下的‘嶽父’在哪裏?”

“你,你原本是這樣一個勢利之人,是我阿阮當日瞎了眼,信了你,以為嫁得才子情人,卻原來都是假的……”阿阮娘子不由怒起。

“哼!你說得到是好聽。你家分明不過是娼門,要不怎會大白天,憑白無故的半掩門戶?!”中年書生見已撕破臉,便不再顧及,無恥地罵道。

“你!你!你!”阿阮娘子又氣又怒,放聲大哭起來。

“如果不是娼門,你家一個破落門戶,怎學得這琴棋歌舞樣樣精妙,不就是要來勾引男人麽……”中年書生越來越無恥,見眾人聽到阿阮娘子的哭聲都望了過來,竟然不顧斯文,破口大罵,將阿阮娘子說得一文不值。

阿阮娘子已是怒極,如墜冰窖,唯有大哭。

楊悅聽了早已怒不可遏,一杯酒潑了過去,罵道:“卑鄙無恥下流缺德帶冒煙的混蛋王八蛋,找打——”

中年書生大怒,想要向楊悅比拚。楊豫之與尉遲洪道在一旁站起身來,特別是尉遲洪道,鐵塔一般,怒目圓睜,嚇得中年書生打一個激靈,不敢出手,反而向眾人言道:“諸位來評一評理,某有歌姬要送於友人,與他人何幹!”

古人大多不過將姬妾當作玩物,隨意相贈不僅是常事兒,而且引為美談。眾人見那中年書生罵阿阮娘子,心中雖怒卻也無話可說,唯有搖頭歎息。

楊悅雖覺不該,卻也無可奈何,便強壓怒火冷眼觀看。

不多時,來了一個武夫,樣貌威武,看上去卻比那中年書生順眼了許多。楊悅見那中年書生如此待阿阮娘子,心想阿阮娘子跟了這武夫也比這無恥書生強上許多,便自嗟歎一聲,不再理會。

阿阮姑娘似也認了命,已止住哭泣,看也不看中年書生一眼。隨著武夫下樓去了,中年書生也跟著下去。

楊悅與楊豫之、尉遲洪道三人相對正自哀歎,突然聽到樓下卻又吵鬧起來。

“你——”阿阮娘子突然悲憤地怒罵道,“無情薄幸的人啊。老天,阿阮何其命薄如此。跟了這個無良子,轉送於他人也就罷了。何又受此侮辱。

阿阮一人卻為了換這一匹馬兒。阿阮枉自生得聰慧伶俐,貌美如花,溫柔多情,卻隻同值於一匹馬,如一個畜牲一般……”

楊悅聽了阿阮娘子的悲歎,早已跳起來向樓下跑去。剛跑到樓前,卻見阿阮娘子麵如死灰,瞋目怒張,一頭向門前的拴馬石撞去……

楊悅一個箭步衝了過去,卻已晚了。阿阮娘子頭頂撞到硬石尖上,立時倒地而死……